绝不低头
0%
上次 % 0
0/0 

绝不低头

古龙小说3个月前更新 珍藏
9 0 0

  《绝不低头》

  作者:古龙

  (一) 大都市

  (一)

  “波波”。

  汽车来了。

  “波波”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制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波波”。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波波”,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发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人扶起来。

  所以她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但这还并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发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波波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

  (二)

  霓红灯还亮着。

  霓红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

  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

  (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繁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红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翰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黑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水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折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水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皮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中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的,为什么来淌这趟浑水。”

  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了”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弟子, 叫“大八股” ,那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渣子大汉,“青胡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了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大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部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口香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大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了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的。”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哆嚷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大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大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插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借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大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毛,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了”“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 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

  (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波波的心却还在“卟通卟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

  突然有人失声而呼:“黑豹。”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挥了挥手,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刚退了两步,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十来个人,十来把刀。

  最快的一把刀,还是“拼命七郎”的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刀。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只不过有一串钥匙。

  钥匙在“叮叮当当”的响,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老八股党”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

  青胡子老大却横出了手,挡住了他们,冷笑着通:“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们再出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

  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忽然间,已像是豹子般跳起。

  他还是空着手的。

  但他的这双手,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明明一拳打向别人胸膛上,却又突然翻身,一脚踢在别人胸膛上。

  然后就又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间,手臂已被撑住。

  接着,就又是“格”的一响。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刚喘了口气,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着牙冲过去。

  他打架对真是不要命。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挥手大呼,“退!”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已只剩下六七个,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

  青胡子老大扬起斧道:“追!”

  “不必追!”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青胡子瞪起了眼:“为什么不追?”

  “二爷要的是货,不是人!”

  青胡子老大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

  黑衣人道:“本来是你。”

  青胡子老大道,“现在呢?”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现在我既然已来了,就归我管。”

  青胡子大怒:“你是里面的人,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

  “二爷说的。”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黑农人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 “但功劳还是你的,只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

  青胡子怔在那里,怔丁半天,终于跺了跺脚,大声吩咐:“回去,先押这批货回去!”

  (五)

  风从江上次过来,冷而潮湿。

  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铁钩,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

  月色凄迷。

  远处有盏灯,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波波,只有一双眼晴在发着光。

  这双发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着波波。

  波波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叙的压力,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过了很久,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宇:“谢谢你。”

  “不必。”

  ……

  波波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个人的面前,却好像有道高墙。

  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你不认得我了?”

  波波怔了怔:“我应该认得你的?”

  “嗯。”

  “你认得我?”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甚至仿佛在笑:“你是辆小汽车!”

  波波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头看到脚,以脚再看到头。

  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轮廓分明,嘴很大,颧骨很高,不笑的时候,的确很可怕。

  但波波以前却看过他的笑,时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

  她突然冲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原来是你,你这个傻小子!”

  (六)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何况,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就算是十二月的凤,在他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一样。

  波波心里就是温暖的。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动,流动不息。

  时光也一样。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

  波波轻轻的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七年,七年另三个月。”

  波波嫣然:“你记得真清楚。”

  “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

  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

  两个十七八罗的少年人,和一个十二三罗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

  波波的睛波仿佛已到了远方。

  “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

  “嗯。”

  “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

  “年不是我过的,是你们过的。”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却更深沉。

  一个贫穷的孤儿,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温暖欢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波波却绝不会知道。

  波波在笑,她总是喜欢笑,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用头去撞那石头,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还是你的头硬。”

  这次他也笑了。

  波波又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别人才开始叫你的傻小子的。”

  “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

  “现在别人叫你什么?”

  “黑豹!”

  (二) 黑 豹

  (一)

  黑豹。

  每个人都叫他黑豹。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野兽中最矫健、最骠悍、最残忍的就是黑豹!

  锅盖移开时,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

  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

  他用这两根长竹筷子时候,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还有毛肚、肿肝、香肠、和卤蛋。

  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青菜。

  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波波在咽口水,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

  “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

  黑豹看着她,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才问她:“你今天才来的?”

  “嗯。”

  “一个人来的?”

  “嗯。”

  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功夫说话,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甚至连面的滋味都不同。

  “这叫做什么面?”

  “四川担担面?”

  “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

  “这地方什么都有。”

  波波满足的叹了气:“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

  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

  “为什么?”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人?什么东西吃人。”

  “人吃人。”

  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还是像七年前一样,“若有人敢吃我,不噎死才怪。”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他忽然问:“小法官呢?”

  波波没有回答,埋着头,吃她的面,吃不两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忽然多了一层秋雾。

  雾中仿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

  小法官。

  他当然不是真的法官,别人叫他小法官,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

  他叫罗列。

  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

  他们三个人是死党。

  两个男孩子对波波,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星的雾更浓:“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

  “嗯。”

  “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三年了。”

  那时波波已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得最疯狂、最强烈的时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该走的,他应该陪着你。”

  波波垂下头,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来,用很坚决的声音说:“可是他一定要走。”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我……我也不愿意……

  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很快的接着说:“像他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出路。”

  黑豹点点头:“不错,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因为他知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

  波波笑了。

  黑豹也笑了。

  波波笑着道:“其实他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

  “哦。”

  “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

  “你相信他的话?”

  “我当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道:“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夫,一起打架,谁也没有他了解你。”

  “他的确很了解我。”黑豹同意道:“因为他比我强。”

  “但你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你。”

  黑豹笑了笑:“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却有一大半是他刨出来的。”

  他们练的功夫叫“反手道。”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用的招式,全是反的。

  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他们偏偏要用右脚。

  应该用左腿的时候,他就偏偏要右手。

  “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我也学过。”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

  “只要你练得好,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法子。”

  波波也同意。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

  黑豹微笑着:“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在这里,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噎死的。”

  “为什么?”波波噘起了嘴,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

  “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就会连骨头也都一起吞下去。”

  波波还是不服气,但想起刚才“拼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

  “我爹爹在哪里?”

  “你在问我?”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

  “我当然是在问你,你已来了七年,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

  “从来也没有。”

  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开。

  黑豹当然不会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

  “你是来我你爹爹的?”

  “嗯。”

  “那只怕并不容易,”黑约在替她担心:“这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很多。”

  “没关系。”波波自己并不担心 .反正我今天才刚到,时间还多得很。

  “你准备住在哪里?”

  “现在我还不知道,反正总有地方住的。”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事。

  黑豹又笑了。

  这次他笑的时候,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

  所以她笑得更开心,“反正现在已找到了你,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

  (二)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但房间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发亮的镜子,还有两张大沙发。

  沙发软极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时候太晚,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

  “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更软,“你既然喜欢,就可以往这里住下来,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地方是不是很贵?”

  “不算贵,才一块钱一天。”

  “一块大洋?”波波吓得跳了起来。

  黑豹却在微笑:“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这地方的老板是我朋友。”

  波波看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为他骄傲:“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

  黑豹只笑了笑。

  “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

  “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

  “他姓什么?”

  “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爷,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

  “大爷是谁呢?”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

  “没有大爷,大爷已死了。”

  “怎么死的?”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

  “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我说过,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像波波这么大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

  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

  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

  事实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

  “你是金二爷的朋友?”她忽然又问。

  “不是。”

  “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保镖。”

  “保镖,”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

  黑豹的眼睛,仿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一个人为了要吃饭,什么事都得做的。”

  波波忽然跳起来,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做保镖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没关系,反正你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

  黑豹这次没有笑,反而转过身。

  窗子外面黑得很,连霓红灯的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只有一个人。”

  “谁?”

  “喜鹊。”

  “喜鹊?一只鸟?”波波又在笑,“不是鸟,是个人。”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是个很奇怪的人。”

  “你见过他?”

  “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来了。

  “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专门跟金二爷作对。”

  “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

  “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拼命之外,别的人好像只会挨揍。”

  “你错了。”

  “哦。”

  “他的兄弟里,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幺,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自己。”

  “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我只不过告诉你,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最好走远些。”

  “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头:“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所以他转过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你。”

  “我明白。”波波笑着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镶,又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们又都长大了。”

  黑豹已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就是罗列。

  “没有。”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波波摇摇头,说道:“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告诉我,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只有信心。

  她信任罗列,就好像罗列信任她一样——“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语,她并没有告诉黑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

  他开门走出去。

  (三)

  门还是开着的。

  波波躺在床上,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她到这城市来才只不过一天,虽然还没有找到她的父亲,却已找到了老朋友。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何况还有明天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能打所出她父亲的下落,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得到罗列的消息,说不定……

  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

  “明天”永远都充满了希望,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这世上才有这么多人能活下去。

  只可借今天已快结束了。

  现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这个铃。”

  叫人的铃就在门上。

  铃一响,就有人来了。

  女侍的态度亲切而恭敬,旅馆老板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错。

  波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她实在愉快极了。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虽然是这层楼公用的,但是现在别的客人都已经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着等。

  女侍放满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着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边的小柜子里,赵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湿,也可以放到柜子里去。”

  波波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大洋道:“这给你做小帐。”

  她听说过,在大城市里有很多地方都得给小帐,给一块钱她虽有点心痛,但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大方些的。

  等她脱光了衣服,放进柜子,再跳进浴盆后,她更觉得这一块钱给的一点也不冤枉。

  水的温度也刚好。

  这城市里简直样样都好极了。

  她用脚踢着水。

  “波波,汽车来了。”

  看着她自己健康苗条的躯体,她自己也觉得这辆汽车实在不错,每样零件都好得很。

  事实上,她一向是个发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发育得很早。

  所以她又想到罗列。

  她的脸忽然红了。

  罗列走的那一天,是春天。

  他们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风中的草地上。

  星光灿烂,绿草柔软。甚至仿佛比刚才那张床还要柔软。

  罗列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现在停留的地方。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他的动作却是温柔的。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我要你,我要你……”

  其实她也早已愿意将一切全都交给他,但她却拒绝了。

  “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罗列没有勉强她,他从来也没有勉强她做过任何的事。

  可是现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后悔了。

  陌生的地方,软绵绵的手,软绵绵的水……

  她忽然从水里跳起来。

  水太软,也太温暖。

  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躺在床上会不会想呢?”

  她没有仔细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想赶快穿回衣裳。

  衣裳已放到那小柜子里去。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开那小柜子的门,她突然怔住。

  小柜子里一双袜子都没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见了。

  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衣服是她自己放进柜子的,这浴室里绝没有别人进来过。

  柜子里的衣服哪里去了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觉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柜子后面还有复壁暗门,也不会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馆,看来无论多华丽干净,也总有它黑暗罪恶的一面。

  她只觉得恐惧,一个女孩子在赤裸着的时候,胆子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大的。

  幸好门和窗子还都关得很紧,但是浴室距离她的房门还有条很长的走廊,她这样子怎么能走得出去,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

  窗帘子呢?

  她正想去试试看,但窗外却忽然响起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洗过澡,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那怎么办。”

  “没关系。”

  “没关系?”

  “因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车。”

  “不错,汽车是用不着穿衣服的。”

  然后就是一阵大笑。

  笑的声头还不止两个人。

  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里,尽量想法子用那条毛巾盖住自己,大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是人,只不过是一群喜鹊而已。”

  “喜鹊!”波波的心沉了下去。

  “喜鹊一向报喜不报忧,我们正是给赵小姐报喜来的……

  这声音阴沉而缓慢,竟有点像是那胡彪老四的声音。

  波波忍不住问:“报什么喜?”

  “赵小姐的衣服,我们已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我们这里。”

  “快还给我!”波波大叫。

  “赵小姐是不是要我们送进去?”

  “不行!”波波叫的声音更大。

  “既然不行,就只好请赵小姐出来拿了。”

  他们当然知道波波是绝不敢自己出去拿的。

  窗外立刻又响起一阵大笑声。

  波波咬着牙,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就像臭虫般一个个捏死。

  她现在只想先冲过去撕下窗帘,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说。

  但这时她发现窗帘忽然在动,竟像是被风吹动的。

  窗子既然关着,哪里来的风?

  门上也有了声音,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慢慢的从门缝里伸了迸来,轻轻一挑。

  “格”的一响,门上的钩子就开了。

  波波怒吼:“你们敢进来,我就杀了你们!”

  “用什么杀?用你的嘴?还是用你的……”说话的声音阴沉而淫猥。

  波波没法子再听下去,只有用尽平生力气大叫。

  但现在她总算已知道,无论叫的声音多大,都没有用的。

  她已看见门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开,三个人一起跳了进来。

  三个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个正是那脸色发青的胡彪。

  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没有低下头。

  她反而昂起了头,用一双大眼晴狠狠的瞪着他们。

  “你们想怎么样?”

  胡彪阴森森的笑着:“老实说,究竟想怎么样,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溅了油的刷子。

  波波想吐。

  浴室里的灯光太亮,毛巾又实在太小。

  她的皮肤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但在这种灯光下看来,却白得耀眼。

  她的腿很长,很结实,曲线丰润而柔和。

  她的腰纤细。

  波波一向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大水桶。

  胡彪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你们看这丫头怎么样?”

  “是个好丫头。”

  “我们是先用用她?还是先做了她?”

  “不用是不是太可惜?”

  “的确可惜。”

  波波几乎已经想冲过去,一巴掌打烂这张脸。

  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紧,但就在这时候,胡彪已突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刀光闪动,向她的毛巾上挑了过去。

  他的刀也许没有“拼命七郎”那么狠,那么快,但运用得却更熟练。

  波波想一脚踢飞这柄刀,可是现在她的腿又怎么能踢得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她忽然想哭。

  刀锋划过去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突然间,“叮”的一响。

  一样东西斜斜的飞过来,打在胡彪的刀上。

  一把钥匙!

  (四)

  一把发光的黄铜钥匙,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霍然转身。

  窗帘还在动。

  三个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窗子,钥匙的确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但人却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个皮肤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剽悍残酷之色。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奇异的沉寂后,浴室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骨头断折的声音。

  一个人手里的刀刚挥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后,“卡嚓”一响,另一个人想夺门而逃,但黑豹的脚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

  这人就像是一只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飞了出去,到门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惨呼声过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胡彪。

  胡彪额上已冒出冷汗,在灯光下看来,像是一粒粒滚动发亮的珍珠。

  波波倚在墙上,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自从她看到那把钥匙时,她全身就突然软了,因为她知通她已有了依靠。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残忍而冷静的年轻人,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安全面幸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突然从恶梦中醒,发现自己心爱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胡彪的表情却像是突然落入一个永远也不会惊醒的恶梦里。

  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去。

  胡彪突然大喊:“这件事跟你们‘老八股’根本全无关系,你为什么又要来管闲事?”

  黑豹的声音冰冷:“我只恨刚才没有杀了你。”

  “这小丫头难道是你的女人?”

  “是的。”

  简短的回答,毫不犹豫,波波听了,心里忽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她自己当然知道她并不是他的女人,他也知道。但他却这么样说了,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知道这正表示出他对她的那种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友情。

  她听到胡彪在长长的吸音气,道:“我知道你不是肯为女人杀人的那种人。”

  “我不是。”黑豹的声音更加冰冷:“但这次却例外。”

  胡彪突然狞笑:“你也肯为了这女人死?”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冷静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恐惧之色,就像是一只剽悍的豹子,突然发现自己落入陷讲。也就在这一瞬问,屋顶上的天窗突然开了,柜子后的夹壁暗门也开了。

  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从门外,从窗口,从天窗上,从暗门里飞了出来。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向着胡彪扑过去。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波波的惊呼声中,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素已圈在他身上。

  他一用力,钩子立刻钩入他的肉里,绳子也勒得更紧。

  胡彪大笑:“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笑声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

  他还不想让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三) 大 亨

  (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却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问,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双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竞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清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凤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未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哺哺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用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言。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口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前。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注偷偷膘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日本人,是柔道专家。”

  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

  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

  “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

  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会活着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部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

  (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她的皮肤晶莹雪白,在她身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她僧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日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特别骄做。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东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穿着雪白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高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肉。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摈,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身材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黄种人。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高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

  (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缥,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

  “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觉。”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部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蜡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高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部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口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

  (四) 手枪。枪手

  (一)

  枪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这个握枪的人。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穿着纯黑的夜礼服,雪白的丝衬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结,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显然也是因为大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就因为这双手,这双眼睛,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

  “只要你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人的。

  黑豹没有动。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

  这人盯着他的脸:“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实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世上最快的,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否则你现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

  “我也听说过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

  “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长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怠:“你猜你还能活多久?”

  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同样稳定。

  黑豹忽然笑了:“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像我你这种人,本就活不长的。”

  “我们这种?”

  “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为别人拼命,为别人杀人,迟早也有一天,要为别人死。”

  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忽然大声呼喊:“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

  “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喜欢别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然高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个婊子,杂种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全身又开始在发抖。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总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放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

  露丝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就让开一条路,让我走。”

  打手们还在迟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说的话做,快让路。”

  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丝,挡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们放你走,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个小时之内,我一定放她回来,”黑豹冷冷道,“所以这六个小时里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请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

  “我在听。”

  “我先杀了她,还是可以杀你,”高登冷笑着,“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门,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打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为什么不赌下去?我还没有赢够哩。”

  (二)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他已输了十万,嘴里叼着的雪前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却还是连一点都没有掉下来。

  无论谁都知道,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的时候。无论输赢有多大,他都绝不会动声色。

  田八爷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张大帅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已开始暴跳如雷,多种骂人的话已一起出笼。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除了“老八般”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个人。

  一位心宽体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活财神”朱百万。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遗老,曾经做过江苏阜台的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现在却是个二爷的清客和智囊。

  这两人坐在一起,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 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

  他在中国已近四十年,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

  除了他们外,其余的人,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吧。”张大帅又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

  一张天牌,一张人牌。

  天杠。

  张大帅脸上发出了光,无论怎么说,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爷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张丁三,一张二六。

  至尊宝猴王,统吃。

  张大帅跳起来,“吧”的一拍桌子,几乎连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拉起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往内房走。

  金二爷弹了弹烟灰,微笑着道:“老三还是老毛病不改,一输多了,就要弄个清倌人开采,冲冲喜。”

  “二哥以前难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爷笑着道:“但自从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简直变成了个道学君子。”

  金二爷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猫一样的美丽女人,也红着脸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的面颊上,一边露出一个深深的酒涡。

  这时候大厅外走进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役来,在梅礼斯耳朵旁悄俏说了两句话。

  这位名律师告过罪后,就跟着他走了出来。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律师,竟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在赌台旁停留,就立刻冲入了后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内房。

  金二爷看在眼里,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务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国名牌的劳斯洛埃斯汽车,在驶得最快的时候,车里的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时钟的“嘀嗒”声——这是汽车厂的豪语,也是事实。

  露丝蜷曲在车厢的一角,身子虽然还在发抖,脸上的泪却已干了。

  汽车是她父亲的,车上的司机却已换了个陌生人。

  就算在这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种名牌汽车也只有两部。

  事实上,这种汽车全世界都没有几辆。

  这本是她常常觉得自傲的,但现在她却希望这是辆老爷车,希望别人能追上来。

  黑豹斜倚在车厢另一边,冷冷的看着她。

  只看,不说话。

  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露丝正咬着嘴唇,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颊上,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涡。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涡。

  “你……你究竟准备要把我怎么样?”露丝终于忍不住问。

  她说的中国话也和她父母同样标准,但黑豹却好像听不懂。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十”

  “然后呢?”露丝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还是在看着她的酒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强奸你!”

