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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古龙小说3个月前更新 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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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物》

  作者:古龙

  1 红丝巾

  一这少年手里握着柄刀,刀柄上的丝巾在风中飞扬。

  红丝巾,红得象刚升起的太阳。

  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光,少年在烈日下流着汗,汗巳湿透了他那身黑绸子的衣裳,他已被包围,包围他的人虽然只有四个,但他却知道这四个人的可怕,他已有好几次想抛下刀,想放弃抵抗,放弃一切。

  他没有这祥做。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这柄刀上系着的红丝市,不能辱没这红丝巾所象征的那个人。

  系上这红丝巾,就表示你决心要奋斗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这红丝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带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

  他挥刀,狂呼,冲过去。

  鲜红的丝巾飞舞,比刀光更夺目。

  他立刻就听到刀锋砍入对方这人骨头里的声音。

  这人倒下去,眼球凸旧,还在直勾勾地瞪着这块鲜血的丝申。

  他并不是死在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这少年的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这块红丝巾,因为他早已被这块红丝巾所象征的那种勇气震散了魂魄!

  二这少女斜倚着柴扉,眼波比天上星光更温柔。

  她拉着他的手,她舍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着的丝巾在晚凤中轻拂。

  红丝巾,红得象倩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确应该走了,早就应该走了。

  他没有走。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手碗上系着的这块红丝巾,你只要系上这红丝巾,就不能让任何少女失望。

  这红丝巾不但象征着勇气,也象征着热情。火一般的热倩。

  他终于凑过去,在她耳旁低语。

  他们的蜜语比春风更动人,可是她的眼波却还是在痴痴的凝注着他腕上的红丝巾。

  他的热情忽然捎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爱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腕上的这块红丝巾。

  当她拉着他的手,她心里想着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这红丝巾象征的那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中、梦中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叫秦歌。

  三他洗过澡,挽好发髻,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绸衣裳,小小心心的在腰上系起一条红丝市。

  他不喜欢穿黑绸衣服,也不甚欢鲜红的丝巾。

  可是他不能不这么样做。

  因为他若不这么样做,就表示他没有勇气,没有热情。

  自从虎丘一战后,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将各色各样的丝巾都染成红的,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块红丝巾,一个少年身上若没有系着块红丝巾,简直就不敢走出门去,有的人纵已不再少年,若想学少年、学时髦,也会在身上系块红丝巾,表示自己并不太老,并没有落伍。

  风流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刀上、剑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将红丝巾系在头上。

  但却从来没有人将红丝巾系左脖子上。

  没有人敢!

  因为秦歌是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秦歌就算不在乎,别的人也会将你这条红丝巾砍断,连着脖子一齐砍断!

  你可以学他,可以崇拜他,却绝不能有丝毫冒犯他,他若軎欢一个人站在桥上静赏月色,你要赏月色也只能站在桥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远没有第二个。以后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红从虎丘一战后,秦歌就成了江南每个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四秦歌当然是田恩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2 一百零八刀

  一田思思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浓荫如盖。

  风中带着荷花的清香。她手里捧着只碧玉碗,碗里是冰镇过的莲子汤。

  冰是用人百里快马从关外运来的,“锦绣山庄”虽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恩恩却喜欢关外运来的冰。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她认为关外来的冰更冷些。

  她若认为月亮是方的,也没有人反对。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她无论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敢反对。

  这不仅因为她是世袭镇远侯,“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的独生女儿,也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人儿。不但人长得甜,说话也甜,笑起来更甜,甜得令任何大都不愿,也不忍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太家唯一的遗憾是,能见到这位甜人儿的机会太少不。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爷大放花灯时,她才会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终年都藏在深闺中,足不出户,谁也休想一睹她的颜色。

  田二爷号称“中原孟尝”,当然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挥手千金也不会皱一皱眉,但却绝不肯让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儿的机会。

  他将他的女儿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千百倍。

  二莲子汤已不再凉沁人心,田恩思只轻轻啜过一口,就随手递给了她的丫环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贴身丫环,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若没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么寂寞。

  现在田心就坐茌她面前一张小板凳上,低着头在绣花。金炉中燃着的龙液香已渐渐冷了,风吹竹叶,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诉。

  田思思忽然夺过她使女手中的绣花针,带着三分娇嗔道,“你别总是低着头绣花好不好?又没有人等着你的绣花枕头做嫁妆。”

  田心笑了,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捶着自己的腰,道:“不绣花干什么?”