  一位像露丝这样的千金小姐,听到“强奸”这样两个字,就算不吓得立刻晕倒过去,也要大叫起来。

  但露丝的反应却很奇怪。

  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黑豹。

  车厢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个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

  他脸上的轮廓鲜明而突出。“你用不着强奸我。”露丝忽然说。

  黑豹的脸上虽然仍不动声色,可是显然也觉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千金小姐,十五岁的时候,我已有过男人。”

  她看着黑豹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脸上的酒涡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强奸我,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车,在车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为她觉得黑豹的反应也很奇怪。

  别的男人听了她的话,纵然不觉得受宠若惊,也一定会很愉快的。

  但黑豹脸上却突然露出种近于疯狂般的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明火焰燃烧了起来。

  “原来你也是个婊子,是条母狗,随便跟哪个男人你都肯上床?”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吼声。

  露丝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讶恐惧之色。

  她一向对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实在弄不懂这个男人,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愤怒。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勉强露出笑容:“我当然要选男人,可是,像你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

  “你喜欢我?”

  “嗯。”

  “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

  “当然肯。”露丝连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现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脱身。

  谁知黑豹却疯狂般跳起来,重重一个耳光往她脸上有酒涡的地方掴过去。

  “你说谎,你这条只会说谎的母狗,我要杀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骗人。”

  他怒骂、狂殴、拳头雨点般落下,这冷静的人竞似已变得完全疯狂。

  露丝惊呼、尖叫、挣扎,到后来却已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她美丽的脸已被打得扭曲变形,鲜血不停流下来。

  昏迷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撕开,感觉到冷风车窗外吹上她赤课的乳房……

  露丝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阴暗的货仓里,身子几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对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殴打了别人。

  但他的痛苦,却似比被他侮辱殴打的人更深。

  (四)

  牌九还在继续着。

  金二爷已由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

  就在他第三次统吃的时候,张大帅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推开了坐在天门上的朱百万,两只大手撑着桌子,瞪着金二爷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

  “你说的是谁?”金二爷还是不动声色。

  “黑豹!那狗养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爷在皱眉。

  “他砸了我的赌场!杀了我五个人!”张大帅大吼,“还绑走了梅律师的女儿。”

  “砸了你的赌场?”金二爷摇摇头,不以为然:“你的赌场,就是我们的赌场,我相信他绝没有这胆子动的。”

  “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开的那一家!”张大帅的脾气一发,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爷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那是你的赌场?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张大帅怔住。

  金二爷又在叹息:“连我们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我叫他去跟你赔礼就是。”

  “赔礼?”张大帅握紧拳头,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赔个乌礼,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张。”

  他冲出去,又转回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

  金二爷还是在叹息。

  梅礼斯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块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

  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

  “你看呢?”金二爷反问。

  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开销大。”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

  “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有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

  “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

  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

  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自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爷忽然问。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

  “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

  (五)

  十一点十分。

  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

  高登。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呛喝声:“十一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

  “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

  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丸。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丸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他大笑道:“俺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其懂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

  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

  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来赌,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

  “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哺哺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现在正是十一点在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

  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

  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车于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着在那里。”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

  (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五) 火 并

  (一)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夭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于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馒?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人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恶梦。

  但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

  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胁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的。”

  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

  “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

  “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

  “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唆罗在这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

  这个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决定,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关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

  过了半分钟,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先谈条件,再放人。”

  “什么条件?”

  “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只准带两个人,不准多。”

  “我入你娘,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张大帅又开口骂了。

  “不谈条件我就先杀了她!”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

  梅礼斯眼睛部红了,拉起张大帅的手:“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进去。”

  梅礼斯抢着道:“还有我。”

  “你没有用,”高登冷冷道:“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

  梅礼斯想瞪眼,却垂下了头。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无论受什么样的气,都只好认了。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却不会讲。

  这两人一个叫野材,一个叫荒木。

  张大帅选了荒木。

  高登却又摇头。

  “他虽然是柔道高手,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  “你选谁?”

  高登转过头,去看张勤,“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

  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

  张大帅突然大笑,拍着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看人也很准。”

  (二)

  货仓的门并没有上闩。

  张勤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阴森而黝暗,只能够看见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拿着根手电筒。

  可是他井没有让电筒亮起来,他怕电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现身了。

  无论如何,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

  “黑豹。”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你连面都不敢露,还跟老子谈什么条件。”

  这句话刚刚说完,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咙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

  “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子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

  “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于。”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

  “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

  “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部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部可以答应。”

  “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

  “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三)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门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

  “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前,慢馒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于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泌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前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大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

  (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剥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夫声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好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

  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

  “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

  “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时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竞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竞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于、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

  他竞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部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

  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

  “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

  “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你现在才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自,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

  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儿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

  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张大帅口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札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驾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

  (六) 溅血。暗斗

  (一)

  十二点四十三分。

  张大帅抢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他生前是个大老粗也好,是条老狐狸也好,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样的。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显得很疲倦,忽然挥了挥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张大帅带来的人全部怔住,他们正准备拼最后一次命。

  这次不是为张大帅拼命,这次他们准备为自己拼一次命。

  他们谁也想不到黑豹居然会放他们走。

  “我并不想杀你们,从来也不想。”黑豹的声音也仿佛很疲倦。

  “你们全部都跟我一样,是被别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们能选个比张大帅够义气一点的人,再为他拼命。”

  突然有人在大叫:“我们兄弟跟着你行不行?”

  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样疲倦:“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到明天起来时,你们的主意若是还没有改变,再来找我。”

  于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着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走得和来的时候同样神秘。

  黑豹看着地上张大帅和梅礼斯的尸体,看着他们扭曲可怕的脸,喃喃道:“他奶奶个熊,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地狱里的赌鬼多得很,你们不会到那里再去开赌场吗?”

  “你放心,等你到了那里时,他们一定早已开好赌场在那里等你。”

  高登居然还没有走,正在冷冷的看着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干什么?去捣乱?”

  高登还是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现在才看出来,你好像也跟张大帅一样,脸上也戴副面具。”

  “现在太晚了,你也许还看不清楚。”黑豹还在笑:“我劝你也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你若还想看,我一定让你看个仔细。,,”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来?”

  “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找个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说:“这地方什么都贵,就是女人便宜。”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些凄凉。

  “这地方的人命岂非也很便宜?”

  (二)

  霞飞路上那栋三层楼的洋房里,枪声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

  鲜血却还沿着楼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爷踏着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楼,推开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灿烂,新月如钩。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丽的。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竟没有发现他嘴里卸着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

  田八爷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别人的血泊走上来的。

  “明天我们应该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爷忽然间又说。

  田八爷立刻同意。

  “龙华的桃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其实他们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们脚底上的鲜血,那颜色岂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样?

  突然间,楼下又有枪声一响。

  金二爷皱了皱眉,向楼下呼喝:“什么事?”

  “是青胡子老六,他还没有断气,我又补了他一枪。”楼下有人在回答,青胡子老六是张大帅留在这里看家的。

  金二爷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知道这一枪已是这地方最后的一枪。

  他们自己人的损失虽然也不小,可是张大帅刚派口来支援的那十八个人,现在已没有一个再活着的了。

  那个日本人荒木虽然还活着,却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时也同样比不上金钱的诱惑力大。

  金二爷微笑着说:“这地方以后我们也可以开个赌场。”

  田八爷打着了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打火机,为他燃着了雪茄,也在微笑着:“贵宾室一定要在三楼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在楼上看月亮。”

  新月如钩。

  这一场惨烈的火并,似已完全结束。

  现在正是十二点五十七分。

  (三)

  两点零三分。

  波波突然从恶梦中醒来。

  窗外夜凉如水,她的枕头却已被冷汗湿透。

  他刚梦见罗烈,梦见罗烈手里拿着把刀,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他。她又想见她父亲,眼睛里流着泪。

  然后她忽然看见黑豹。

  这已不是恶梦。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回来了,正站在床头,凝视着她。

  他看来仿佛很疲倦,但一双眼睛却比平时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连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点勉强。

  她还没有忘记刚恶梦。

  “你睡得并不熟。”黑豹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梦?”

  波波不能不承认…

  “我梦见了爸爸……”她忽然问:“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

  黑豹摇摇头。

  波波叹口气:“我刚才也跟人打听过,他们也都没有听说过赵大爷这个人。”

  黑豹忽然沉下了脸:“我说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我没有出去,只不过在门口走了走,买了两份报,随便问了问那个卖报的老头子。”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开始在脱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铁钩的伤痕似已快好了。

  这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本身就有种治疗自己伤痛的奇异力量。

  波波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来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担心。”

  “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过问,也用不着替我担心。”

  他看见波波的脸色有点变了,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因为你若问了就一定会更担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波波眨着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只要你对我好,就够了。”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样东西送你。”

  “什么东西?”波波眼睛里发出了光。

  “当然是你喜欢的东西,到明天你就会看到了。”

  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在期待着。

  期待着他回来,期待着他那又温柔,又粗暴的抚摸和拥抱。

  但黑豹却只淡淡的说了句:“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他竟似已真的睡着。

  波波咬着嘴唇,看着他,心里忽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滋味。

  那不仅是失望。

  “他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过别的女人?”

  然后她又替自己解释。

  “他若喜欢别的女人,又何必回来?”

  这解释连她自己都不满意,她的心越想越,恨不得把他叫起来,问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礼物。

  她心里立刻又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呢?

  就算只不过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够表现出他的情意。

  何况黑豹送的并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辆汽车。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美丽得就像是朦朦春夜里的月亮一样。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今天的阳光也好像分外灿烂辉煌。

  银灰色的汽车,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光。

  在波波眼睛里看来,它简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来都美丽得多。

  她跳了起来,搂住了黑豹的脖子。

  虽然还早,衔上已有不少人,不少双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去做,从来也不管别人心里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心底里不但充满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满了感激。

  现在罗烈的影子距离她似已越来越遥远了。

  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

  黑豹也没有错。

  一个年轻健康的女人,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那其中只要没有买卖和勉强,就不是罪恶。

  阳光也同样照在黑豹脸上,黑豹的脸上,黑豹的脸,也跟着那辆银灰色的汽车一样,显得充满了光采,显得生气勃勃。

  波波看着他。

  他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有他独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波波下定决心,从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爱他。

  事已过去,慢慢总会忘记的。

  罗烈既然是他们的好朋友,就应该原谅他们,为他们的未来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声道:“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黑豹的声音也仿佛特别温柔。

  看来他今天心情的确很好。

  “我们开车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里闪着光:“听说龙华的桃花开得最美。”

  她又想起了那个系着黄丝中的女孩子,现在她的梦已快要变成真的了。

  黑豹却摇摇头:“今天不行。”

  “为什么?”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爷?”

  黑豹点点头,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波波显得有点儿不开心,她不喜欢黑豹将别人看得比她还重要。

  对金二爷她甚至有点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说:“你迟早总会有一天会看见他的……”

  从楼上看下来,停在路旁的那辆银灰色汽车,光采显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开车,而且还要买一条鲜艳的黄丝中。

  (四)

  金二爷开始点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前。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金二爷很不喜欢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样子来。

  他喷出口烟雾:“昨天晚上你又没有回来。”

  黑豹在听着。

  “我虽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应该回来把经过情形说给我听听。”金二爷显得有点不满意:“你本来不是这么散漫的人。”

  黑豹闭着嘴。

  “你不回来当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金二爷还是不放松。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爷皱起眉:“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静静的住一段时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这里反正已没什么要我做的事了。”

  金二爷好像突然怔住,过了很久,才将吸进去的一口烟喷出来。

  他脸色立刻显得好看多了,声音也立刻变得柔和得多。

  “你以为我是在责备你,所以不开心?”

  “我不是这意思。”黑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我只不过真的觉得很累。”

  “现在大功已告成,这地方已经是我们的天下。”金二爷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过去轻拍着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业,将来说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啃老米饭?“

  “过一阵子,我说不定还会再回来。”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动了。

  “但现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爷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问:“什么事?”

  “张三爷一走,挡我们路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田八爷?”

  金二爷笑了笑:“老八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从来不担心他。”

  “你是说喜鹊?”黑豹终于明白。

  “不错,喜鹊?”

  说到“喜鹊”两个字,金二爷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杀机:“我不想再看到这只‘喜鹊’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

  这只喜鹊的行踪实在太神秘,几乎从来都没有露过面。

  有一次金二爷活捉到他一个兄弟,拷问了七个小时,才问出他是个长着满脸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总是喜欢带着副黑眼镜。

  但这个人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本事?就连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这只喜鹊的确不好找,”金二爷恨恨道:“但我们现在却有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这张条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后才发现的。”

  金二爷从身上掏出一张已揉得很绉了的纸。

  纸上很简单写着:“你等着,二十四个小时内,喜鹊就会有好消息告诉你。”

  黑豹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老八回家的时候,这张条子就已在那里,他的三姨太却不见了。”

  “喜鹊绑走了田八爷的三姨太?”

  金二爷叹了口气:“喜鹊想必也知道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欢的人,所以想借此来要胁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

  他叹息着,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所以喜鹊今天一定会跟田八爷联络。”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关照老八,无论喜鹊提出什么条件来,都不妨答应。”

  “我们当然也有条件。”黑豹试探着。

  “只有一个条件。”金二爷的眼睛又露出杀机:“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喜鹊本人亲自出来跟我们谈,因为我们只相信他。”

  “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爷冷笑:“他这样做,当然一定有事来找我们,莫忘记这地方到底还是我们的天下。”

  黑豹承认。

  “何况我们所提出来的条件并不算苛刻,并没有要他吃亏。”金二爷又说道,“见面的地方由他选,时间也随他挑,我自己亲自出面跟他谈,每边都只能去三个人。”

  “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当然是你。”金二爷又在拍着他的肩:微笑着。

  “还有一个是谁?”

  “荒木”

  “张三爷请来的那个日本人?”黑豹又皱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还要高两段。”

  “他能出卖张三爷,也能出卖你。”黑豹对这日本人的印象显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着我。”金二爷微笑着,“何况,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当然明白我能出的价钱一定比喜鹊高。”

  黑豹不再开口。

  “下管怎么样,你今天都千万不能走远,随时都说不定会有消息。”

  黑豹点点头,忽然道:“梅律师那辆汽车,我已经送了人。”

  “那本来就该算是你的,”金二爷微笑着坐口沙发上:“你如果喜欢张老三那栋房子,也随时都可以搬进去。”

  这句话无异已告诉黑豹,他在帮里已取代了张三爷的地位。

  这连黑豹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动的表情,但在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微微一躬身,就转身走了出去。

  金二爷吸了口雪前,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你一连陪着她两个晚上?”

  黑豹没有口头,只淡淡的说了句:“她当然也是个婊子,只有婊子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

  门外是条很长的走廊。

  走廊上几条穿短打的魁梧大汉,看见黑豹都含笑鞠躬敬礼。

  黑豹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发现有个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

  一个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脸。

  但他的眼睛却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着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挡我的路。”

  荒木的拳头已握紧,还是狠狠的瞪着他,眼睛里闪着凶光。

  但他还是让开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杀的。”黑豹从他面前走过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气,随时都可以来找。”

  他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梯。

  这时,范鄂公正从楼梯口走上来,这次让路的是黑豹。

  他对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动笔的人,不是动刀的。

  “这小子,竟想用走来要胁我。”金二爷在烟缸里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前烟,正在对范鄂公发牢骚:“梅律师那辆汽车我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他却送给了个婊子。”

  范鄂公正从茶几上的金烟匣里取出了一只茄力克,开始点着。

  “我刚从烂泥把他提拔上来,他居然就想上天了。”

  金二爷的火气还是大得很:“照这样下去,将来他岂非要骑到我头上来。”

  “不错,这小子可恶。”范鄂公闭着眼吸了口烟:“不但可恶,而且该杀。”

  金二爷冷笑:“说不定迟早总有一无……”

  “要杀,就应该快杀。”范鄂公悠然道:“也好让别人知道,在金二爷面前做事,是一点也马虎不得,否则脑袋就得搬家。”

  金二爷看着他:“你是说……”

  “这就叫杀鸡做猴,让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警戒,”范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头领王伦做法就是这样子的。”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爷虽然不懂得历史考据,但水游传的故事总是知道的。

  他当然也知道王伦最后的结果,是被林冲一刀砍掉了脑袋。

  范鄂公也开始在闭目养神,这问题他似已不愿再讨论下去。

  金二爷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走出门外。

  “黑豹呢?”

  “到奎元馆去吃早点了。”

  “他回来时立刻请他进来。”金二爷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样东西刚才忘记送给他。”

  现在他已明白要让别人知道,替金二爷做事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兰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爷又吩咐,“要选最好的陈年白兰地,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

  范鄂公闭着眼睛,好像并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微笑。

  (五)

  黑豹坐在奎元馆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上,面对着大门。

  他总是希望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这个人。

  现在他正开始吃他第二笼蟹黄包子,他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鸡火干丝,一大碗虾爆鳝面。

  他喜欢丰盛的早点,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况,这杭州奎元馆的分馆里,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高登。

  八点三十九分。

  高登刚从外面耀眼的阳光下走进这光线阴暗的老式面馆。

  他眼睛显然还有点不习惯这种光线,但还是很快就看见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过来。

  黑豹看着他:“昨天晚上你没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认得你住的那层楼的茶房小赵,找女人她是专家。”

  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我的女人,但是他却给我找来了条俄国母猪。”

  “你也错过机会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说不定是位俄国贵族,甚至说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应该对她客气些。”

  “我不是个慈善家。”高登搬开椅子坐下:“我是个嫖客。”

  “是不是个吃客?”

  “不是。”高登一点也不想隐瞒:“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你知道我在这里?”

  “每一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你通常都在这里。”

  黑豹又笑了:“原来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较长些。”高登很快的就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你还知道些什么?”黑豹问。

  “你是个孤儿,是在石头乡长大的,以前别人叫你小黑,后来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为你曾经用脑袋去撞过石头。”

  黑豹笑得已有勉强,“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特别客气?”高登反问。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若能杀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排枪靶子而已。”高登冷笑着,“何况那地方还有张大帅的人。”

  黑豹不说话了。

  当时的情况,他当然也了解得很清楚。

  高登虽然未必能杀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认高登并没有真的想杀他。

  至少高登连试都没有试。

  高登已冷冷的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还活着,也许只因为你有个好朋友。”

  “谁?”黑豹立刻追问。

  “法官!”

  “罗烈?”

  高登点点头。

  “你认得他?”黑豹好像几乎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里?”

  “在汉堡,德国的汉堡。”

  “在于什么?”黑豹显然很关心。

  高登迟疑着,终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在汉堡的监牢里。”

  黑豹怔住,过了很久,忽又摇头。

  “不会的,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一个会犯法的人。”

  “就因为他不愿犯法,所以才会在监牢里。”

  “为什么?”

  “他杀了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杀了的人。”

  “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黑豹又问道。

  “因为这个人要杀他。”

  “这是自卫,不算犯法。”

  “这当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国,杀的又是德国人。”

  黑豹用力握紧拳头:“他杀了这个人后,难道没有机会逃走?”

  “他当然有机会,可是他却去自首了,他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正直公平。”

  黑豹又怔了很久,才叹息着,苦笑说道:“他的确从小就是这种脾气,所以别人才会叫他做小法官。”

  “只可惜法官也并不是每个都很公平的,同样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高登也在叹息着,“在德国,一个中国人杀了德国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算自卫。”

  “难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点点头:“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问:“有没有法子救他?”

  “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去跟那德国法官说,请他对德国的法律作另外一种解释,让他明白中国人杀德国人有时一样也是为了自卫。”

  “要怎么去跟他说?”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话是在每个国家都说得通的,那就是钱说话。”

  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国的银洋,有时也跟德国的马克同样有用,”高登继续说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你想要多少才有用?”

  “当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张大帅付给我的酬劳是五万,我又赢了十万,我算算本来已经够了,只可惜……”

  “只可惜怎么样?”

  高登笑容中带着种凄凉的讥讽之意:“只可惜应该付我钱的人已经死了。”

  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带张大帅走,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救罗烈?”

  高登由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这种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认。

  “你赢的十万应该是付现的。”

  “他们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张大帅一死,这张支票就变成了废纸。”

  高登淡淡道:“我已打听出来,金二爷已经叫银行冻结了他的存款,他开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兑现。”

  黑豹也不禁叹了口气:“十万,这数目的确不能算小。”

  “在你说来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当然已明白高登来找他的意思:“罗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现在……”他握紧双拳,“现在我身上的钱连一条俄国母猪都嫖不起。”

  “你不能去借?”高登还在作最后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劳并不算小。”

  “你也许还不了解金二爷这个人,他虽然不会让你饿死,但也绝不会让你吃得太饱。”

  高登已了解。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慢慢的站了起来,凝视着黑豹。

  然后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微笑:“也许我昨天晚上应该杀了你的。”

  “但你也用不着后悔。”

  黑豹的眼睛里忽又发出了光:“也许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个能赚十万块的机会。”

  “这机会当然并不坏,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黑豹在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高登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却说:“只要能赚得到十万元,我甚至可以去认那条俄国母猪作干妈。”

  金公馆客厅里的大钟刚敲过一响,九点半。

  黑豹带着高登走进了铁栅大门。

  然后他就吩咐站在楼梯口的打手老宁:“去找荒木下来,我有件很机密的事要告诉他。”

  (六)

  九点三十四分。荒木走下楼,走到院子,站在阳光下,他一看见黑豹,那双三角眼里就立刻露出了刀锋般杀机。

  黑豹却在微笑着。

  “听说你有机密要告诉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黑豹,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会说中国话。

  他只不过觉得装作不会说中国话,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

  “我的确有样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黑豹缓缓道:“却不知你能不能完全听懂。”

  “我懂。”

  黑豹还是在微笑着,雪白牙齿在太阳下闪光:“你父亲是个杂种,你八十个父亲每个都是杂种,你母亲却是个婊子,为了二毛钱,她甚至可以陪一条公狗上床睡觉。”

  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说不定就是狗养的,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会知道,”

  (七) 喜 鹊

  (一)

  太阳刚刚升高,温度也渐渐升高。

  但荒木却好像在冷得发抖,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除了鼻尖上一点汗珠外,似已完全干瘪。

  但荒木却好像是条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拳狮狗。

  这日本人实在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黑豹微笑道:“现在我已说出了你的秘密,你完全听懂了么?”

  荒木忽然狂吼一声,扑了过去。

  拳狮狗似已突然变成疯狗。

  但疯狗咬起人却是很可怕的,何况一个柔道高段,就算在真的疯狂时,也同样很难对付。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目中充满了自信。

  柔道的真义本来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现在荒木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主动采取攻击,一双手鹰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

  他的出手当然很快,却还不够快。

  黑豹一翻身,右腿反踢他的下腹,荒木狞笑,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谁知黑豹的身子突又的溜溜一转,一个肘拳,重重的打在他肋骨上。他立刻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他的人也被打得飞了出去。

  黑豹的双足已连环踢出,踢他的咽喉。

  他乘胜追击,绝不容对方有半分钟喘息的机会。

  但这次他却也犯了个错误。

  他低估了荒木。

  荒木的身子本来已被打得踉跄倒退,好像再也站不稳的样子。

  可是突然间他已站稳,他的手突然间已抓住了黑豹的脚。

  对一个像荒木这样柔道高段来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他搭上一点,就好像已被条疯狗一口咬牢。

  他反手一拧。

  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个身,接着,就“叭”的被摔在地上。

  他似已被摔得发晕,连站都站不起来。

  荒木狞笑着,一脚踏上他背脊,似乎想将他的脊椎骨踩断。

  谁知就在这时,黑豹突又翻身出手,闪电般拧住了他的足踝。

  就像他刚才对付黑豹的法子一样。

  黑豹的手将他足踝向左一摔,他整个人就跟着向左边翻了过去。

  但黑豹并没有将他摔在地上。

  黑豹自己还躺在地上,突然一脚踢出,就在他身子翻转的一瞬间,踢中了他的阴囊。

  荒木狂吼,身子突然缩成一团,全身上下所有能够流出来的东西,立刻全部流了出来。

  高登皱了皱眉,后退了两步,用口袋里斜插着的丝巾掩住鼻子。

  除了荒木自己外,每个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气。

  黑豹刚放开了他的足踝,他就已倒下去,像虾米般蜷曲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痉挛。

  忽然间,他蜷曲着的身子又一缩一伸,然后就完全不动了。

  黑豹的那一脚不但是迅速准确,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

  在旁边看着的打手们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打过人,也挨过打。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狠毒的手脚,心里都不禁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遇见过黑豹这样的对手。

  黑豹已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这日本人的确有两下子。”

  高登叹了一口气:“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

  “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黑豹笑了笑:“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是挨打!”

  “挨打?”

  “我在没有学会打人之前,就已学会挨打。”

  “你学的时候那种滋味一定不太好受。”高登也笑了。

  “不肯学挨打的人,就最好也不要去学打人。”黑豹淡淡道:“你想打人,就得准备挨打。”

  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只可惜越简单的道理,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

  高登的笑容中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讽之意:“我从来不打人的,我只杀人!”

  想杀人的人,是不是也应该随时准备被杀呢?

  (二)

  九点五十分。

  黑豹带着高登走人了金二爷私人用的小客厅。

  范鄂公还靠在沙发上养神。

  “听说你有样秘密告诉荒木。”这小客厅的隔音设备很好,楼下的动静,楼上并没有听到。

  “是什么秘密?”金二爷又问。

  黑豹淡淡的回答:“我告诉他,他父亲是个杂种,他母亲是个婊子。”

  金二爷皱起了眉:“他怎么说?‘”他什么都没有说,“黑豹的声音更冷淡:”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金二爷似也怔住,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喷出了口烟。

  他的脸又隐藏在烟雾里。

  “你就算要杀他,也应该等到明天。”

  “哦。”

  “你应该知道今天他还有用。”

  “他早已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我已找到了个更有用的人。”

  “是他?”金二爷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站在黑豹的身后的高登。

  高登穿着套薄花呢的双排扣西装,显然是上等手工剪裁的。

  他用的领带和手帕也全都是纯丝的,脚上穿着意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金二爷看着他冷笑:“就是这个花花公子。”

  “不错,”高登抢着替自己回答:“就是我这个花花公子。”

  “我要我的是个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人,不是个夜总会领班。”

  “夜总会领班有时也会杀人的。”

  “你能杀得了谁?”

  “只要是人,我就能杀。”高登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漠。

  “譬如说……”

  “譬如说你,”高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的手一抬,手里已多了柄枪。

  金二爷的脸色似已有些变了,但神态却还是很镇定:“你为什么不往后面看看?”

  门口已出现了两个人,两个人手里都有枪,枪口都对着高登。

  “他们就算杀了我,我临死前还是一样可以杀你。”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想杀你这种人,当然要付出点代价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转身。

  只听枪声两响,门口两个人手里的枪已跌了下去,高登这两枪正打在他们的枪管上。

  金二爷突然大笑,“好,好得很,神枪高登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站起来,就像对黑豹一样,拍着高登的肩:“其实你一进门,我就已知道你是谁了。”

  “但你却不该冒险的。”

  “冒险?”

  “你本不该让我这种人带着枪走到你面前来。”

  “但你是黑豹的朋友。”金二爷的态度和平而诚恳:“他的朋友随便身上带着些什么,都随时可以来找我的。”

  “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金二爷皱起眉。

  “我没有朋友,我从来也不信任任何人。”高登说的话就像是他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

  “你信任什么?”这句话金二爷其实根本就不必问的。

  “钱。”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无论是金币,是银币?还是印刷在纸上的钞票,我都同样信任。”

  金二爷笑了。

  他微笑着吸了口雪茄,再喷出来,忽然问道:“你要多少?”

  这句话也同样问得直接而扼要。

  “十万。”

  高登拿出了那张支票:“这本是我应该拿到的,我井没有多要。”

  “你的确没有多要。”金二爷连想都没有想:“只要事成,这张支票随时都可以兑现,”

  高登不再说话。

  他很小心的折起了这张支票,放进他左上方插线中的衣袋里。

  金二爷已转过身,面对黑豹,微笑道:“我说过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黑豹也笑了笑:“我刚听说。”

  “你现在想不想看看?”

  黑豹点点头。

  金二爷微笑着拍了拍手,左面的门后面,立刻就有个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穿着白缎子低胸礼服的欧亚混血种女人,有一双浅蓝色的美丽眼睛。

  只不过现在她眼角已因悲愤、恐惧、和疲倦而露出了皱纹。

  梅子夫人。

  “她并没有准备等着去参加她女儿和丈夫的葬礼,天还没有亮,就已想带着梅律师的全部家当走了。”金二爷笑得很得意。

  “她的动作的确已够快,不幸我比她还快了一步,我知道你对她有兴趣。”

  黑豹冷冷的看着这个女人,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金二爷却在看着他,已皱起了眉:“也许我想错了,你如对她并没有兴趣,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里去陪她的女儿和丈夫。”

  梅子夫人抬起头,乞怜的看着黑豹,好像恨不得能跪下来,求黑豹要了她。

  现在,她的白种人优越感已完全不见了,现在她才明白中国人并不是她想像中那种懦弱无能的民族。

  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她本来的确不能算是个难看的女人,只可惜现在已太老。”黑豹的声音和他的眼睛同样冷酷,“现在我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她小肚子上踢一脚。”

  梅子夫人整个人都软了,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脚。

  “但是我对她还有别的兴趣。”高登忽然道。

  “你?”黑豹在皱眉。

  “只要你不反对,这份礼物我可以替你接受。”

  黑豹忽又笑了:“我知道这两天你很需要女人,老女人也总比没有女人好。”

  “我可以带她走?”

  “随时都可以带走。”

  高登立刻走过去,拉住梅子夫人的臂。

  “我现在就带她回旅馆,”这句话没说完全,已拉着梅子夫人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的时候,田八爷恰巧上楼。

  (三)

  田八爷的脸色苍白,一双手不停的微微发抖,连香烟都拿不稳。

  “喜鹊已派人来跟我联络过,他也正想跟我们当面谈条件。”

  “好极了。”金二爷的眼睛里又发出光,“你们是不是已约好了时间和地方?”

  臼八爷点点头:“时间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地方是元帅路的那家罗宋饭店,”

  “他准备请我们吃晚饭?”金二爷在微笑着问田八爷,“难道他还不知道元帅路那边是你的地盘?”

  “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带的兄弟全撤走之后,才肯露面。”田八爷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笑:“但他却不知道,那间罗宋饭店碰巧也是我开的。”

  金二爷突然大笑,弯下去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几乎快要流了出来。

  “喜鹊是吉鸟,杀之不祥。”范鄂公忽然张开眼睛,微笑着道,“所以你们在杀了他之后,千万莫要忘记洗洗手。”

  “只要洗洗手就够了!”金二爷笑得更愉快。

  “除非你们是用脚踢死他的。”范鄂公悠然道,“那就得洗脚了。”

  金二爷又大笑。

  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过。

  (四)

  十二点五分。

  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条壁虎,突然掉下来,掉在他身上,很炔的爬过他赤裸的胸膛。

  他连动都没动。

  壁虎沿着他的臂往下爬,他还是静静的看着。

  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紧——他一向是个很能等待的人。

  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他是绝不会去做的。

  现在他已等了一个小时。

  波波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直到他将这条死壁虎掷出窗外时,波波才推开门,看见了他。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

  黑豹没有开心。

  “你生气了,你一定等了很久。”

  波波关上门跑回来,坐在他床边,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带着歉意。

  她脖子上已围起了一条鲜艳的黄丝中——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实在闷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开口:“你看我这条围巾漂不漂亮?”

  “不漂亮。”

  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点笑不出来。

  黑豹却又慢慢的接着说了下去:“我看什么东西部没有你的人漂亮。”

  波波又笑了,眸子里闪起了春光般明媚,阳光灿烂的光。

  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轻抚着黑豹赤裸的胸膛。

  那种感觉就好像壁虎爬过他胸膛时一样。

  黑豹看着她,也没有动。

  “你好像已经有点不喜欢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着,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连碰都没有碰我。”

  她的确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

  “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我实在不敢碰你。”黑豹仿佛也觉得很遗憾。

  “为什么?”

  “七点钟我有事,”

  “又是那位金二爷的事?”

  “嗯。”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来。

  “也没什么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过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波波跳了起来:“难道有人想杀你吗?”

  “以前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我,现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进了棺材。”

  “这次呢?”

  黑豹笑了笑:“这次进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

  波波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这次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我一定要杀他。”黑豹的表情又变得很冷酷,“但是我却未必能够杀得了他。”

  “他究竟是谁?”

  “喜鹊。”黑豹目光遥望着窗外一朵自云:“今天晚上我跟喜鹊有的会。”

  “喜鹊!”波波显得更加忧虑,“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黑豹叹了口气:“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不能不去会他?”

  “不能。”

  “为什么?又为了那金二爷。”彼波咬着嘴唇,“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喜欢叫人去杀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叫别人去替他拼命。”

  黑豹淡淡道:“说不定你以后会有机会的。”

  黑豹已睡着。

  波波不敢惊动他,她知道他要保存体力。

  屋子里静得很。

  她坐在那里发着怔,忽然间,她已懂得忧愁和烦恼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死。

  她的父亲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汽车虽然就停在楼下,黄丝中虽然已围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她现在已全部不想要。

  现在她只求能过一种平静快乐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险和不幸。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远比一万辆汽车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她好像忽然已长大了很多。

  但现在距离她第一步踏上这大都市时,还不到四十个小时。

  (五)

  十二点十分。

  梅子夫人垂着头,坐在高登的套房里,脸上显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带她回到这里来,立刻就出去了。

  他根本也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为她的女儿和丈夫悲痛,只不过她从小就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对已经过去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得大多。

  因为她不能不现实。

  现在她心里只在想着这间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她的命运已被握在这男人手里。

  但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当面羞侮过她,他要她来,是不是为了要继续羞侮她?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

  因为这时高登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很厚的信封抛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里是你的护照、船票、和旅费。”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护照虽然是假的,但却绝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旅费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你到得了汉堡。”

  梅子夫人已怔住。

  她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

  高登井没有回答这句话:“你当然并不一定要到汉堡去,但汉堡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可以照顾你,信封里也有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梅子夫人看着他,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这么样的人。

  她对男人本来早已失去信心。

  “船四点半就要开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走。”高登接着说道:“你著到了汉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梅子夫人在听着。

  “到汉堡监狱去看看我一个叫罗烈的朋友,告诉他叫他放心,就说我的计划已接近成功,而且还替他找到那个傻小子了。”

  “傻小子?”梅子夫人眨着眼。

  “不错,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

  “我一定会去告诉他,可是你……你对我……”梅子夫人垂着头,欲语还休。

  “我并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声音又变得很冷淡,“现在金二爷也正好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事,所以你最好还是炔走。”

  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

  那是感激的眼泪。

  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感激过一个男人。

  以前虽然也有很多男人对她不错,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

  她忽然站起来,轻轻的吻了这个奇特的男人,她眼睛里的泪水就流到了他苍白的脸上……

  高登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安慰。

  有力量能帮助一些苦难中的人,的确是种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

  他希望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现在还不到一点,距离他们约会的时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

  (六)

  六点二十分。

  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爷私人用的那小客厅。

  高登已换了件比较深色的哗叽西装,雪白的衬衫配着鲜红的领带,皮鞋漆亮。

  他的确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他都像是个正准备赴宴的花花公子。

  黑豹还是穿着一身黑短褂。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坚实健壮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矫健剽悍的力量。

  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你的确不必花钱在衣服上。”

  “为什么?”

  “像你这种身材的人,最好的装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

  黑豹也笑了。

  金二爷看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他希望他们密切合作。

  假如他们能永远在他身旁保护他,他也许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时候快到了吧。”田八爷一直在不停的踱着方步,现在却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焦躁而且不安。

  金二爷却还在微笑着,对这件事,几乎已有十成把握。

  “我们六点三刻走,六点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不必去得太早。”

  田八爷只好点点头,又燃起了一根香烟。

  “你能不能把那边已布置好的人再说一次。”金二爷希望他的神经松弛些。

  “饭馆里四个厨于,六个茶房,都是我们的人。”田八爷道,“外面街角上的黄包车夫,摆香烟摊的,卖花的,也全都是,连十字路口上那个法国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买通了。”

  “里里外外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三十个左右。”

  “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爷再问。

  “个个都能打。”田八爷回答:“但为了小心起见,他们身上大多部没有带家伙。”

  “不要紧,”田八爷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防备他们那边的人混进来,到时候真正动手的,还是高登和黑豹。”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因为他对这两个人千底下的功夫极有信心。

  这大都市里,绝对找不出比他们功夫更强的人。

  “你想喜鹊会带哪两个人去?”田八爷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听说这红旗老么练过好几种功夫,是他们帮里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爷转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过手没有?”

  “没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田八爷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己听到敲门声,有人报告:“外面有人送了样东西来。”

  “是什么?”

  “好像是一只喜鹊。”

  喜鹊在笼子里。

  漆黑的鸟,漆黑的笼子。

  鸟爪上却系着卷自纸,纸上写着:“不醉无归小酒家,准七点见面。”

  田八爷重重的一跺脚:“这怎么办?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约会的地方?”

  金二爷还是在凝视着手里的纸条子,就好像还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要不要我先把罗宋饭店那人调过去,”田八爷道:“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远。”

  “不行,”金二爷立刻摇头:“那边的人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

  “他突然改变地方,也许就是要我们这么样做,来探听我们的虚实。”金二爷沉思着,慢慢的接下去:“何况这只鸟的确狡猾得很,事情也许还有变化,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那么你的意思是……”

  金二爷冷冷的笑了笑:“不醉无归小酒家那边,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又何必怕他?”