  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噘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还有什么好聊的?”

  田思思眼波流动,道,“说个故事给我听。”

  “锦绣山庄”终年都有客人。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田心从他们嘴里听到许许多多又可怕、又好听的故事,然后再回来说给她的小姐听。

  田心道:“这儿天来的客人都是笨蛋,连故事都不会说,只晓,得拼命拄嘴里灌酒,就好象生怕喝少了不够本似的。”

  田恩恩的眸子在发光,却故意装得很冷漠的梓子,淡淡地道,“那么你就将虎丘那一战的故事再说一遍好了。”

  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恩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说了七八遍,怎么会忽然忘了?”

  田心的嘴噘得更高,板着脸道:“那故事我既已说了七八遍,你也不会忘了的。既然投有忘,为什么还要听?”

  田恩思脸红了起来,跳起来妥用针去扎这坏丫头的嘴。

  田心娇笑着,闪避着,喘着气告侥道:“好小姐,你要听,我就说,只要小姐你高兴,我再说一百遍都没关系。”

  田恩恩这才饶了她,瞪着眼道:“快说,不然小心我扎破你这张小蹶嘴。”

  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儿声,才慢吞吞地说道:“虎丘一战就是秦歌秦少侠成名的一战,七十年来,江湖中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更轰动,也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流的血更多。”

  这故事她的确已说过很多次,说起来熟得就好像老学究在背三字经,就算陲着了,都能说得一宇不漏。

  但田恩恩却象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每年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会,这七条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头。”

  田思恩逍:“这么样说来,别人一定全都很怕他们了?”

  田心道:“当然怕,而且怕得厉害,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这一天他们在虎丘,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

  田思思道:“那天怎么样?”

  这故事她当然也早听熟了,当然知逍应该在什么时候插嘴问一句,才好让田心接着说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时候,半路遇到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饿狗看到了肉骨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女孩子抢上山去。”

  田思思道:“他们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吗?”

  田心道:“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怕,他们谁都不怕,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敢去惹他们。”

  田思思道:“但这次他们却遇见了一个。”

  田心道:“那时秦歌还没有出名,谁也想不到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说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吹牛,谁知他宽真的去了。”

  田思思道:“他一个人去的?”

  田心道:“当然是一个人,他单枪匹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只老虎,虽然将其中两只老虎刺伤,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大刀。”

  田思思道:“一百零大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为,这是老虎的规矩,他们活捉一个人后,绝不肯痛痛快快一刀杀死,一定要刺一再零大刀,让他慢慢的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一百零八刀的。”

  田心道:“非但很少,简直没有人能挨得了,但我们的秦歌却硬是咬着牙挨了下来,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想报仇。”

  田思思道:“他还敢报仇?”

  田心道:“他不但身子象是铁打的,胆子也像是铁打的,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侥幸逃了活命之后,一定会谈虎色变了。”

  她也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谁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又找到了这七只老虎。这次,他重伤了其中的四个。”

  田恩思道:“他自己呢?”

  田心叹道:“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大刀,这次老虎的出手当然更重,但他还是挨了下去,据后来看到他的人说,他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流的血已足够将虎丘山上的石头全都染红。”

  田思恩咬着嘴唇,道:“那些老虎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田心道:“因为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若要剌这个人一百零八刀,就不能少刺一刀,而且第一百零大刀一定要和第一刀同祥轻重,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挨过一百零大刀后还能活着,还有胆子敢去找他们报仇。”

  田思思道:“但秦歌却挨了二百一十六刀。”

  田心道:“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因为第三年他又去了,叉挨了一百零大刀。只不过这次他己伤了七只老虎中的五只。”

  田思思道:“遇见这样的人,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为什么还敢让他活着?”

  田心道:“因为那时他们自己也已骑虎难下,因为那时这件事已经轰动了江湖,已经有很多人专程赶到虎丘山看热闹。”

  田思思道:“所以他们绝不能刺到第一百零七刀时就让素歌死了,刺到第一百零大刀时,也绝不能比第一刀重。”

  田心道:“不错,像他们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丢自己的脸,否则还有谁会象以前那么样怕他们?”

  田思思道:“但他们其中既已有五人受了伤,别人为什么不索性将他们除去了呢?”