  “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

  “老三的人,现在就是我的人,那里的黄包车夫领班王阿四,从三年前就开始拿我的钱了。”金二爷冷笑着,忽然转头吩咐站在门口的打手头目金克:“你先带几个平常比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从外地来的客人,到不醉无归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鲜点。”

  “是。”

  “还有,”金二爷又吩咐:“再去问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没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赶了出去。

  他也姓金,对金二爷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爷交待他的事,他从没有出过漏子。

  金二爷又喷出口烟:“我们还是照原来计划,六点三刻动身,老八你就留守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六点五十五分。

  不醉无归小酒家和平时一样,又卖了个满堂,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

  “我们已调查过所有在附近闲逛的人,绝没有一个喜鹊那边的。”王阿四在金二爷的汽车窗口报告。

  “里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带来的两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们的来历我都知道。”

  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茶房领班小无锡,人头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爷磕过头的。

  于是金二爷就衔着他的雪茄,带着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车。

  七点正。

  不醉无归小酒家里那张空桌子,忽然出现了一只鸟笼子。漆黑的鸟笼,漆黑的鸟。

  满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闭上了嘴,看着金二爷大步走了进来。

  本来乱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笼子里的喜鹊“刮刮刮”的叫声,好像在向人报告。

  喜鹊的爪上,也系着张纸条子。上面写着:“还是老地方,七点十分。”

  金二爷冷笑,看着笼子里的喜鹊:“不管你有多滑头,现在你反正已在笼子里,看你还能往哪里呢?”

  七点十二分本来生意也很好的罗宋饭店,现在店里却只有三个客人。

  因为门口早已贴上了“休业一天”的大红纸条,今天来的客人们全部吃了闭门羹。

  但店里的八个侍役还是全部到齐了,都穿着雪白的号衣,屏着呼吸,站在堵角等。

  金二爷也在等。

  他已到了四分钟,喜鹊还是连人影都不见。

  金二爷还是纹风不动的坐着,嘴里的雪茄烟灰又积了一寸长。

  高登看着他,目中早已露出赞佩之色,就凭他这份镇定功夫,已无怪他能做这大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

  那喜鹊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七点十四分。

  罗宋饭店的门突然开了,两个人门身走了进来,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胡彪的脸色看来还青里发自,白里发育,一看见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

  红旗老么却比较镇定得多。

  他也是很精壮,很结实的小伙子,剃着平头;穿着短褂,一双手又粗又短,指甲发秃,一看就知道是练过铁沙掌这一类功夫的。

  他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转。

  只看他这双眼睛,就可以发现他不但功夫好,而且还是个很精明的人。

  胡彪的眼睛却还是盯着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伤倒好得很快。“

  胡彪冷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手太软。”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金二爷皱着眉。打断了他们的话:“嘻鹊呢?”

  “你先叫这些茶房退下去。”红旗老么做事显然也很仔细。

  “他们都是这饭店里的人。”金二爷淡淡道:“我又不是这饭店的老板。”

  红旗老么道:“他们不走,我们就没有生意谈。”

  金二爷还没有开口,侍役们已全部知趣的走开了,走得很快,好像谁都不愿意惹上这场是非。

  红旗老么这才觉得满意了,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巾,向门外扬了杨。

  三分钟之后,门外就有个穿着黑长衫,戴着黑墨镜的彪形大汉一闪身就走了进来。他看来比别人至少要高一个头,但行动还是很敏捷,很矫健。

  他的年纪并不大,脸上果然长满了大麻子,再配上一张特别大的嘴,使得他这张嘴看来好像总是带着种威严和杀气。

  喜鹊终于出现了!

  (八) 报 复

  (一)

  七点十六分。

  喜鹊已经和金二爷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他坐着的时候,还是比金二爷高了一个头,这好像使金二爷觉得有点不安。

  金二爷一向不喜欢仰着脸跟别人说话。

  喜鹊当然也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要我放了田八爷的三姨太?”

  金二爷笑了:“你真的认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冒险到这里跟你谈条件?”

  “你还要什么?”

  “是你约我来的。”金二爷又点燃一根雪前:“你要什么?”

  “这地方你已霸占了很久,钱你也捞够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应该退休?”

  “不错,”喜鹊挺起了胸:“只要你肯答应,我非但可以把我们之间的那笔帐一笔勾销,还可以让你把家当都带走,那已经足够你抽一辈子雪茄,玩一辈子女人了。”

  金二爷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的话非但粗俗无味,而且幼稚得可笑。

  这个人简直和他以前想象中那个阴沉、机智、残酷的喜鹊完全是两回事。

  这简直连一点做首领的气质和才能都没有。

  金二爷实在想不通像胡彪和红旗老么这种人,怎么会服从他的。

  喜鹊居然完全看不出金二爷脸上露出的轻蔑之色,还在洋洋得意:“你可以馒慢考虑考虑,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你应该答应的。”

  金二爷又笑了:“这条件实在不错,我实在很感激,只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你可以问。”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人,还是猪?”

  喜鹊的脸色变了。

  金二爷淡淡道:“你难道从未想到过,这地方是我的地盘,我手下的人至少比你多五倍,我为什么要让你?何况,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你。”

  喜鹊的神情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冷笑道:“你既然可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金二爷咬了咬牙:“你们就算杀了我,你们自己也逃不了的。”

  “哦?”

  “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

  黑豹忽然也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小无锡立刻带着那八个穿白号衣的茶房走出来,脸上也全部带着微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黑豹看着小无锡:“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小无锡弯腰鞠躬。

  他身后的八个人也跟着弯腰鞠躬。

  “去告诉外面的王阿四,他已经可以带他的兄弟去喝酒了。”黑豹又吩咐:“今天这里已不会有事。”

  “是。”小无锡鞠躬而退,从头到尾,再也没有看金二爷一眼。

  金二爷沉下了脸,忽然在烟缸里揿灭了他手上那根刚点燃的雪茄。

  这是他们早已约定了的暗号。

  一看到这暗号,黑豹和高登本就该立刻动手的。

  但现在他们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金二爷已开始发现有点不对了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黑豹。

  黑豹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就跟他眼看着壁虎爬入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

  金二爷忽然觉得手脚冰冷。

  他看着黑豹黝黑的脸,漆黑的眸子,黑的衣裳。

  喜鹊岂非也是黑的?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立刻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你……你才是真的喜鹊!”

  黑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金二爷忽然伸手入怀,想掏他的枪。

  但他立刻发现已有一根冰冷的枪管贴在他后脑上。

  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冷汗已从他宽阔的前额上流了下来。

  对面的三个人全都笑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放心大胆的笑。

  这不可一世的首号大亨,在他们眼中,竟似已变成了个死人。

  金二爷身上的冷汗已湿透衣服。

  “现在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那穿着黑衫的大汉眯起眼睛看着他,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七点二十二分。

  金二爷流血流汗,苦干了三十年,赤手空拳打出的天下,已在这十五分钟内完全崩溃!

  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黑豹突然一掌切下,正劈在他左颈的大动脉上。

  (二)

  七点三十四分。

  黑豹和高登已带着昏迷不醒的金二爷回到金公馆。

  田八爷正在客厅里踩着方步。

  黑豹一走进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的凝视着黑豹。

  黑豹也在冷冷的看着他。

  两个动也不动的对面站着,脸上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然后田八爷忽然问道:“一切都很顺刊?”

  黑豹点点头。

  “我已吩咐过所有的兄弟,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田八爷道。

  “他们都很合作。”

  田八爷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命令能执行而骄做。

  他微笑着走过来拍黑豹的肩:“我们这次合作得也很好。”

  “好极了。”

  “金老二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你就是喜鹊,更想不到我会跟你合作。”

  黑豹也开始微笑:“他一向认为你是个很随和,很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每天有好烟好酒,再找个女人来陪着,你就不会想别的事了。”

  “提起酒,我的确应该敬你一杯。”田八爷大笑着,“你虽然一向不喝酒,但今天总应该破例一次的。”

  后面立刻有人倒了两杯酒。

  田八爷拉着黑豹走过去,对面坐下来,微笑着举杯,道:“现在这地方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了,我是大哥,你是老弟,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什么事老弟都应该听大哥的。”

  田八爷又大笑,忽又问道:“小姗呢?”

  小栅就是他三姨太的名字。

  “我已派人去接她。”黑豹口答,“现在她必已经快到了。”

  他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刚说完,小栅已扭动着腰肢,媚笑着走了进来。

  田八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宝贝,快过来让你老公亲一亲。”

  小姗的确走了过来,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屁股就坐在黑豹身上,勾起了黑豹的脖于,媚笑着:“你才是我的老公,这老王八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田八爷的脸也突然僵硬了,就像突然被人袖了一鞭子。

  然后他全身都开始发抖,冷汗也立刻开始不停的流下来。

  他忽然发现他是完全孤立的,他的亲信都已被派到罗宋饭店去,而且他还再三吩咐他们:“黑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冷酷,多么可怖的人。

  现在当然已大迟了。

  “我若早知道小姗喜欢你,早就已把她送到你那里去了。”田八爷又大笑,“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为了个女人伤和气。”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是个懒人,年纪也有一大把了,早就应该躺在家里享享福。”田八爷笑得实在很勉强,“这里的大事,当然都要偏劳你来做主。”

  黑豹还是冷冷的看着他,忽然推开小姗,走过去挟起了金二爷,用一杯冷水淋在他头上。

  金二爷突然清醒,吃惊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田八爷。

  黑豹冷冷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王阿四他们怎么会听我的话了”

  金二爷咬着牙,全身都已因愤怒而发抖:“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来卖我。”

  “我不是你的兄弟,他却是的,但他却安排要你的命。”黑豹冷冷道:“你呢?……莫忘记你身上还有把枪。”

  金二爷的枪已在手,眼睛里已满布红丝。

  田八爷失声惊呼:“老二,你千万不能听……”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枪声已响。

  一响,两响,三响……

  田八爷流着血倒了下来,金二爷突然用力抛出手里的枪,眼睛里已流下泪来……。 客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也许这地方本就已变成了个坟墓。

  过了很久,黑豹忽然听到一阵疏落的掌声。

  “精采,精采极了。”高登慢吞吞的拍着手,“不但精采,而且伟大。”

  他忽又叹了口气:“那也许只因为我很会装傻。”

  “现在我应该叫你什么?”高登也笑了笑,“是傻小子?是黑豹?还是喜鹊?”

  “随便你叫什么都可以,”黑豹微笑着:“但别人现在已该叫我黑大爷了。”

  高登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黑大爷,现在你能不能先把那十万块给我?”

  “你现在就要走?”

  “只要一有船开,我就回汉堡。”高登的声音很淡漠,“我既不想做你的老弟,更不敢做你的大哥。”

  “现在银行已关门,”黑豹沉吟着,“那十万块明天一早我就送到你那里去。”

  “你能办得到。”

  “我很了解朱百万,他是个很懂得见风转舵的人,现在他已应该知道谁是他的后台老板了。”

  高登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头也不口的走了出去。

  八点五分。

  一个敢用自己脑袋去撞石头的乡下傻小子,终于一头撞出了他自己的天下。

  从现在起,这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也不再是别人,是黑豹!

  但是他报复的行动却刚开始。

  他很炔的发出了两道命令:“到六福公寓的酒楼去,把住在六号房的那女人接来,就说我在这里等她。”

  “再送一百支茄力克,一打白兰地到范鄂公那里去,就说我已吩咐过,除了他每月的顾问费仍旧照常外,我每个月另外再送五百块大洋作他老人家的车马费。”

  他知道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亨,像范鄂公这样的清客是少不了的。

  然后他才慢慢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金二爷:“你是不是很想看看这两天晚上迷住了我的那个婊子?”

  金二爷倒在沙发上,似已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黑豹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就像你以前抢走沈春雪一样!”

  沈春雪就是那个像波斯猫一样的女人。

  一提起这个名字,黑豹眼睛里就立刻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金二爷的脸又开始扭曲,道:“你这样对我?难道只不过因为我抢走了她?难道只不过因为一个女人?”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种事,困为他永远不能了解那时黑豹对沈春雪的感情。

  在黑豹心目中,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她是他第一个恋人,也是他的妻子。

  他对她绝对忠实,随时随地都准备为她牺牲一切,因为他爱她甚于自己的生命。

  这种刻骨铭心,永恒不变的爱情,也正是金二爷这种人永远无法了解的。

  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事,黑豹心里还是像有把刀在割着一样。

  “你虽然能抢走沈春雪,但现在我这个女人,却是你永远也不能带上床的。”黑豹嘴角忽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残酷的笑意,一个字一个字的接下去道:“因为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金二爷霍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听到黑豹就是喜鹊时更痛苦,更吃惊。

  “她本是到这里来找你的,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赵大爷来到这里后,就变成了金二爷。”

  金二爷突然大吼道:“你随便对我怎么样报复都没关系,但是她跟你并没有仇恨,你为什么要害她?”

  “我并没有害,是她自己要跟我的,”黑豹笑得更残酷,“因为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从喜鹊的兄弟们手里救出了她。”

  金二爷握紧双拳,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好像想亲自用双手来活生生的扼断这个人的脖子。

  可是黑豹的手已打在他脸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女儿正躺在床上为黑豹担心,担心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三)

  沈春雪蜷曲在沙发上,身子不停的在发抖。

  她那张美丽爱娇的脸,已苍自得全无血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已因恐惧和悔恨变得像白痴一样麻木呆滞。

  她的确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了虚荣而出卖自己的丈夫,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直都看不出黑豹这种可怕的勇气和决心。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已太迟。

  黑豹坐在对面,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世上已根本不再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在等,等着更残酷的报复。

  但世上也许已没有任何事能完全消除他心里的愤怒和仇恨。

  左面的门上,排着很密的竹帘子,是刚刚才挂上去的。

  门后一片漆黑。

  金二爷就坐在门后面,坐在黑暗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他可以看,可以听,却已不能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好的手脚都已被紧紧绑住,他的嘴也被塞紧。

  外面立刻就要发生的事,他非但不敢去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只想死。

  只可惜现在对他说来,“死”也已跟“活”同样不容易。

  八点三十五分。

  波波已走下了黑豹派去接她的汽车。

  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如此堂皇富丽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现在黑豹还活着,而且正在等她。

  波波觉得开心极了,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等她看见了客厅里那些昂贵的家具,钻石般发着光的玻璃吊灯,她更忍不住悄悄的伸了伸舌头,悄悄的问那个带她来的年轻人:“这里究竟是谁的家?”

  “本来是金二爷的。”这年轻人垂着头,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现在每个人都已明白,对黑豹不忠实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现在已绝对没有人敢再冒险。

  “本来是金二爷的家,现在难道已不是了?”波波却还是在追问。

  “现在这地方已经是黑大哥的。”

  “是他的?”波波几乎兴奋得叫了起来:“是金二爷送给他的。”

  “不是,”这年轻人冷笑着:“金二爷一向只拿别人东西,从不会送东西给别人。”

  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并不公平,但却不能不这么样说。

  他生在这种地方,长在这种地方,十二岁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很多,现在他已二十。

  “既然金二爷并没有送给他,这地方怎么会变成他的?”波波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赵小姐最好还是……”这年轻人正在犹豫着,突然听见楼上有人喊他的名字。

  “小白,”喊他的这个人在微笑,但是微笑时也带着种很残酷的表情,“你是准备请赵小姐上楼来?还是准备在楼下陪她聊天。”

  小白的脸上突然变得全无血色,眼睛里也立刻充满惊慌和恐惧。

  波波甚至可以感觉到的手已开始发抖。

  那个笑得残酷的人已转身走上了三搂,波波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小白摇摇头。

  “你怕他?”

  “我……”小白连嘴唇都仿佛在发抖。

  “你只要没有做错事,就不必怕别人,”波波昂起了头,“我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

  小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头“赵小姐请上楼”。“我为什么不能在楼下,我看看再上去?”波波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让楼上的人听见:“我为什么不能先跟你聊聊?、小白的脸色更苍白,悄悄道:”赵小姐假如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请炔上楼。“

  “为什么?”波波觉得很惊奇。

  小白迟疑昔:“黑大哥已在上面等了很久,他……他……”

  “他怎么样?”波波笑了:“你在楼下陪我聊聊天,他难道就会打死你?你难道把他看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霸?”

  她觉得这年轻人的胆子实在大小,她一向觉得黑豹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她现在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她的感觉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四)

  八点四十五分。

  沈春雪的腿已被她自己压得发麻,刚想改变一下坐的姿势,就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这女孩子的眼睛很亮,脸上连一点粉都没有擦,柔软的头发又黑又直,显然从来也没有烫过。

  沈春雪的心突然发疼。

  这女孩子几乎就和她五年前刚见到黑豹的时候完全一样。

  一样活泼,一样纯真,一样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但现在她却已像是一朵枯萎了花——刚刚开放,就立刻枯萎了。

  这五年的改变实在太大。

  波波当然也在看她,看着她卷曲的头发,看着她涂着口红的小巧的嘴,看着她大而疲倦的眼睛,成熟而诱人的身材。

  “这女人简直就像是个小妖精!”波波心里在想,她不知道这小妖精是不是准备来迷黑豹的。

  她相信自己长得绝不比这小妖精难看,身材也绝不比她差。

  “可是这小妖精一定比我会迷人,我一看她样子就知道。”波波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了。

  黑豹正在注意着她脸上有表情,终于慢慢的走过来:“你来迟了。”

  “这里反正有人在陪你。”波波噘起了嘴:“我来迟了一点了。”

  她不想掩饰她的醋意,也不想掩饰她跟黑豹的亲密关系。

  黑豹笑了,微笑着搂住了她,嘴唇已吻在她小巧玲珑的脖子上,说:“我想不到你原来是个醋罐子。”

  “正经点好不好,”波波虽然在推,但嘴角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觉得自己还是占上风的,所以就不如素性做得大方点。

  “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小姐是谁。”

  “她姓沈。”黑豹淡淡的说,“是我的未婚妻。”

  波波的脸色变了,就好像突然被人重重的掴了一耳光。

  黑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现在她是金二爷最得宠的姨太太。”

  波波松了口气,却又不免觉得很惊讶,忍不住问道:“你的未婚妻,怎么会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

  “因为金二爷是个又有钱,又有势的男人,沈小姐却恰巧是个又喜欢钱,又喜欢势的女人。”黑豹的声音也像是刀锋,仿佛想将沈春雪的心割碎。

  波波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叹息声中包括了她对这女人的轻蔑和对黑豹的同情。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以前是不是很爱她?”

  黑豹点点头:“那时我还不了解她,那时我根本还不了解女人。”

  “女人并不完全是这样子的。”波波立刻抗议。

  “你当然不是。”黑豹又搂住了她。

  这次波波已不再推,就像只驯良的小鸽子,依偎在他怀里,轻抚着他轮廓突出的脸:“告诉我,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金二爷要看看我的未婚妻,我就带她来了。”

  “然后呢?”

  “过了两天之后,金二爷就要我到外地去为他做一件事。”

  “一个要你去拼命的事?”

  黑豹又点点头,目中露出讥俏的冷笑:“只可惜那次我居然没有死。”

  “你回来的时候,她已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波波声音里充满同情。

  黑豹握紧双拳,黯然道:“也许那次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四年,还差十三天就是整整四年。”黑豹慢慢的说:“自从那次我走了之后,再见到她时,她好像已完全不认得我。”

  “你……你也就这样子忍受了下来?”

  “我不能不忍受,我只不过是个穷小子,又没有钱,又没有势。”

  沈春雪悄俏的流着泪,默默的听着,一直到现在才开口:“我知道你恨我,我看得出,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却恨不得跪到你面前去,向你仟悔,求你原谅我。”

  波波忍不住冷冷的说道:“你大概并没有真的这样做吧。”

  “我没有。”沈春雪的眼泪泉水般流下:“固为金二爷警告过我,我若再跟黑豹说一句话,他就要我死,也要黑豹死!”