  田心道:“因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么大的罪,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大家谁都不忍令他功亏一篑,都希望能看到他亲手杀了这七只老虎,而且大家都已知道这第三百二十四刀,已经是最后一刀。”

  她眸子里也发出了光,接着道:“所以当这最后一刀刺下去,秦歌还没有死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禁发出了欢呼。”

  田思恩道:“那七只老虎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刀?”

  田心道:“他们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所以第三年他们已找了不少帮手上山,这也是别的人没有向他们出手的原因。”

  田思思道:“第四年呢?”

  田心道:“第四年他们找的帮手更多,但就连他们自己的朋友,都不禁对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秦歌向他们出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个人帮他们的忙。等秦歌将最后一只老虎杀了时,虎丘山上欢声雷动,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

  田思思目光凝注着炉中袅娜四散的香烟,她仿佛己看到一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黑衣少年,自烟中慢慢的出现,微笑着接受群众的欢呼喝彩。

  田心道:“直到那时,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样骄傲,又那么沉痛,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己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自从那一天之后,‘铁人’秦歌的名字就响遍了江湖!”

  田思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田心道:“像他这么勇敢,这么多情的人,天下的确很难找得出第二个。”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所以我非嫁给他不可。”

  她脸上带着红晕,看来又坚决,又兴奋,又美丽。

  田心却“噗哧”一声笑了,道:“你又想嫁绐他?你到底想嫁给多少人?”

  她扳着指头,又道:“最早你说一定要嫁给岳环山,然后又说一定要嫁给柳凤骨,现在又想嫁给秦歌了,你到底想嫁给谁呢?”

  田思思道:“谁最好,我就嫁给谁。”

  她眼波流动,红着脸道:“以你看,这三个人谁最好?”

  田心笑道:“我可不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却连一个都没有见过。”

  她想了想,自己的脸也红了,轻轻的接着道:“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柳风骨却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无论什么困难,他都有法子解决,而且总令人心服口服;一个女孩子能嫁给他,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田恩思道:“岳环山呢?嫁给他难道就不好?”

  田心咬着嘴唇道:“他不行,据说他的年纪巳不比老爷小。”

  田思思也咬起了嘴唇,逍:“老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最好,就算已经有七十岁,我还是要嫁给他。”

  田心忍住笑道:“他若已经有了老婆呢?”

  田思思道,“有了老婆也没关系,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

  田心终于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他们三个若都一样好呢?你难逍就同时嫁给他们三个?”

  田思思像是忽然听不见她说话了,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忽又拉起她的手,悄悄道:“你偷偷溜出去,替我买几身男人穿的衣服来,好不好?”

  田心也发怔了,道:“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干什么?”

  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才轻轻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田心笑道:“那本‘银字几’也是我偷偷拿给你看的,我怎么会没听说过?”

  田思思道:“听说一个女孩子要出门,就得扮成男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田心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小姐你想出门?”

  田思思点点头,咬着嘴唇道:“我要自己去看看,他们三个人究竟是谁好?”

  田心再也笑不出来了,吃惊道:“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田思思道:“谁跟你开玩笑?快点去替我把衣服找来。”

  田心非但笑不出,简直快哭出来了,合起双手,苦着脸道:“好小姐,你饶了我吧,老爷若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田思思也瞪趔眼,道:“你若不去,我现在就打断你两条腿。”

  她眼珠子一转,突又笑了,轻轻拧了拧田心的小脸,吃吃的笑着道:“何况,你年纪也已不小,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个好丈夫吗?”

  田心也顾不得害臊,跳起来拉住她小姐,道:“你肯带我一齐去?”

  田思思笑道:“当然,我怎么舍得甩下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呢?”

  田心已被吓白了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眸子里又渐渐发了光,瞧着窗外痴痴的出了神。

  田思思柔声道:“外面的世界是鄹么美丽,那么辽阔,尤其是江南,现在更是万紫千红、繁花如锦的时候。一个人活着若不到江南去开开眼界,他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

  田心就像是做梦似的,走到窗口,她的神魂似已飞越到江南,那温柔的流水旁,温柔的柳条下,正有个温柔而多情的少年在等着她。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喜欢做梦呢?

  田思思道:“快去吧,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老爷绝不会知逍的,等我们带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回来,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得很。”

  田心心里就算千肯万肯,嘴里还是不能不拒绝,拼命摇着头道:“不行,我还是不敢。”

  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脸,道:“好,小鬼,你若其敢不听话,我就把你许记给马房的王大光。”

  用“大光”来形容正大光这个人的脸虽不合适,形容他的头却真是再好也没有。

  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剥光了的鸡蛋,连一根毛都没有。

  只可借他的脸却太不光了,每边脸上都至少有两三百颗黑麻子,比风干了的桔子皮还麻得厉害。

  一想到这个人,田心就要吐,想到要嫁给这么样一个人,她的腿都软了,几乎当场跪了下来。

  田思思悠然道:“我说过的话就算数,去不去都看你了。”

  田心立刻道:“去,去,去,现在就去。却不知小姐你是想做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花木兰呢,还是做个文质彬彬、凤流潇洒的祝英台?”

  三天青色的轻绸衫,天青色的女士巾,田恩思穿在身上,对着妆台前的铜镜顾影自伶,自己也实在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她想起起脸,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却忍不住笑了,嫣然道:“小噘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

  田心也笑了,抿着嘴笑道:“果然是文质彬彬、风流潇洒,就是潘安再世见了你,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

  田思思忽然皱起了眉,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像这样的男人走到外面去,一定会被许多小姑娘看上的,我还没找到丈夫,却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给我,那怎么办呢?”

  田心也皱起了眉,正色道:“这倒真是个大问题,我若然不知道你也是个女的,就非嫁给你不可。”

  田思思道:“好,我就要你。”

  她忽然转过身,张开手,龇着牙道:“来,小宝贝,先让我抱着亲一亲。”

  田心卟得尖叫起来,掉头就跑。

  田思思追上去,一把揽住她的腰,道:“你又不愿了是不是?不愿也不行。”

  田心喘着气,道:“就算要亲,也没有像你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对?”

  田心道:“这样子大穷凶极恶了,胆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吓死才怪。”

  田心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倒真是个大消息,但小姐既然不想听,我也不敢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敝了半天气,还是憋不住,恨恨道:“什么不敢说?你的胆子呢?”

  田心道:“做丫头的人怎么能有胆子。”

  看到俏丫头真的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做小姐的心也软了,转过身,一把抱住了田心,道:“你不说,好,我就真的亲你,亲亲你的小噘嘴!”

  田心早已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道:“好小姐,求求你放手吧,我说……我说……”

  她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这才悄悄道:“听说老爷已经有意思把你许配给杨三爷的小公子。”

  田思思立刻紧张了起来,道:“哪个杨三爷?”

  田心道:“当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杨三爷。”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道:“快收拾衣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田心道:“急什么?”

  田思思道:“听说杨三爷那个儿子是个怪物,从小就在和尚庙里,连庙里的老和尚都说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这种人我怎么受得了?”

  她忽又道:“还是我来收拾衣服,你去雇辆大车,在后花园的小门外等着。”

  田心道:“雇车干什么?骑马不快些吗?”

  田思思道:“我们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带走,不雇车怎么行?”

  田心脏大眼睛,道:“六七口箱子了小姐你究竟想带些什么?”

  田思想道:“要带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妆盒、洗脸盆、镜子,这几样东西就得装一口箱子。我们虽然扮成男人,但总不能不梳头洗脸吧。”

  她眼珠子一转,又道:“还有被褥、枕头,也得装一口箱子,你知道我从不用别人东西的——对了,你还是先去把我吃饭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软巾包起来;还有这香炉、棋盘,也得包起来。”

  田心听得连眼睛都直了,道:“小姐,你是在办嫁妆么?婆家还没有找到,就先办嫁妆,不嫌太早了点吗?”

  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道:“那要什么样子才对呢?”

  田心道:“要温柔些、体贴些,先拉住人家的手,说些情深款款的甜言蜜语,打动人家的心,让人家自动投怀送抱。”

  田思思道:“说些什么呢?”

  田心道:“譬如说,你说你一直很孤独、很寂寞罗,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罗,自从见到她之后,你才忽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若没有她,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

  她话还未说完,田思想已笑弯了腰,道:“这些话肉麻死了,男人怎么说得出口?”

  田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小姑娘就喜欢听肉麻的话,越肉麻越好。”

  田思思吃吃笑道:“想不到你倒还蛮有经验,这种括一定听人说过不少次了。”

  田心脸红了,噘起嘴,道:“人家说正经的,你却拿人家开玩笑。”

  田思思道:“好,我也问你句正经的。”

  田心道:“问什么?”“

  田思思眨着眼,道:“我问你,你这小噘嘴到底被人家亲过没有?”