  “金二爷,这个金二爷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畜牲?”波波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你在为他去拼命的时候,他怎么忍心这么样对你?”

  黑豹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消之意:“因为他的确不是个人。”

  波波恨恨道:“我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

  黑豹看着她道:“我告诉你,我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

  “当然应该,”波波毫不考虑,“对这种不是人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

  “我若有机会报复时,你肯做我的帮手?”

  “当然肯。”波波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机会?”

  “你怎么知道?”

  波波的眼睛更亮:“我听说他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你的。”

  黑豹突然笑了。

  波波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

  “现在还没有。”黑豹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看看他的。”

  波波也笑了:“我不但想看他,简直恨不得踢他两脚。”

  金二爷的胃在收缩,就好像真的被人在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两脚。

  他亲眼看见他女儿走进来,亲眼看见他的女儿倒在仇人的怀里。

  他亲耳听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在他仇人面前辱骂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呕吐,嘴却已被塞住。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流泪,却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在后悔。

  并不是为了自己做错事而后悔,而是在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杀了黑豹。

  只可惜现在无论为了什么后悔,都已太迟了。

  他情愿永远不要再见自己的女儿,也不愿让波波知道那个“不是人的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可是黑豹却已在大声吩咐:“带金二爷出来。”

  (五)

  九点正。

  楼下的自呜钟敲到第六响的时候,波波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

  金二爷也终于已面对他的女儿。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父女在这一瞬间的感觉,也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体会。

  因为一亿个人中,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经历到这种事。

  波波整个人似已突然变成空的,仿佛一个人好不容易总算已爬上了万丈高楼,突然又一脚踏空。

  现在她的人虽然能站着,但她的心却已沉落了下去,沉落到脚底。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可是她已看见她父亲面上的泪痕。

  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也想不到她父亲也有流泪的时候。

  他本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心目中的神。

  黑豹就站在她身旁,冷冷的看着他们父女。

  猎人们看着已落入自己陷饼的野兽时,脸上并不是这种表情。

  野兽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时,也不是这种表情。

  他的目光虽然残酷,却仿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惆怅。

  金二爷忽然转过头,面对着他,冷冷道:“现在你已让她看见了我。”

  黑豹点点头。

  “这还不够?”金二爷脸上几乎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泪也干了。

  无论谁能爬到他以前爬到过的地位,都一定得要有像牛筋般强韧的神经,还得有一颗像刚从冷冻房里拿出来的心。

  黑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女儿,忽然问道:“你们没有话说?”

  “无论什么话,现在都已不必再说。”金二爷嘴角露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容,“她本来虽然要踢我两脚,现在当然也无法踢了。”

  “你呢?”黑豹忽然问波波,“你也没有话说?”

  波波的嘴唇在发抖,却昂起了头,大声道:“我想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黑豹冷笑:“你是想痛骂我一顿,还是想替你父亲求我?”

  “求你有没有用?”波波终于忍不住问。

  黑豹沉吟着:“我问过你,是不是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报复他的。”

  “你的确问过。”

  “现在我已照你说的话做了。”

  “你也的确做得很彻底。”波波咬紧了牙。

  “现在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应该这么样做?”黑豹问出来的话就像是刀锋。

  波波挨了这一刀,她现在已完全无法抵抗,更无法还手。

  黑豹突然大笑,大笑着转过身,面对着沈春雪。

  沈春雪面上的惊讶之色已胜过恐惧,她也从未想到过这少女竟是全二爷的女儿。

  “你是不是说过一切事都是他逼你做的?”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

  沈春雪茫然点了点头。

  “现在你为什么不报复?”黑豹的声音又冷得像刀锋。

  “我……”

  “你可以去撕他的皮,咬他的肉,甚至可以杀了他,你为什么不动手。”

  沈春雪终于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金二爷面前,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又酸又苦:“我本来的确恨过你,我总是在想,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到那时我就算看到你的死尸被人丢在阴沟里,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金二爷静静的听着。

  “可是现在我已发现我想错了。”沈春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我才知道,你虽然很可恨,但有些人做的事却比你更可恨,更残酷。”

  她说的那些人,自然就是在说黑豹。

  “他要报复你,无论谁都没有话说。”沈春雪慢慢的接下去,“可是你的女儿并没有错,他不该这样子伤她的心。”

  金二爷看着她,目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安慰之色,自从他倒了下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为了他说话。

  为他说话的这个人,却是他曾经伤害过的。

  “我对不起你。”金二爷突然说道,“我也连累了你。”

  “你没有。”沈春雪的声音更平静,“一开始虽然是你勉强我的,但后来你对我并不坏,何况,若不是我自己喜欢享受,我也不会依了你。”

  金二爷苦笑。

  “我本来可以死的,沈春雪又道,”黑豹恨我,就因为我没有为他死。“

  黑豹握紧了双拳,脸色已苍自如纸。

  沈春雪突然转身,看着他:“可是我现在已准备死了,随便你想要我怎么死都没关系。”

  “我不想要你死。”黑豹忽然又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微笑,“我还要你们活下去,舒舒服服的活下去。”

  沈春雪仿佛吃了一惊:“你……你还想怎么样折磨我们??

  黑豹没有回答这句话,冷笑着道:“我要你们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去想以前的那些事,也许你们会越想越痛苦,但那却已和我无关了。”

  沈春雪的身子突然发抖,金二爷也突然变得面如死灰。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活着有时远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杀了我?”金二爷突然大吼。

  “我怎么能杀你?”黑豹笑得更残酷:“莫忘记有时我也可以算是你的女婿。”

  金二爷握紧双拳,身子也已突然开始发抖。

  过了很久,他又转过头,凝视着他的女儿,目中充满了痛苦之色,忽然长长叹息。

  “你不该来的!”

  波波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发誓不哭,绝不在黑豹面前哭。

  她昂起了头,告诉自己:“我已经来了,而且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绝不后悔。”

  可是现在她终于已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也已了解这大都市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吃人的世界。”

  “黑豹就是个吃人的人。”

  现在她才明自,是不是太过迟了?

  现在才九点十五分。

  她到这里来,只不过才两天,整整两天。

  这两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却已比她这一生中加起来还多。

  金二爷已被人夹着走了出去。

  波波看着他的背影,若是换了别的女孩,一定会跑下来,跪在黑豹面前,流着泪求他饶了她的父亲。

  可是波波没有这么样做。

  她不是别的女孩子,波波就是波波。

  她非但没有跪下来,没有流泪,反而昂起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九) 针 锋

  (一)

  波波已坐了下来,就坐在沈春雪刚才坐的地方。

  但她绝不是沈春雪那样的女人,她坐的姿势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样。

  沈春雪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的。

  波波绝不低头。

  她好像永远都在准备着去抵抗各种压力和打击。

  他们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直都不了解她。

  男人又几时真正了解过一个女人。

  “你是不是在后悔?”黑豹忽然问。

  “后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为了什么要后悔?”

  “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我已经来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现在也全部已做到。”

  “哦?”

  “我想要辆汽车,现在我已有了辆汽车,”波波居然还在微笑,“我本是来找我爸爸的,现在我已找到了他。”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看到了他那种样子,后悔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冷冷的说。

  “他是我的爸爸,他无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应该知道。”波波的态度更坚强。

  “你也不后悔遇见了我?”

  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后悔。”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也笑了笑,转头吩咐:“请我的弟兄进来。”

  两分钟之后,门就开了。

  几个人微笑着走进来。

  波波并没有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两个人。

  胡彪胡老四,和那个用小刀的“拼命七郎”。

  这两个人她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黑豹微笑着:“为了我,随便什么事他们也肯做的。”

  波波忽然也笑了:“他们的戏也演得很好,为什么不改行去唱戏?”

  胡彪看着她,目中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

  波波也在看着他,又笑了笑:“你们的伤好得倒真快。”

  胡彪也笑了笑,道:“赵小姐虽道没有看过戏,唱戏的时候,连刚被打死的人也随时都会跳起来的。”

  “现在你们的戏已唱完了?你们居然还敢留在这里,我真佩服得很。”

  “我们为什么不敢留在这里?”

  现在他已用不着你们再唱戏了,你们难道是猜不到他以后会怎样对付你们?“波波淡淡的微笑着:”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忽然问。

  “你是个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为了爬得更高些,你连老子都会杀了的,何况兄弟?”

  黑豹大笑,大笑着走过来,突然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脸上。

  “你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过因为我看穿了你。”

  黑豹的脸色已铁青。

  “女人是个天生的贱种,贱种都喜欢做婊子的。”那笑的时候表情也很残酷的人忽然道:“大哥为什么不让她做婊子去。”

  黑豹又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想用她一次。”

  “我既然是个婊子,谁用我都没关系。”波波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乳房:“你这些兄弟既然对我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免费招待他们一次。”

  胡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盯着她的胸,脸上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黑豹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抱到后面去。

  波波已疼出了眼泪,却还是在大笑:“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你难道还在吃醋?……你这种畜牲难道也会吃醋?”

  后面就是卧房。

  柔和的灯光,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黑豹用脚跟踢上门,将波波用力抛在这张床上,波波的人又弹起,又落下。

  她还是疯狂般大笑着,笑得连乳房都已因兴奋而坚挺。

  “你那个兄弟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婊子,我喜欢做婊子,喜欢男人来用我。”

  黑豹握紧双拳,站在床头,瞪着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突然扑过去,压在她身上。波波喘息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喜欢,只有你让我恶心,恶心的要命。”

  她突然用力挺起膝盖,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

  黑豹疼得整个人都弯了起来,然后他的手就又掴在波波的脸上。

  波波的嘴角已被掴出了鲜血。

  她想跳起来,冲出去。

  黑豹却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从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结实的胴体,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已无法抵抗。

  黑豹已野兽般占有了她。

  她咬着牙,忍受着,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

  但黑豹却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

  然后她的反应突然变为热烈,呻吟着轻轻呼唤:“罗烈……罗烈……”

  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波波反应更热烈,但是他却已无能为力。

  他突然用力推开她,站起来,就这样赤裸裸的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砰”的,门又关起。

  波波看着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眼泪也慢慢的流下来……“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这是她自己说的话,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

  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着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气。

  有希望就有勇气。

  波波心里还有希望,她相信罗烈一定会来找她,正如她相信这漫漫的长夜总有尽时,天一定会亮的。

  她已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准备来迎接这光辉的一刻。

  天当然会亮的。

  但罗烈是不是会来?是不是能来呢?

  (二)

  无亮了。

  夭地间一片宁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粪车的暄哗声,甚至连鸡啼声都听不见。

  这里本是个高尚而幽静的住宅区。

  黑豹坐在金二爷那张柔软的丝绒沙发里,面对着窗口,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

  在乡下,这时他已起来很久了,已吃过了三大碗糙米饭,准备下田去。

  他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故意多绕一点路,去走那片柔软的青草地。

  他总是喜欢赤着脚,让脚心去磨擦那些上面还沾着露水的柔草。

  那时在他幻想中,这片柔软的草地,就是一张华贵的地毯,这一片青葱的田园,就是他豪华的大客厅。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豪华客厅里——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动也不动的坐着,看着东方的第一线阳光照射大地。

  现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实现。

  这客厅里的布置豪华而富丽,地上铺着的地毯,也是从波斯来的。

  他现在是不是已真的满足?是不是真的很快乐?

  他赤裸裸的坐着,让自己的脚心去磨擦地上华贵的地毯。

  他忽然希望:这张地毯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淳朴而又充满幻想的男孩子。

  人心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啊?

  卧房的门是开着的,他已有很久没有听见波波的声音。

  “她是不是已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着?“

  她以前的确是个很贪睡的小姑娘,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

  那时他和罗烈就总会笑她,是条小睡虫。

  “小睡虫将来嫁了人后,若是还这么样贪睡,她丈夫一定会被她活活气死。”

  那时波波就会红着脸,跳起来打他们。

  “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嫁人。”

  往事就仿佛窗外的晨雾一样,那么缥缈,又那么真实。

  黑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罗烈,想起了波波刚才在兴奋时呼唤的声音。

  “罗烈……罗烈……”

  黑豹双手突然握紧,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忆。

  就在这时候,门外已有入通报:“大通银行的朱董事长来了。”

  黑豹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只简短的吩咐:“叫他进来。”

  朱大通夹着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

  他显得有些不安。

  面对着他的,是一个赤裸着的,年轻而强壮的男人嗣体。

  这对他无疑是种威胁。

  他忍不住俏俏的将腹部向后收缩,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显得年轻强壮些。

  黑豹突然笑了。

  他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刺和轻蔑,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一条猪。

  你只要能让他吃得饱,睡得足,他就永远不会想冲出他的猎栏来。

  但是猪也有猪的好处,猪不咬人。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声音虽不客气,却已很柔和。

  “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朱大通掏出块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着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帐目。”

  “什么帐目?”

  “金老二他们三个人的存款帐目。”朱大通从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叠文件,双手送到黑豹面前:“现在我已将他们都转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算过户了。”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的微笑:“为什么一定要我签字,你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向懒得写字。”

  “其实不签字也没关系。”朱大通陪着笑,尽力将自己的视线避过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们存款的数目,还是要你看一看。”

  “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亲切:“我们本来就已经是老朋友。”

  朱大通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

  “只要我以后提款也像他们以前一样方便,我们的交情一定会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

  朱大通立刻保证:“只要你吩咐,无论多大的数目,十分钟之内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来。”

  黑豹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喜欢听这种话,财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

  “现在我就要十五万,要现钞,你最好能在八点钟以前送来。”

  七点四十分。

  十五万现款已送到。

  黑豹已冲了个冷水澡,穿起了衣裳,还是一套纯黑色的衣裳。

  他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条剽悍残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随时都能连皮带骨将这人吞下去。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的,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黑豹走过去,想推开门,突又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解决,他自信一定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楼下的兄弟一个个全都显得活力充沛,精神饱满,困为昨天晚上虽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却并没有狂欢,也没有庆功宴。

  那要等到端午节时再合并举行。

  他相信到了那时候,这大都市里已不会再有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人。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新鲜。

  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全身部充满了力量,足以对付任何人,任何事。

  (三)

  八点正。

  黑豹已到了百乐门大饭店的四楼,正在敲高登的房门。

  他右手提着个黑皮箱,里面装的是十五万现款,左手里的钥匙轻响如铃声。

  听到了这种声音,高登就该知道黑豹来了。

  但高登并没出来迎接,甚至没有来开门。

  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享受他欧洲大陆式的早餐。

  他西装笔挺,头发和皮鞋同样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他,他看来都新鲜得像是个刚生下来的鸡蛋。

  桌子上摆着煎蛋和果汁,他的枪并没有在桌上。

  他吞下最后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说:“门是开着的。”

  然后黑豹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豹跟他看来永远是不同的两种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鹰,飞刀和子弹,性质种类虽不同,却同样残酷,而且同样足以致命。

  “你很守时,”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而且很守信。”

  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为你是高登。”

  “我没有等你一起吃早点,我知道你宁愿吃奎元饭馆的面。”

  “虾爆缮面,”黑豹微笑着道:“我建议你临走之前,不妨去试一试。”

  “这次恐怕来不及了,下午两点有班船,我已订好了舱位。”

  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是不是两个舱位?”黑豹忽然问。

  “两个舱位?”

  “你难道不带梅子夫人一起走?”

  高登笑了:“我虽然常常做好事,却并不是个总管家,我并不想养她到老。”

  黑豹也笑了:“难怪你今天早上看来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种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精神绝不会这么好的。”

  “你若也想试试,以后不妨到三号码头那一带的酒吧里去找她,”高登说谎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找得到。”

  “这辈子恐怕来不及了,”黑豹笑着说:“等她下辈子再投胎时,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高登大笑:“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我也喜欢你,”黑豹放下手里的皮箱:“所以这里不是十万,是十五万。”

  “十五万?”

  “另外的五万,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车马费。”

  高登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万块随随便便的送给别人。”

  “你不是别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况我还要托你带个讯给罗烈。”

  “我一定带到。”

  “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到这里来,这里的饭足够我跟他两个人吃的。”

  高登笑容中仿佛带着点讽刺:“我也会告诉他,他若在这里杀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

  “所以你也该回来。”

  “这里的饭够不够我们三个人吃?”

  黑豹又笑了:“你总该知道这里不但有虾爆鳝面,也有火腿蛋。”

  “你的话我一定会记住。”高登站起来,好像已准备送客。

  “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诚:“但你若再来,无论大风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就在这里握手再见。”

  高登看着他的手,忽又笑道:“我总觉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黑豹好像觉得很意外。

  “固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着:“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一样危险。”黑豹大笑:“你的确不该冒险,你的手的确比钻石还值钱,一伸手就能赚十几万的人,在这世上的确不很多。”

  他已准备缩回手。

  “但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高登看着他:“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机会也并不多。”

  他终于微笑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饰整洁,手指细长而敏感。

  黑豹的手却是粗糙的,就像是还未磨过的花岗石,又冷又硬。

  他们的手终于互相握住;黑豹的笑容忽然变得残忍而冷酷:“你是个聪明人,你的确不该和我握手的。”

  “为什么?”高登好像还不懂。

  “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对着我。”

  他的手突然用力。

  他很了解自己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岗石,也会被他握碎。

  高登却居然还是在微笑着,笑容中还是带着一种讽刺之意。

  然后黑豹就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根针刺入他掌心。

  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

  高登后退时,左手里已多了柄枪,漆黑的枪管冷冷的指着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

  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却还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还会咬人。”

  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会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却是个吸血鬼送给我的。”

  他摊开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着戒指,已弹出了一根尖针。

  针头上还带着血。

  黑豹叹了口气:“你不该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个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

  “这个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这根针也就不会弹出来。”

  高登用手指轻轻一转戒指,尖针就又弹了口去。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叹息。

  “所以你觉得很失望?”

  “的确有一点。”

  “你失望的,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还活着。”高登在冷笑。

  “你认为不是?”

  高登摇摇头:“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过不愿我去救罗烈出来。”

  “你应该知道罗烈是我的好朋友。”

  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确是的,但是现在却已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罗烈若是回来了,你的地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稳固。”

  “你以为我怕他?”

  “你不怕?”

  黑豹突又大笑:“看来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因为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是杀人的人,不是被杀的人。”

  “现在我是哪种人呢?”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高登的声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杀你。”

  黑豹看着他:“你还希望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陪我,然后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着,我才放心。”

  “你也该知道我是个忙人。”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死人就不会再忙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像是两根针,针锋相对。

  过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说:“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高登道,“实话都是有道理的。”

  “你难道从来没有说过谎?”

  “你听见我说过谎。”

  “只有一次。”

  “哪一次?”

  “你说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罗烈的朋友。”黑豹的声音也很冷。

  “这是谎话?”

  黑豹点点头:“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我。”

  高登又笑了,“我的确没有把握,可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却很有把握。”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国有很多种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这种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废铁。”

  “手枪并不是暗器。”

  “手枪当然不是暗器,但手枪的性质,却还是跟袖箭那一类的暗器是同样的。”黑豹说话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学教授:“手枪比神箭可怕,只因为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速度比神箭快得多。”

  高登在听着,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话,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闪避,问题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有那么快的动作?”