  田心已扑到床上,一头钻进了被窝,还用两只手蒙住耳朵,道:“不要听,不要听,这种羞死人的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田思思的脸也有些红红的,幽幽道:“别人像我这样的年纪,这种事做都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田心道:“听你说话,别人真很难相信你会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又道:“这只能怪老爷不好,为什么还没有替你成亲呢?若早有了婆家,你也不会整天的想这些糊涂心思了。”

  田思思一甩手,扭过头,板起脸道:“小鬼,说话越来越没规矩。”

  看到小姐真的有点像发脾气的样子,田心就软了,姗姗地走过来,陪着笑道:“刚刚我才听到个消息,小姐你想不想听?”

  田思思逗:“不想听。”

  3 金丝雀和一群猫

  一田思思道:“不带这些东西,你难道要我用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睡觉?用那些臭男人用过的碗吃饭?”

  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愿用别人的东西,我们在路上也可以买新的。”

  田思思道:“买来的也脏。”

  田心道:“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买来的吗?”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不管,这些东西我非带走不可,一样都不少。否则……”

  田心叹了口气,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则就把我许配给王大光,是吗?”

  她眼珠子口一转,忽又吃吃地笑道:“有个人总说别人是小噘嘴,其实地自己的小嘴比我噘得还高。”

  她说要的东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说出天大的理由来,她也会当你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间跟你翻脸发脾气,但你再眨眨眼,她说不定已将发脾气的事忘了,说不定会拉首你的手赔不是。这就是田大小姐的小姐脾气。

  所以我们的田大小姐就带着她的洗睑盆、妆盒、镜子、被褥、枕头、香炉、棋盘……还有几十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为她心目中三个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离她的家究竟有多远?

  这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会遇见些什么样的人?

  这些人是好人?还是恶人了会对她们怎么样了她们是不是会遇到一些意外危险?是不是真能到达江南?

  就算她们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到她心目中那三个大人物?

  他们又会怎么样对她了这些事田大小姐全部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车,闭起眼,等张开眼来时,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着队在等她。

  她以为江南就像她们家的后花园一样安全,她以为江湖中人就像她们家的人一样,对她百依百顺、服服贴贴。

  像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踏入了江湖,你说危险不危险?

  她若真能平平安安到达江南,那才真的是怪事-件。

  她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简直令人连做梦也想不到,你若一件件去说,也许要说个两三年。

  二繁星,明月,晚风温暖而干燥。

  中原标准的好天气。

  车窗开着,道旁的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马车奔得很急。

  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关了十几年,刚飞出笼子的金丝雀,飞得离笼子越远越好,超快越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她身上,她兴奋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窗子里探出头,看到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她立刻兴奋得叫了起来。就傍是平生第一砍看到月亮一样,不停地叫着到:“你看,你看这月亮美不美?”

  田心道:“美,美极了。”

  田思思道:“江南的月亮一定比这里的更美,说不定还圆得多。”

  田心眨着眼,道:“江南的月亮难道和这里的不是同一个?”

  田思思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这人简直一点诗意都没有。”

  田心凝注着窗外的夜色,缓缓道:“我倒不想写诗,我只想写部书。”

  田思思道:“写书?什么样的书?”

  田心道:“就像西游记弹词那样的闲书,连书名我都已想出来了。”

  田思思笑道:“想不到我们的小噘嘴还是女才子,你想的是什么书名,快告诉我。”

  田心道:“大小姐南游记。”

  田思思道:“大小姐南游记?你……你难道是想写我?”

  田心道:“不错,大小姐就是你,南游记就是写我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接着道:“我想,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见很多很多有趣的人,发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我若全都写下来,让别人看看我们的遭遇,那一定更有趣。”

  田思思的兴趣也被引起来了,拍手道:“好主意,只要你真能写,写得好,这本书将来说不定比《西游记》还出名。”

  她忽又正色道:“可是绝不能用我们的真名字,免得爹爹看了生气。”

  田心眼珠子转动着道:“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西游记写的是唐僧,我总不能把小姐你写成尼姑呀。”

  田思思脆声道:“我若是唐僧,你就是孙悟空,我若是尼姑,你就是母猴子。”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猴子的嘴岂非也都是噘着的。”

  田心的嘴果然又噘起来了,道:“孙猴子例没关系,但唐僧却得小心些。”

  田思思道:“小心什么?”