  “谁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谁也躲不开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高登的脸色已更为苍白。

  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

  就在这一刹那问,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跃起,向高登扑了过去。

  高登的枪也已响起。

  没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枪先响?还是黑豹先开始动作。

  黑豹的动作几乎也快得像是一颗从手枪里射出去子弹。

  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鲜血飞溅,一颗予弹已射入他的腿。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问,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

  高登手里的枪飞出,然后就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

  黑豹的拳头已击上他胸膛。

  这一拳的力量,远比子弹可怕得多。

  高登整个人都被打得重重的靠在墙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

  他想掏枪,但这时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平时快了。

  黑豹已窜过来,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只手替他掏出了枪。

  高登身上永远带着四柄枪,最后的一柄枪是藏在裤子里的。

  现在连这柄枪都被黑豹搜出来,抛出窗外。

  然后黑豹就慢慢的后退,坐到后面的沙发上,冷冷的看着他。

  高登倚在墙上,掏出口袋里插着的和领带同色的丝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黑豹突然笑了笑:“现在你能不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

  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并不是个魔术家。”

  “像你这种人,身上若是已没有手枪,会有什么感觉?”

  “就好像没有穿衣服的感觉一样。”高登叹了口气,“我现在简直就觉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个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

  “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开始微笑,“你本该写小说的。”

  “我也希望我以前选的是笔,不是枪。”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笔远比用枪难得多。”

  “也安全得多。”

  “的确安全得多。”高登承认,“所以聪明人选择的都是笔,不是枪。”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我现在还可以让你有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你可以转过头,从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残酷得就像是一只食尸鹰,“你也可以用你的拳头扑过来跟我拼命。”

  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们的手都是空着的,我们身上都受了伤,所以这本是很公平的打斗,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个君子。”

  “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

  “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

  黑豹也笑了,“你只动口?”

  “我只动口,枪口。”高登慢慢的将那块染了血的丝中插回衣袋里,“我不但是个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

  “文明人?”

  高登淡淡的微笑着:“你几时看过一个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兽拼命的。”

  “我的确没有看过,”黑豹冷笑,“我只看过文明人跳楼。”

  高登叹了口气:“跳楼的文明人倒的确不少。”

  他整了整领带和衣襟,苍白原脸上,居然带着那种充满讥刺的微笑。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有一样事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

  高登的声音仿佛忽然变得很优雅:“幕已落了,这里却没有掌声。”

  他微微鞠躬,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谢幕的伟大演员。

  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黑豹的掌声。

  “不管是怎么样,这个人来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

  幕既已落了,有没有掌声岂非都一样?

  (四)

  九点二十分。

  黑豹回来的时候,发现波波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丝绒和旗袍,脸上擦着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连头发都用夹子高高的挽了起来。

  她跷着腿坐在那里,故意将修长的腿从旗袍开叉中露出来。

  她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黑豹冷冷的看着她,突然大吼:“快去洗干净。”

  “洗什么?”波波眨着眼,尽量在模仿着沈春雪的表情。

  “洗洗你这张猴子屁股一样的脸。”

  “为什么要洗?”波波媚笑着:“婊子岂非都是这么样打扮的?”

  黑豹握紧双拳,似已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已准备开业了。”波波用眼角瞄着他:“听说你认得的有钱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绍几个好户头?”

  黑豹突然扑过去,拧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这个婊子,你去不去洗?”

  “不错,我是个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着牙,忍住疼还是在媚笑着:“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

  黑豹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

  波波还是昂着头:“你可以打我,因为你的力气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脸,我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的。”

  黑豹看着她的脸,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

  波波大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贱种,天生就喜欢做婊子。”

  黑豹突然放开手:“好,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会滚,只会走。”

  波波站起来,拉了拉旗袍,昂着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黑豹看着她扭动的腰肢,冷酷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波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是不是你现在就想照顾我一次。”

  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罗烈,你就错了。”

  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声却已嘶哑:“你怕我去找他?”

  “你永远再也找不到罗烈的,”黑豹的笑声仿佛也已嘶哑:“罗烈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波波突然回头:“我不懂你说的话。”

  黑豹慢慢的坐下来,神情又变得冷静残酷,他是看着敌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显然已有把握。

  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又问:“你莫非已有了罗烈的消息!”

  黑豹冷冷道:“你想听?”

  波波又咬起嘴唇:“我当然想听,只要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想听。”

  黑豹脸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缩,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罗烈已没有消息了,从今天以后,谁也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

  “为什么?”波波的声音更嘶哑,甚至已经有些发抖。

  “世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有消息的,你应该知道是哪种人。”

  波波用力摇头,似已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当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死人!只有死人才永远没有消息。”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似已将倒下。

  她忽然觉得倒下去。

  她用力咬着嘴唇,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头还是拾着的。

  走出门的时候,她已听到黑豹的大笑声。

  “你放心,你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一定会要我的兄弟去照顾你。”

  波波突然也大笑,用尽全身力气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没有生意的。”

  (五)

  黑豹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腿上的枪口已不再流血。

  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部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心也是铁打的?

  他听见波波的脚步声,很快的奔下楼。

  他听见波波在楼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经开业了,还是住在老地方,欢迎各位随时去找我。”她的笑声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价优待。”

  黑豹握紧着双手,突然将手里的钥匙,用力往腿上的枪口里刺了下去。

  然后他就看着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正是阴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四十分,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十七天。

  (十) 怪 客

  (一)

  泪已干了,枕头却已湿透。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了时,为什么还要活着?”

  波波自己也无法解释。

  这也许只因为她还不想死,也许因为她还没有真的完全绝望。

  “罗烈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的,他就算要死,临死前也会来告诉我……”

  汽车还停在楼下的街道旁,银灰色的光泽看来还是那么灿烂华丽。

  那条鲜艳的黄丝中,就在枕旁。

  但现在波波却情愿将这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罗烈的一点点消息。

  已经两天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也没有吃一粒米。

  她苹果般的面颊已陷落了下去,发亮的眼睛里也布满红丝。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等死?我这样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黑豹当然不会。

  她不愿再想黑豹,却偏偏不能不想。

  恨,岂非本来就是种和爱同样深这,同样强烈的感情!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

  “以后怎么办呢?”

  波波连想都没有去想。

  她要活下去,却没有想到怎样才能活得下去,也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难道真的去出卖自己?

  波波又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

  她想黑豹,想罗烈,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时的痛苦与甜蜜,想到黑豹对她的欺骗和报复,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炉中受着煎熬。她想看着黑豹死在她面前,又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但就在这时,黑豹已出现在她面前——门虽然是锁着的,她却忘了黑豹有钥匙。

  钥匙还是在他手里“叮叮当当”的响。

  黑豹还是以前的黑豹,骄做、深沉、冷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却立刻昂起了头,冷笑着:“想下到黑大爷还会来照顾我,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已不接客了,抱歉得很。”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每天最多只接五个客人,你若真的要来,明天清早。”波波冷笑着,却也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感。

  他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到床前。

  “你快出去,我不许你碰我。”波波大叫,想抓起枕头来保护自己。

  可是黑豹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并没有用力。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他的胸膛却又是那么强壮。

  他是个男人,是波波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付出去给他的男人。

  波波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却又忍不住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自己也分不出,又有谁能分得出。

  “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还不肯放过我?”她痛哭着嘶喊。

  黑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光滑的肩和背脊……

  她整个人都已软瘫,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再也没有力量反抗。

  她实在已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只要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歇下来,别的事她已全部不管了。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情意的微笑。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立刻忍住了哭声:“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

  黑豹慢慢的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回去,”波波又昂起了头:“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

  黑豹在听着。

  “我跟你回去,只为了要报复,固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有机会报复。”

  黑豹看着她,突然大笑。

  他大笑着高高举起她,又放下,放在床上,解开了她的衣襟:“你唯一能报复我的法子,就是用你的法子,就是用你的两条腿挤出我种子来。”

  他大笑着占有了她。

  波波闭上了眼,承受着。

  她心里忽又充满了仇恨,她发誓一定要报复。

  现在她要报复的,也许不是因为他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现在对她的讥嘲和轻蔑。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仇恨也许远比别的仇恨都要强烈得多。

  (二)

  端午。

  这小客厅的隔音虽然很好,却还是可以隐隐听得到楼下的狂歌声。

  真正能令男人们狂欢的事,只有两种。

  酒和女人。

  楼下有酒,也有女人,今天是黑豹为他的兄弟们庆功的日子。

  在这大都市里,现在几乎已找不出一个敢来挡他们路的人。

  最好的酒,最风骚的女人。

  好酒总是能让人醉得快些,风骚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多喝几杯。

  波波就在楼上听着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笑。

  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张沙发上,等着黑豹上来,等着黑豹喝得大醉。

  今天也许就是她报复的机会。

  黑豹上来的时候,果然已醉了。

  是两个人扶他上来的,搂下的狂欢却还在继续着。

  “让我来照顾他,”波波从他们手里接过黑豹:“你们还是下去玩你们的,今天这个机会可很难得。”

  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何况扶黑豹上来的这两个人,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也正是已经快喝醉的人。

  他们立刻笑嘻嘻的对波波一鞠躬,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

  波波将黑豹扶到床上,然后再回身关起了门,锁起来。

  黑豹仰卧床上,嘴里还在不停的吵着要酒喝:“拿酒来,我还没醉……谁说我醉了,谁敢说我已醉了?”

  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人,就算还没有完全醉,至少也已醉了八成。

  波波眼睛里发着光,柔声道:“谁也没有说你喝醉了,这里还有酒,我陪你喝。”

  她果然在房里准备了一瓶陈年白兰地,送到黑豹面前。

  酒瓶已开了,黑豹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瓶就往嘴里倒。

  可是他的手已发软,似已连瓶子都拿不稳,酒倒得他一身一脸。

  波波轻轻叹息,摇着头:“你看你,就像个孩子似的,让我来替你擦擦脸。”

  她到浴室里拧了把手中出来,一只脚跪到床上,去擦黑豹脸上的酒。

  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黑豹的眼睛。

  黑豹已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已盯在他咽喉上。

  她拿着毛巾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却更温柔:“乖乖的不要动,让我替你擦擦脸。”

  黑豹没有动,他全身都已发软,根本没法子动。

  波波咬着嘴唇,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

  黑豹已睁开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

  “你……你没有醉?”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跟你来,就是为了报复!”波波并没有低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

  黑豹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头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瞠。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这一刀并没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大叫:“带三个女人上来,三个最骚的女人。”

  他冷笑着转过身,瞪着波波,“我也说过,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

  “我用不着去学,”波波也昂起头冷笑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骚十倍。”

  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

  胡彪选择女人,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

  这女人一喝过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彪当然懂得,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红玉吃吃的笑着:“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我还要喝酒。”

  “别的地方也有酒,你随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摈酒。”

  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眼不足的样子。

  “法国香摈,”红王不挣扎,开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摈,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着,我情愿三天不下床。”

  这瓶香摈虽然没有七十年陈,但香摈总是香摈。

  香摈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尤其是开瓶时那“波”的一响,更往往令人党得自己是个大亨。

  “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红玉用一双冰淋淋的眼睛瞟着胡彪。媚笑着,“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

  胡彪大笑,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

  “多大的钻戒?”红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还大。”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红玉却已听清楚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

  她笑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摈,一口喝了下去。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风度很好,衣着也很考究,看样子就像是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已沉下了脸,冷冷道:“这是我的酒。”

  “我知道。”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着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这人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

  “你说什么?”胡彪跳了起来:“你是在找麻烦,还是在找死?”

  他本人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旁边又有个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

  红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挥,香摈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

  洒瓶并没被砸破,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的接在手里。

  他轻轻的叹息着,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这种人手里,实在都被糟塌了。”

  胡彪的脸色已发青,再一挥手,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刀在他手里并没有被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做牛。

  刀光一闪,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闪,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撞在后面的墙上。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已晕眩,连站部已站不住。

  “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年轻的绅士微笑着:“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盯着胡彪:“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我饶了你。”

  胡彪怒吼如雷贯耳,双拳急打他左右两边太阳穴。

  这一着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着杀手,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双肩上。

  他腰下弯的时候,眼泪已随着鲜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轻人微笑着,突又反手挥拳。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有斧头,也有刀。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坚硬,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

  他反手挥拳时,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掩没了,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

  胡彪已勉强拾起头,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突然大喝:“住手!”

  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别的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条路上来的?”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朋友你烧的是那一门的香?拜的是哪一门的佛?”

  “我烧的是蚊香,”年轻人还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

  胡彪目光闪动:“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

  “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洋博士倒认得几个。”

  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就请留下个时候地方来,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讨教。”

  “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这次他好像听懂了,“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他在看着红玉微笑。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红玉已躲在墙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襟:“看在这位姑娘份上,对折优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

  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

  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钻戒归他送,人归我,旅馆帐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的了。”

  (三)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崩紧。

  胡彪就像是一滩泥般,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还在不停的流着冷汗。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夜已很深,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

  黑豹动也不动的坐着,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但若在剧烈打斗时,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但他却还是问得更详细些。

  “是个年纪很轻的人,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着穿得很考究、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

  黑豹突然握紧双拳,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我问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头。”

  胡彪的头垂得更低,迟疑着:“他长得并不难看,脸色发自,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但出手却又狠又快,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除了老大之外,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

  黑豹的脸色更阴沉,更空疏,拳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来的?……”

  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他”,是个什么人。

  “绝不会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胡彪附和,“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问过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

  黑豹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缩。

  “你想他……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他既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

  他忽然大声吩咐,“秦三爷若还没有醉,就请他上来!”

  秦三爷叫秦松,是“喜鹊”的老三,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很残酷的人。

  他没有醉。

  他常喝酒,却从来也没有醉过,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他上来的时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没有睡?”

  “没有,”秦松摇摇头,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黑豹问。

  “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对。”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找到他们。”

  “这是急事,”黑豹断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找一个人。”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秦松只听,不问。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

  “是。”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立刻转过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而从不多问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罗,就留下他一条命,抬他回来。”

  说到“抬他回来”这四个字时,他语气很重,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他见到这个人时,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

  (四)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白的,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是绅士?是流氓?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在悲痛?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红玉轻轻的说:“是为了报复!”

  “报复?”他忽然转过头,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尽力解释。

  “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烦恼。”

  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

  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

  红玉她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妞动着腰肢,也不知是在闪避,还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样,你总个很可爱的男人,而且很够劲。”

  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痛苦之色却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他忽然开始兴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全身都缩成了一团,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用不着害怕,”他微笑着站起来,“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

  “他们也许并不可怕,但他们的老大黑豹……”提起这名字,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是个杀人的魔星,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

  “假如来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别小心。”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

  这年轻人微笑道,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会小心的,现在我还不想死。”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

  敲门声已停了。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门开的时候,他的人已返到靠墙的沙发上,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这人笑的时候,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

  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

  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问:“朋友贵姓?”

  “我们是朋友?”

  “现在当然还不是。”秦松只有承认。

  “以后恐怕也不会是。”年轻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朋友。”

  “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秦松笑得更阴沉。

  “冒险?”

  “在这里,一个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敌,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

  年轻人笑了:“是你们危险,还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囚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笑声突又停顿,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

  “我在听。”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轻人笑着说,“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

  “只为了这一点?”秦松冷冷的问。

  “这一点就已足够。”

  秦松盯着他的脸:“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

  “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

  “你出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年轻人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要打入的人,通常就得准备挨揍。”

  秦松冷笑:“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要难对付得多。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说不定就会饿死的。”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微笑着站起来,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一条腿横扫他足踝。

  他轻轻一跃,就已到了沙发上,突又从沙发上弹起,凌空翻身。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在颈后的动脉。

  他出手干净利落,迅速准确,一看明明已击出,招式却又会突然改变。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时,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

  四个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声惊呼:“反手道!”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反手道”,一个是罗烈,一个是黑豹。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

  (十一) 突 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

  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

  “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

  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

  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做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情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乌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是秦松。”小自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

  “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部是畜牲。”

  “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

  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自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

  “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

  “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

  “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波波拾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四)

  奎元谊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

  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己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

  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

  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十二) 杀 机

  (一)

  黑豹没有笑。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完全没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罗烈。

  面已端上来了,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散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怯之色,一步步慢慢的向后退,绊倒了张椅子,跌下去又爬起,头也不回的冲了回去。

  罗烈还在微笑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吃苦,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爬起来的。”

  黑豹没有开口,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慢慢的嘴嚼着,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里去抓泥瞅和鳝鱼的时候,差点反而被鳝鱼抓了去?”

  黑豹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忽然遇见了雷雨,河水突然变急,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他们很可能就已被急流冲走。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

  “我也记得那块糖。”黑豹忽然说。

  “什么糖?”

  “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黑豹的声音冰冷:“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

  “你赢了。”罗烈笑道:“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

  “但波波却偷给了你块更大的。”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慢慢的点了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欺骗我。”黑豹的眼角已抽紧,凝视着罗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

  罗烈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黑豹冷笑,“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欺骗我。”

  罗烈苦笑。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看着他一字字的问:“你几时来的?”

  “半个月之前。”

  “不是昨天早上才下的船?”

  “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我做的事,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罗烈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下去:“就正如你做的事,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

  黑豹慢慢的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为自己保守秘密却是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

  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接着又道,“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秘密,都不是件容易事。”

  “哦。”

  “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我迟早总会知道的。”

  罗烈笑了:“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说过,高登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任何事?”

  “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黑豹又问。

  罗烈点头。

  “你已调查出来?”

  “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

  “这一点还不够?”

  “还不够。”罗烈看着黑豹:“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身上已受了伤。”

  “伤在什么地方?”黑豹间。

  “伤在手腕上。”罗烈道:“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

  黑豹冷冷道:“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也死不了的。”

  “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就绝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

  “哦?”

  “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柄枪的。”罗烈又补充道:“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他身上却已连一柄枪都没有。”

  “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忽然又问:“难道你认为他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

  罗烈承认。

  “我听说他是个很炔的枪手,非常快。”黑豹冷冷的道:“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逼着他跳楼?”

  “这种人的确不多。”罗烈凝视着他:“也许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不是你?”

  黑豹突然大笑,罗烈也笑了。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

  包子也已端上来,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忽然道:“蟹黄包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气。”

  罗烈拿起筷子:“我吃一笼,你吃一笼。”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低着头,开始专心的吃他们的包子和面。

  他们都吃得快,就好像都已饥得要命,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黑豹微笑道:“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

  “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

  “没有。”

  “他当然没有吃过。”罗烈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悲哀:“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哦?”

  黑豹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悲哀:“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旯弟,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他凝视着罗烈,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又一起涌上他心头。

  他像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也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若不是这么样跑,就要被冻死。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就脱掉身上的棉袄,陪着这孩子一起跑。

  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忽然问:“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你会不会杀了我替他报仇?”

  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

  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想吃人!”

  罗烈看着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呢?”

  “我也一样。”黑豹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仇。”

  罗烈没有开口。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地事。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他本不该打呵欠的,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倦。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罗烈微笑着:“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睡觉的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睡上三四个钟头,十二点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饭。”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着说:“你去了之后,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罗烈站在大门后,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面的树荫下,掏出了一包烟,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边的大门。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准备再拉别的客人。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

  (二)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

  生活在“野鸡窝”里的人,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

  “野鸡”并不是真的野鸡,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发育不全的,她们的生活,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

  野鸡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了猎人的子弹,变成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唯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

  在他嘴里,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现在虽然在受着磨折,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望,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

  七点五十五分。

  这正是火坑最冷地时候,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吃得虽少,睡得却多。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罗烈正在敲门。

  他并没有上楼,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直到这里来。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陈瞎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

  门敲得很响,但里面却没有回应。

  “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

  罗烈的心沉了下去,热血却冲了上来。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

  这并不需要很用力,甚至根本没有发生很大的声音来。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

  屋子窄小而阴暗,一共只有两间。

  前面的屋里,摆着张破旧的木桌,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粗劣字画。

  后面的一间更小,就是陈瞎子的卧房,每隔五六天,他就会带一个“命最好”的女人到里面去,发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

  他替她们摸骨时,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来决定谁才是“命最好”的。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是个活瞎子,一个活的男瞎子。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停的喘着气。显得出奇的紧张而不安。

  “是什么人?”

  “是我,罗烈。”罗烈已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陈瞎子笑了:“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得实在大勉强,这里就算有个“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还有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从床下面伸出来,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

  “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陈瞎子还在解释,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

  “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罗烈问。

  陈瞎子摇摇头:“但你当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强,“走,我们到外面去坐,我还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来,拉罗烈出去,但罗烈却突然弯腰,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

  脚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孩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这个“又聪明,又能吃苦,将来总有一天会窜起来的孩子”,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陈瞎子也吓呆了,怔了半晌,才往外面冲了出去,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你杀了小猴子!”

  “我……我……”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脸上寸会有这种紧张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罗烈厉声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却又不敢告诉他,已在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所以就杀了他灭口?”

  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喉咙里“格格”的发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杀他?”罗烈怒喝。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终于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说慌也已没有用了。

  罗烈的手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手?”

  “我不想杀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陈瞎子灰白的脸上,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睛里,显得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恐怯,“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还不想死。”

  罗烈忍不住冷笑:“像你这么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罗烈看着他,看着清亮的泪珠,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

  罗烈的手软了。

  陈瞎子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

  罗烈无法回答。

  “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陈瞎子又在问,“你难道情愿自己死?”

  罗烈终于长长叹息:“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他沉声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权活下去,第二,你杀了他,根本就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于,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能想像得到。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

  一个衣衫不整,脸色苍自的女人,正用一双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在门口送客。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话,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

  她居然还在吃吃的笑着,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

  因为她也要活下去。罗烈不忍再看,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为了要活下去,还会不择一切手段,何况别人呢?”

  何况黑豹!

  罗烈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是谁对的?

  他不能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固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部回过头,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

  “砰”然的一声,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踉跄狂奔。

  “救命……”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黝黑的尖脸上,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手里紧握着尖刀。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

  他也看见了罗烈,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

  他的手突然一挥,刀光一闪,已刺人了陈瞎子的背脊。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已倒了下去。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人他的心藏。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但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又抽出柄尖刀。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短小、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罗烈漫慢的走过去。

  “你就是拼命七郎?”

  这人点点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显然知道罗烈,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更没有退缩。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你想跟我拼命?”

  拼命七郎狞笑着,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刀光一闪,刺向罗烈的咽喉。

  他的出手迅速、准确、致命!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但突然间,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子腕。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人对方的咽喉,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但突然间,他身子一转,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踢在对方手腕上。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罗烈已反身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低头,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来。

  他的刀已拔出,用尽全身力气,直刺罗烈的肋骨间。

  这一击虽然狠毒,但却已无异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

  他的刀纵然能刺人罗烈的肋骨,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有人肯用,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已让过了这柄刀,夹住了他的右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他的臂已几乎被活生生的夹断。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膝盖撞罗烈的小腹。

  罗烈的手已沉下,切在他膝盖上,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听得心都要碎了。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注,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

  可是他还有嘴。

  他突然狂吼一声,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挥拳,迎面打在他鼻梁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在两丈外,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想再扑过来。

  罗烈看着他,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不想?”

  拼命七郎爬起来,又跌倒,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狠狠的瞪着他,喉咙里还在低嘶着,突然狂吼:“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

  罗烈没有过去,也不想杀他。

  抽刀拼命,窄巷杀人,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部不愿做。

  他慢慢的转过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

  这个不要命的人,看见罗烈转过身时,好像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眼睛里的凶狠恶毒之色,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也许会死得更快。

  他要别人怕他,只不过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也同样是对生命的恐惧。

  “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

  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忽然间,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像刀锋般冷的一眼,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俏和怜悯。

  拼命七郎看到这种眼色,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

  “姓罗的,你走不了的!”他突然又大吼:“你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已死定了!”

  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

  但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人,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又走到阳光下。

  阳光更灿烂,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正八点半。

  (十三) 血 腥

  (一)

  这里不是火坑,是地狱。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永远都照不到,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潮湿、黑暗的。

  波波倚着墙,靠在角落里,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昏迷中,她梦见了黑豹,也梦见了罗烈。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变成了黑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惊呼着睁开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腿还庄发软。

  她情不自禁仆倒在黑豹怀里。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这不是梦。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

  “我没有死,也不会死的。”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在这一瞬间,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他抛弃了她,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他折磨了她,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

  这不是爱是什么?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个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完全软化,她喃喃的低语着,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带我定吧,你也走,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离开这些人,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将要被融化,在这一瞬间,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忘记一切。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他忽然问。

  “罗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见他。”

  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推到墙角,瞪着他。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当然想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叫我死都没有关系。”

  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他冷冷的接下去:“等你见到他时,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

  “你约他来,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你害别人,向别人报复,都没关系。”波波突又大叫,“可你为什么要害他?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随便怎么对他,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黑豹冷笑着说。

  “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爱的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

  他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的掴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波波大叫着,昂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已充满了失望、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关起了门。

  波波咬着嘴唇,全身不停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分别又有多少呢?

  (二)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也同样看不到阳光。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种低暗的和平与宁静。

  红玉还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像是想逃避什么。

  罗烈不想惊动她。

  看见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宁静?“

  罗烈轻轻叹息,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轻。

  他刚想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在雪白的枕头上,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他掀开被,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过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还在瞪着罗烈,问罗烈:“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子?”

  罗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罗烈咬着牙,用他冰冷的手,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皮。

  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歉疚,也充满了怒意,若不是因为他,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她不明不白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她活着的时候怎是这样死的。

  罗烈握紧双拳,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在这种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妥协的余地。

  你想活着,就只要挺起胸膛来跟他们拼命。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陈瞎子也没有错。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

  罗烈慢慢的放下红玉,慢慢转过身,从底橱的夹缝里,抽出一只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

  九点十五分。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倒立在墙角。

  他的眼睛出神的瞪着前面,黝里而废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从上面看下去更显得奇怪而可怕。

  他动也不动的挺立在那里,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秦松吃惊的停下脚步。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昔的表情,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有些人在痛苦时,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

  秦松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

  黑豹已冷冷的接着道:“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

  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他终于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都同样令人崇敬。

  “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秦松低着头,“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

  他很巧妙的转过话题,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后,才跑出来的。”

  “你不该等那么久,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杀人的时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样子,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

  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

  红玉说不定曾在这里听过“波波”的名字,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陈瞎子。”

  “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回百乐门的。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罗烈却先到了。

  在两军交战时,“速度”本就是致胜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秦松忍不住问:“老七。”黑豹回答:“那时他就在附近。”

  秦松笑了笑:“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你看见了什么?”

  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今以后,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

  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只说了两个字:“罗烈!”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

  “罗烈。”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紧握起的双拳,突然大吼,“叫厨房里不要再准备中午的菜,到五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的请他吃一顿。”

  他想了想,又大声道:“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

  老二正在养病,肺病。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是真病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

  无论谁都知道,褚二爷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不愿冒险的人。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病得好像很重,只怕不会来的。”这次他非来不可。“黑豹很少这么样激动,”还有老么,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昨天晚上他醉了。”秦松微笑着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

  红旗老么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

  红旗老么看上了她,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看不起他。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

  “那婊子对老么就好像奴才一样,好像老么要亲亲她的脸,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

  秦松叹息道,“我真不懂老么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

  “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老么若还不死心,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

  (四)

  九点三十二分。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么,正捧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送到书桌上。

  外面的小院子里,蔷蔽开得正艳,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阵阵花香。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似已看的入神。

  这屋子是红旗老么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虽然不大,却很幽静。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

  她似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住的那女子宿舍,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倍。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人间地狱”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情。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要、更伟大的事情了。

  红旗老么却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做、又崇拜、又得意。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

  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一根火把似的。

  “你太累了,应该休息了。”他忍不住道,“太用功也不好,何况,昨天晚上我喝得大醉,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杜小姐沉着脸,沉沉的说,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红旗老么最喜欢的,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他忍不住悄悄的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该走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怎么样?”杜青文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薄薄的嘴唇,好像已气得在发抖,红旗老么看着她的嘴,想到这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全身都热得冒了汗。

  “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

  “我逗你?我为什么要逗你?”杜青文冷笑:“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

  “你这个小妖精,一天到晚假正经。”红旗老么喘息着,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其实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

  杜青文跳起来,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

  她用脚踢,腿也被夹住,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你这只野狗、疯狗,你难道想在地上就……”

  “地上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更加用力:“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我非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

  她也喘息着,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的灼热,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

  他已撕开她衣襟,伏在她胸膛上就像婴儿般吮吸着。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呻吟般喘息着低语:“你这条小野狗,你害死我了。”

  “我就是要你死,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喘息的声音更粗。

  她忍不住尖叫:“我也要你死……要你死。”

  “你若是真的要他死,倒并不是大困难的事。”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帮你这个忙的。”

  红旗老么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瞪着这个人。

  “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罗烈微笑着,欣赏杜青文的腿:“你一定练过芭蕾舞,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腿。”

  杜青文的脸红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腿的意思。

  红旗老么一把揪住她头发:“你认得这小伙子?他是什么人?”

  “我认得他又怎么样?”杜青文又尖叫起来:“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

  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

  红旗老么怒吼:“你这婊子,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

  “我就是喜欢让他看,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还要他看我的……”

  红旗老么突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她尖叫着,抬高了腿,用力踢他的小腹,他的手不停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尖叫声渐渐微弱。

  罗烈突然冷笑:“打女人的不算好汉,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出来找我?”

  红旗老么狂吼一声,身子已跃起,跳在窗口的书桌上,一脚踢向罗烈的下巴。

  他的动作矫健而勇猛,十三岁时,他就已是个出名可怕的打手,十二岁时就曾经徒手打倒过三个手里拿着杀猪刀的屠夫。

  除了黑豹外,他从来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可是他一脚踢出后,就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个可怕的对手。

  这七八年来,他身经大小数百战,打架的经验当然很丰富,纵使在狂怒之下,还是能分得出对手的强弱。

  他看见罗烈的人忽然间就已凭空弹起,落下去时已在两丈外。

  红旗老么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已看出这个人绝不是为了杜青文而来的。

  像这么样的高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人打架,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只要一出手,就没有打算让对方活下去。

  他开始仔细打量罗烈,最后终于确定他非但不认得这个人,而且从未见过。

  “你刚到这里?”他忽然问。

  “不错。”罗烈目中露出赞许之色,一个人在狂怒中还能突然镇定下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我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你要我的人真是我,”

  “不错,是你。”罗烈笑了笑,“这半个月来,你至少有十天晚上在这里。”

  红旗老么的心沉了下去:“你既然已注意了很久,今天想必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罗烈叹了口气:“你在那女人面前就像是个呆子,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这么聪明的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

  “至少也得打断你的一条腿。”他问得干脆,罗烈的回答也同样干脆。

  “你为了什么?为了我是黑豹的兄弟?”

  罗烈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红旗老么突然大喝一声,凌空飞扑了过去。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要问罗烈为什么。

  他自己杀人时,也从不会回答这句话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杀人。

  这次罗烈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去。

  红旗老么的拳击出,但罗烈的人却已从他肋下滑过,反手一个肘拳,打在他脊骨上。

  他倒下,再跃起,右拳怒击。

  可是罗烈已挟住他的臂,反手一拧,他立刻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种令人只想呕吐的声音。

  他没有吐出来。

  罗烈的另一只手,已重重的打上了他的鼻梁。

  他的脸立刻在罗烈的铁拳下扭曲变形,这次他倒下去时,也已不能再站起来。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侯。

  一只手伸进来,捧着个食盒,里面有一格装满了白米饭,其余的三个小格子,放的是油爆虾、熏鱼、油笋、小排骨和一只鸡腿,两只鸡翅膀。

  这些都是波波平时最爱吃的菜。

  只有黑豹知道波波最喜欢吃什么菜,这些菜难道都是黑豹特地叫人送来的。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至少还是没有忘记她。

  波波的心却又在刺痛。

  黑豹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她对黑豹究竟是爱?还是恨?

  这连她自己部分不清。

  她并没有去接食盒,却将自己的身子,尽量紧贴在门后的角落里。

  “饭来了,你不吃是你自己倒霉。”

  门外有人在说,声音很年轻。

  波波不响,也不动。

  托着食盒的手缩了回去,却有双眼睛贴上了窗房他当然看不见角落里的波波,只看见空屋子“关在里面的人难道已逃走?”

  波波若是真的溜走了,他只有死,是怎么样死法,他连想都不敢想。

  门外立刻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波波连呼吸都已经停顿,但心跳却比平时加快了好几倍。

  门已开了。

  一个人手里握着根铁棍,试探着走了进来,还没有回头往后面看。

  波波忽然从后面用力将他一推,人已靠在门上,“砰”的关住了门。

  这人好容易才站稳,回过头,吃惊的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波波用自己的身子顶住了门,看着他。

  他也跟小白一样,是个不难看的年轻人,看来并不太狡猾,也并不太凶狠。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所以才会被派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做这种无足轻重的人,若是凶狠狡猾的人,早已“窜上”了。

  波波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的脸虽然已青肺,而且很脏,可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

  波波本就是个甜蜜可爱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迟疑着,终于回答:“我叫蔡旺,别人都叫阿旺。”

  “阿旺。”波波吃吃的笑了,又道,“以前我有一条小狗,也叫做阿旺,我总是喜欢抱着它替它洗澡。”

  阿旺已涨红了脸:“你让开路,我出去端饭过来,饭还是热的。”

  “你站在那里不准动。”波波忽然起了脸:“否则我就要叫了。”

  “你要叫?叫什么?”阿旺不懂。

  波波道:“我把别人都叫过来,说你闯迸这屋子里,关起门要强奸我。”

  阿旺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波波和黑豹的关系,无论谁动了黑豹的女人,那种可怕的后果他也知道。

  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忽又笑道:“可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几句话,我就让你走。”

  阿旺叹了口气。

  他并不会对付女人,也不会打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人。

  波波已开始问:“你当然不是一直都在这下面的,上面的事,你当然也知道一点。”阿旺只有承认。

  波波咬着嘴唇,试探着问道:“你在上面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罗烈这名字?”

  阿旺居然一点也没有迟疑,就立刻点点头:“我听过。”

  他显然还弄不清黑豹、罗烈和波波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波波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你几时听见的?”

  “今天早上。”

  “你听见别人在说他什么?”波波的心跳得更快了。

  阿旺道:“我听说今天中午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来,他好像就姓罗,叫罗烈。”

  他显然也弄不清黑豹为什么要请这客人来的,红旗老么被抬回来的时候,他已下来了。

  “今天罗烈要来?”波波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阿旺又点点头:“听说是来吃中饭的。”

  波波握紧了手,指甲已刺入肉里:“是黑豹请他来的?”

  “不错。”阿旺道,“听说他十二点来,现在已过了十二点,他想必已在楼上。”

  波波的背脊在发冷,全身都在发冷。

  难道罗烈还不知道黑豹在怎么样对待她?难道黑豹已使他相信他们是朋友。

  他们本就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

  罗烈还没有看到真实的证据,当然不会相信黑豹要出卖他,更不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

  她知道罗烈对黑豹的感情,知道罗烈一向很重视这份感情。

  可是她也知道,罗烈只要一定进这屋子,就休想再活着出去。

  “你是不是知道他已经来了?”波波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发抖。

  “好像是的。”阿旺道:“我刚才听见上面有人说”客人已到,要准备开饭了。“

  他显然不知道这是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所以又补充着道:“而且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忙,本来应该下来换班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来。”

  上面的人当然很忙,黑豹想必已集中了所有的人,准备对付罗烈。

  波波咬了咬牙,忽然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结实的乳房。

  阿旺又吃了一惊。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乳房,可是他不敢多看。黑豹的女人,非但没有人敢动,连看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旺扭过头,声音在发抖。

  波波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撕开我的衣裳?”

  “我?是我撕开了你的衣裳?”阿旺更吃惊。

  “当然是你。”波波冷笑着:“难道我还会自己撕开自己的衣裳,让你看我?”

  阿旺怔住。

  这种事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别人当然更不会相信他的话。

  波波又道:“我现在若是将别人叫来,你想结果会怎么样?”

  阿旺连想都不敢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的脸上几乎已没有人色,声音抖得更厉害。

  波波板着脸,冷冷道:“我不但要害你,而且要害死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因为我喜欢害人。”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声音又变得很柔和:“可是你假如肯帮我一个忙,我就饶了你。”

  “你问我的话,我已全告诉你。”阿旺苦着脸道,“你还想要我干什么?”“要你帮我逃出去。”阿旺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要我帮你逃出去?你……

  你……你一定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清醒得很。”

  阿旺道:“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

  “以前也许没有人能逃得出去,但今天却不同。”波波说。

  “有什么不同?”

  “今天上面的人都在忙着招呼客人,连应该来换班的人都没有来。”

  阿旺已急得满头冷汗,“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波波又在冷笑:“难道你想死?”

  阿旺不想死,他还年轻。

  波波冷笑道:“你也该知道,现在只要我一叫,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你怎么分辩,黑豹都不会饶了你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知道。”

  阿旺当然知道。

  现在黑豹要杀一个人,就好像杀一条狗一样,根本用不着什么很好的理由。

  阿旺用手背擦着汗:“就算我想要放你走,你也走不了。”

  “是不是因为这里还有别人在看守?”

  阿旺点点头。

  “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波波又问。

  平时看守的人并不多,因为这里根本用不着大多人看守。

  “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阿旺道,“可是其中有一个叫老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我根本不是他对手。”

  波波道:“假如我有法子对付他呢?”

  阿旺还是在摇头:“就算你有法于对付他,就算你能走出这地方,也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这地窖的出口,就在客厅旁边,我们一走出去,立刻就有人发现的。”阿旺苦笑道,“所以就算我帮了你这个忙,我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黑豹和那姓罗的客人,现在都在客厅里?”

  “有客人来的时候,饭一向都是开在客厅里的。”阿旺老实回答,他也还没有真正摸清波波的意思。

  波波忽然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

  “你不是?”阿旺更不懂了。

  波波说道:“我只不过想上去找黑豹,告诉他,我已经立下决心不跟他斗了,决心要好好的跟着他。”

  “你为什么不等他下来呢?”

  “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不肯下来的,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我再跟他悦几句软语……”波波嫣然一笑:“你应该知道他还是喜欢我的,否则就不会特地要你送那几样我喜欢吃的菜来了。

  这一注她没有押错。看阿旺的表情,波波就知道那些菜果然是黑豹特地关照人送来的。

  她心里突然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

  “所以只要我能见到他,就没有事了,你非但不会死,而且一定还有好处。”

  阿旺迟疑着,显然已有点动心。

  他并不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也并不会作正确的判断,事实上,他根本就没什么头脑。

  有头脑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做送饭的工友。

  波波一步也不肯放松:“你帮了我的忙,我当然也会帮你的忙,黑豹既然喜欢我,我在他面前说的话当然会有效。”

  她微笑着,道:“所以只要我能上去,你也就有机会‘窜上’了,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到这道理。”

  越笨的人,越喜欢别人说他聪明,这道理也是颠扑不破的。

  阿旺眼睛里果然发出了光,却还在迟疑着:“可是老铁……”

  波波突然大叫:“救命呀,救命……”

  阿旺脸色又变了。

  幸好波波又压低声音解释:“他们一来,我们两个人一起对付。”

  这句话说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她的人一倒下,门就开了。

  一阵脚步声响过,外面果然有两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身材又矮又壮,显然就是老铁。

  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波波,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话是问阿旺的,但他的眼睛,却还是盯在波波的乳房上。

  很少有人看见过如此美丽的乳房。

  阿旺的脸色发青,吃吃道:“她……她好像突然病了。”

  老铁冷笑,道:“是她病了还是你病了?”

  “我……我没有病?”

  老铁道:“你若没有病,怎么敢打她的主意?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他果然以为阿旺对波波非礼。

  站在门口的一个麻子,眼睛也盯着波波的胸膛,冷笑道:“看不出这小子长得虽老实,胆子却不小。”

  老铁道:“你先带他出去看住他,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麻子还在晕迷着,留在这里面的人,多少总有点便宜占的。

  波波的胸膛,现在就像是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要占领这城市并不困难。

  麻子虽然不愿意,但老铁显然是他们的老大,他不愿意也不行。

  他只有将一肚子气出在阿旺身上,走过去伸手就给了阿旺个大耳光。

  “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跟我走?”

  阿旺垂着头,走出去。

  他也有一肚子气,可是他还不敢动手。

  等他们走出去,老铁的眼睛里已像是要冒出火来,俯下身,伸出了手。

  波波动也不动,就让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乳房。

  无论谁都难免偶而被狗咬一口的。

  老铁整个人都软了,但两腿间却有个地方起了种显明的变化。

  波波突然用出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向他这地方踢了过去。

  老铁一声惨呼,整个人立刻虾米般弯了下去,用手捧住了那地方。

  波波已跳起来,按住他的头,用膝盖撞去。

  这次老铁连惨呼都没有发出来,他晕过去时,脸上就像是倒翻了瓶番茄酱。

  第一声惨呼时,麻子刚押着阿旺走到通道尽头。

  听见这声惨呼,他立刻转身奔回。

  但这时阿旺已从靴筒里抽出柄匕首,一下子从他脊椎旁的后心上刺了进去。阿旺虽然并不是凶狠的人但毕竟已在这圈子里混了两年,要怎么样用刀,他早已学会。

  何况他对这麻子怀恨已不止一天,有一天,他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麻子竟在解他的裤带。

  他本就是个不难看的小伙子,男人本就不一定喜欢女人的。

  麻子倒下去时,波波已奔出来。

  阿旺拔出了刀,看见刀上的血,手才开始发抖。

  波波知道现在他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立刻赶过去握住他的手:“想不到你是这么勇敢的人,我一定永远忘不了你的。”

  阿旺果然笑了,笑得虽勉强,却总是在笑:“我也想不到你真能对付老铁。”

  波波嫣然道:“你若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你就错了,我也有两下子的。”

  她对自己的身手,忽然又有了信心,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总可以帮罗烈一臂之力。

  她拉紧了阿旺的手:“我们快上去。”

  阿旺点点头,眼睛忍不住往她胸膛上看了两眼:“你的衣服……”

  波波嫣然道:“你替我拉起来好不好?”

  阿旺的脸又红了,正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替她拉上衣服。

  就在这时,突然有寒光一闪。

  一柄斧头从后面飞过来,正好劈在阿旺的头顶上。

  鲜血飞溅而出,红得可怕。

  阿旺也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已倒下,倒在波波脚下。

  “波波的脸色也发青,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人,正慢慢的走过来,手里还握住柄斧头……

  (十四) 扭 转

  十二点四十五分。

  一个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侍役,用一双很漂亮的手,在替罗烈斟酒。

  他的手已从罗烈肩后伸过来,是用两只手捧住酒壶的。

  黑豹虽然没有看他,却知道只要这两只手一分开,就会有条钢丝绞索勒上罗烈的咽喉。

  他看过秦松被绞杀时的样子。

  他相信陈静绝不会失手。

  谁知这时罗烈却突然站起来,从裤袋里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嘴。

  然后他又坐下。

  但这时机会已错过,酒已斟满,陈静的手只好收了回去。

  他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他知道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

  黑豹也知道,他已准备只要酒一斟满,他就立刻要罗烈干杯。

  这时陈静已走到他身后,在替他斟酒。

  黑豹看到这双很漂亮的手从自己肩后伸出来,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就在这时,陈静的手已分开,手里的酒壶“当”的掉在桌上。

  他手里已赫然多了条钢丝绞索,用一种无法想像的速度,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过来。

  无论谁也想不到这一个变化,但陈静自己却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时候。

  黑豹的反应,更快得令人无法想像。

  他突然低下头,张开口,用牙齿咬住了那条钢丝绞索。

  他的手又向后撞去,一个时拳,打在陈静的小腹上。

  陈静立刻疼得弯下了腰,“砰”的头撞着了桌子。

  黑豹的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劈下,劈在他左颈后的大动脉上。

  陈静倒下去时,整个人都已软得像是个被倒空了的麻袋。

  大藏静静的看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罗烈也在静静的看着,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变化他竞似并不觉得意外。

  黑豹抬起了头,看着他们,脸上居然也完全没有表情。

  三个就这样静静的对面坐着,对着看看,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开口。

  客厅里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向大藏举杯:“我敬你。”

  大藏也举起了酒杯,道:“干杯?”

  “当然干杯!”

  “为什么干杯?”

  “为你!”黑豹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大藏笑了笑:“我也佩服你。”

  “哦?”

  “我想不到陈静会失手的。”大藏微笑着:“我对他一向很有信心。”

  “我也想不到你敢冒这种险。”

  “哦?”

  “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要杀人,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大藏承认:“我说过。”

  “你敢冒这种险,当然有原因。”

  大藏也承认。

  黑豹突然转过头,盯着罗烈:“原因就是你?”

  罗烈笑了笑。

  黑豹冷冷道:“若不是有你在后面撑腰,他绝不敢冒这种险的,因为他知道。只要陈静一失手,他们两人都非死不可。”

  罗烈并不想否认,也不想开口。

  黑豹盯着他,忽然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得的?”

  “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回答的不是罗烈,是大藏。

  “是他去我你的?”

  大藏摇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是我特地去拜访他的。”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怎么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我们组织‘喜鹊’之前,我已到你的家乡去打听过你的底细。”大藏淡淡的笑着:“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

  石头乡里的人,当然都知道罗烈和黑豹的关系。

  大藏又道:“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一直问不出他的行踪而已。”

  “这次你怎么知道的?”

  “陈瞎子。”大藏道:“你本不该忽视陈瞎子这个人的,你本不该忽视任何人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他本身的价值。”

  黑豹冷笑。

  这是句很有哲学思想的话,这种思想他还不能完全接受。

  对于人的价值,他也不能完全了解。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受了金二爷的影响,他将大多数人都当做了他的工具。

  罗烈道:“所以你也不该忽略梅子夫人的。”

  黑豹终于动容:“你见过她?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罗烈道:“高登虽然是个杀人的枪手,但却绝不会杀一个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女人。”

  罗烈的眼睛,竟似带着种惋借之色,看着黑豹,又接着道:“你不该低估高登的,也不该低估了梅子夫人。”

  黑豹咬着牙:“难道也是她去找你的?”

  “是她去找我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罗烈叹息着:“因为她对高登很感激,却无法报答,所以才将这份感激报答在我身上。”

  黑豹的脸已发青:“说下去。”

  “我并不是个越狱的逃犯,是她保我出来的。”罗烈正在说下去“到了汉堡后,她很快就筹足了一笔钱,汉堡本就是个女人最容易赚钱的地方,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丽女人,她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却还是个很美的女人。”

  黑豹冷笑:“她是个婊子,老婊子。”

  “幸好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实年纪,尤其是从异国来的女人。”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就在这大都市里,也有很多外国小伙子,找的却偏偏是些年纪已可做他妈的女人。

  何况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饰,风度也一向很高贵,汉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缠万贯的暴发户。

  暴发户最喜欢找的,就是高贵的女人,比他们自己高贵的女人。

  固为高贵的女人,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也高贵了些,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头子觉得自己年轻一样。

  “她保出了我,就叫我赶快到这里来,因为她已看出你是绝不会放高登回去的。”

  女人总有种神秘的第六感,总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

  黑豹握紧双拳,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确疏忽了很多事。

  我本该亲手杀了那婊子的。

  “我来的时候,高登已死了。”罗烈黯然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他绝不是个会跳楼自杀的人。”

  “你很了解他?”

  “我了解他,就好像了解你一样。”

  罗烈看着黑豹:“可是,我想不到你竟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多、这么快、这么可怕”

  大藏忽然也叹了口气,说道:“这大都市就像是个大染缸,无论谁跳进这大染缸里来,都会改变的。”

  他凝视着黑豹,又道:“可是他说得不惜,你实在变得大多、太可怕了。”

  黑豹冷笑,他只有冷笑。

  “就固为我觉得金二爷的做法太可怕,所以才帮你除去了他。”大藏叹息着:“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你已经变成第二个金二爷了。”

  “所以你就想帮他除去我?”

  “这不能怪我。”大藏淡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要除去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

  “就因为你已准备对我下手,所以才先想法子杀了秦松。”

  大藏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秦松一直对你很忠实,如果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自己一只左手一样。”

  黑豹的额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只可惜已太迟了。

  发现得大迟的错误往往就是致命的错误。

  “你不该杀秦松的,却杀了他,你本该杀金二爷的,但你却让他活着。”大藏似在惋惜“你总该知道,金二爷对人也有”很多好处的,等大家发现你并不比金二爷好时,就会有人渐渐开始怀念他了。“

  这当然也是个致命的错误,但黑豹本来并不想犯这个错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他。”大藏忽然道,“你是为了波波。”

  波波!提起了这名字,罗烈和黑豹两个人的心都在刺痛。

  “无论如何,她总是金二爷的女儿,你若在她面前杀了金二爷,她才会真正的恨你一辈子。”大藏悠然道,“看来你并不想要她恨你。”

  黑豹额上的青筋在跳动,忽然大声道:“她也是个婊子,可是我喜欢这婊子,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条冷血的秃狗!”

  大藏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黑豹骂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

  罗烈的脸却已铁青,额上也已因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欢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是我的朋友!”

  黑豹怒吼着道:“我就喜欢她,无论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还是喜欢她!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你以为那才是对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味道?”

  罗烈的声音已嘶哑:“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黑豹全身突然发抖,突然站起来,瞪着罗烈,眼睛里似已喷出了火。

  野兽般的怒火。

  罗烈也慢慢的站起来,瞪着他。他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的楼梯下,已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带着个农衫不整,苍白憔悴,却仍然美丽的女孩子波波。

  她全身也在不停的发着抖,抖得就像是片秋风中的叶子。

  黑豹刚才说的话,她全部已听见。

  “我喜欢她……而且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她去做……”

  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说真话?

  “你喜欢她?她是不是喜欢你?”

  她知道黑豹无法回答这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

  看到他们站起来,像野兽互相对峙着,她的心已碎了。

  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

  他们本是朋友,但现在却仿佛恨不得能将对方一口吞下。

  这是为了什么?

  波波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本想冲出去,可是她的脚已无法移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站在那里,无声的干流着泪水。

  她本该冲过去,冲到罗烈怀里,向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矛盾。

  一种她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永远也无法解释的矛盾。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对黑豹有了种无法解释的感情?还是因为罗烈已变了?

  罗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爱着的那个淳朴忠厚正直的少年,也似已变成了个陌生人。

  她本来以为黑豹才是强者,本来以为罗烈已被他踏在脚下。

  情况若真是这么样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救罗烈——人,本来就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女人。

  但现在她忽然发现,被踏在脚下的并不是罗烈,而是黑豹。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团火似的,罗烈的眼睛却冷酷如刀锋。

  他盯着黑豹,忽然一伸手,手里已多了柄枪:“我本该一枪杀了你的,可是我不愿这样做。

  黑豹冷笑。“这么样做太简单,太容易,我们的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罗烈也在冷笑,突然将手里的枪远远抛出去。

  黑豹的瞳孔在收缩,整个人都似已收缩。

  罗烈冷笑道:“你一直以为你可以打倒我,现在为什么不过来试试?”

  他的冷静也正如刀锋。

  他正在不断的给黑豹压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会来帮你,能帮你的人,都已死了,没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价值。”

  客厅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部静静的站着,就好像一群看戏的人,冷冷的看着戏台上的两个角色在厮杀,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漠不关心。

  “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跟你本就没有感情,你在利用他们,他们也一样在利用你。”罗烈的压力更加重,“你现在已完全没有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你现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爷一样,已变成了一条众叛亲离,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击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击倒黑豹。

  所以他必须不断的压榨,将黑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榨出来。

  他早已学会了这种法子。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真的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

  唯一永恒不变的,只有时间,因为时间最无情。

  在无情的时候中,每个人都会不知不党的慢慢改变。

  连树木山石,大地海洋都会因时间而改变,连沧海都会变成桑田,又何况人?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竟也变得和黑豹同样残酷,同样可怕。

  他对黑豹用的这种法子,岂非也正是黑豹对别人用的法子。

  但黑豹毕竟是坚强的,他并没有被榨干,并没有崩溃。

  至少别人还看不出他已在渐渐的崩溃。

  他不能等着自己崩溃,他此刻已必须出手。

  但罗烈实在太冷静,就橡是一块岩石,一座山,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弱点。

  大藏已悄俏的退开了。

  他脸上还是带着微笑,眼睛里充满了信心。

  难道他已算准了罗烈必胜?

  黑豹突然觉得一般无法抑制的怒火冲上来,他的人已跃起,越过了桌面,扑过去,看来就像是一条愤怒的美洲豹。

  他的脚飞起,踢向罗烈的咽喉。反手道!

  这一脚本应该是虚招,他真正的杀着本该在手上。

  但罗烈并不这么样想。

  他知道黑豹绝不会用这种手法来对付他的,因为这种手法他远比黑豹更熟悉,他退后,翻身,挥手猛砍黑豹的足踝,罗烈再退,再挥手,但黑豹整个人已经凌空扑了下来。

  他并没有用出奇诡的招式来,因为他也知道无论多奇诡的招式,都不能对付罗烈。

  他用的是他那种野兽般的力量。

  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想,无法思议的力量。

  罗烈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本不该让黑豹太愤怒的,他发觉这种愤怒的火焰,已将黑豹身上每一分潜力都燃烧了起来。

  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喷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烧,这种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

  罗烈心里突然起了种恐惧。

  恐惧有时虽然能令人变得更坚强敏锐,但无论谁在恐惧中,都难免会判断错误。

  罗烈已判断错误。

  黑豹的右手横扫,猛劈他的颈,他侧身闪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门。

  谁知黑豹这一着根本没有发出,招式已改变,左拳已痛击在他小腹上。

  反手道!

  这本是罗烈自己创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断却有了致命的错误。

  他认为黑豹绝不会使出这一着,却忘了一个人在愤怒时,就会变得不顾一切的。

  罗烈立刻疼得弯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着击出,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冲上去,一脚踢出。

  这已是致命的一脚。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声惊呼:“你不能杀他!”

  这是波波的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听得出波波的声音。

  他的动作突然僵硬,整个都似已僵硬。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他本不想听波波的话,可是他的感情却已无法被他自己控制。

  那是种多么深遂多么可怕的情感。

  就在这一瞬间,罗烈已有了反击的机会。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拧。

  黑豹的人立刻跟着被拧转,就像是个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

  波波已冲出来,无论如何罗烈毕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毕竟是他的未婚夫。

  可是她冲出来时,黑豹已被击倒!已因她而被击倒!

  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连动都不能动。

  这时黑豹已挣扎着翻身,可是他的人还没有跃起罗烈的拳头已打在他鼻梁上。

  他眼前一阵黑暗,接着就听见自己肋骨被打断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还看了波波一眼。

  他的眼睛里竞没有仇恨,也没有怨尤。

  他的眼睛只有一种任何人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情感。

  也许别人看不出,但波波却看得出。

  黑豹已软瘫在地上。他挣扎着,起来了五次。五次都又被击倒。

  现在他的人也已像是个空麻袋。

  大藏长长吐出口气,知道这一战已结束,这一战的胜利者是他。

  他永远都不会失败的,因为他用的是思想,不是拳头。

  罗烈已喘息着,奔向波波,搂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完全过去了。”

  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多。

  这是不是欢喜的眼泪?他的仇人已被击倒,已永远无法站起来了。

  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

  那满脸的胡子的大汉已走过去,手里还是紧握那柄斧头。大藏向他挥了挥手,指指地上的黑豹。他知道罗烈绝不会在波波面前杀黑豹的,他必须替罗烈来做这件事。这满脸胡子的大汉,本是金二爷的打手,却也早已被他收买了。

  他不但善于利用思想,也同样善于利用金钱。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结合成一种谁也无法抗拒的力量。

  满脸胡子的大汉点点头。他当然明白大藏的意思,他手里的斧头已扬起。

  他没有看见波波突然冲了出去,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冲出去,扑在黑豹身上。

  就在这同一秒钟之间,利斧已飞出!

  寒光一闪!利斧深深的砍人了波波的后心——这当然也是致命的一斧。

  波波竟咬着牙,没有叫出来。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紧紧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决心,永远再也不松手。

  可是她的手已渐渐发冷。她努力想睁大眼晴,看着黑豹,想多看黑豹几眼。

  可是她的眼睑已渐渐沉重,渐渐张不开来。“我害了你……可是我……”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可是也已用不着说完了。每个人都已明自她的意思!“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这句话也不需回答。

  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这句话。“我爱你!”

  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她用这种方式说得更真实。天上地下,千千万万年,都绝不会有人比她说得更真实。

  黑豹紧紧的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波波抱了进来,挣扎着走出去,他已不愿再留在这里。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想过去拦住他。罗烈却突然道:“让他们走!”

  他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种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痛苦。

  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这究竟是伤心?是嫉妒?是失望?还是一种人类亘古以来,就永远也不能消除的空虚和寂寞?

  胡子大汉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问:“是不是让他们走?”大藏也点点头。

  他知道现在已没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固为黑豹的心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绝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胁他的事。

  这种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视。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着波波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灿烂,大地如此辉煌,生命也毕竟还是可爱的。可是他们的生命,却已结束。

  大藏是不是会帮罗烈代替他的位置?大藏当然不会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他永远都在幕后,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罗烈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和黑豹、金二爷一样的结果?

  这件事黑豹根本就没有去想,也不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他怀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黑豹扶起了她的头,让她面向着阳光。阳光如此灿烂,大地如此辉煌,可是他们……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绝不肯低头,绝不肯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

  ——完——

© 版权声明

相关文章

暂无评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