  田心道:“小心被人吃了你这身唐僧肉。”

  田思思跳起来要去拧她的嘴,忽又坐下来,皱起眉,道:“糟了,糟极了。”

  田心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

  田思思涨红了脸,附在她耳旁,悄悄道:“我刚才多喝了碗茶,现在涨得要命。”

  田心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咬着嘴唇道:“这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车上……”

  田思思道:“我还是忘了件大事,我们应该带个马桶出来的。”

  田心实在忍不住,已笑弯了腰。

  田思思恨恨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就从来不急。”

  田心当然也有急的时候,当然也知道那种滋味多要命。

  她也不忍再笑了,悄悄道:“路上反正没有人,又黑,不如叫车夫停下来,就在路旁树林子里……”

  田思思“啪”的轻轻给了姻一巴掌,道:“小鬼,万—有人闯过来田心道:”那没关系,我替你把风。“

  田思思拼命摇头:“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田心叹了口气,道:“不行那就没法子了,只好憋着点吧。”

  田思思已憋碍满脸通红。

  这种事你不去想还好,越想越急,越想越要命。

  田思思忽然大叫,道:“赶车的你停一停。”

  田心掩口笑道:“原来我们的大小姐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忽又道:“我正好也有话要吩咐赶车的。”

  田心道:“什么话?”

  田思思摇着头,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没有大人仔细。”

  车一停下,她急着跳了下去,大声道:“赶车的,你过来,我有话说。”

  赶车的慢吞吞跳下车,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副呆头果脑的样子。

  田思思觉得很满意,她这次行动很秘密,当然希望赶车的越呆越好,呆子很少会发现别人的秘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还是要问个清楚。因为她的确是个很有脑筋,而且考虑很周密的人。

  所以她就问道:“你认不认得我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赶车的直着眼摇头道:“不认得,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如道我们刚刚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

  赶车的道:“俺又不是呆子,怎么会不知道。”

  田思思已有点紧张,道:“你知道?”

  赶车的道:“当然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

  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

  赶车的道:“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赶车的道:“不知道。”

  团思思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你看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

  赶车的笑了,露出一日黄板牙,道:“两位若是女的,俺岂非也变成母的了。”

  田思思也笑了,觉得更满意,道:“我们想到附近走走,你在这里等着,不能走开。”

  赶车的笑道:“两位车钱还没有付,杀了俺,俺也不走。”

  田思思点点头道:“对,走了就没车钱,不走就有赏。”

  赶车的从腰带上抽出旱烟,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田思思这才觉得完全放心,一放心,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

  一想到那件事,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拉着田心就往树林里钻。

  树林里并不太暗,但的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田心悄声道:“就在这里吧,汉有人看车,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田思思道:“不行,这里不行,那赶车的是个呆子,用不着担心他。”

  每个人都认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这也是人们心理上的弱点。

  田思思找了个最暗的地方,悄悄道:“你留意看着,一有人来就叫。”

  田心不说话,吃吃地笑。

  田思思瞪眼道:“小鬼,笑什么!没有见过人小便吗?”

  田心笑道:“我不是笑这个,只不过在想,这里虽不会有人来,但万一有条蛇……”

  田思思跳起来,脸都吓自了,跳过去想找个东西塞她的嘴。

  田心告饶,田思思不依,两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阔,树林外的车辆马嘶声,她们一点也没听到。

  等她们吵完了,走出树林,那赶车的“呆子”早已连人带车都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田思思怔住。

  田心也怔住。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怔了很久,田心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把人家当做呆子,却不知人家也把我们当呆子,我们是真呆,人家却是假呆。”

  田思思咬着牙,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田心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无论怎么办,我绝不会回家。”

  她忽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首饰带出来?”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跺着脚道:“我们刚才若将那个小包袱带下车来就好了。”

  田心忽然从背后拿出了个包袱,道:“你看这是什么?”

  田思思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噘嘴是个鬼灵精。”

  田心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小孩子,做事总不如大人仔细。”

  路上并不黑,有星有月。

  两个人追逐自在的走着,就好象在闲逛似的?方才满肚子的怒气,现在好像早就忘了。

  田思思笑道:“东西丢了,反倒轻松愉快。”

  田心眨着眼,道:“你不怕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了?”

  田思思道:“怕什么,最多买床新的就是,我那床被反正也是买来的。”

  田心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脾气有点怪,总算还想得开,只不过又有点健忘而已。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一转头就忘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忽又皱眉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田心道:“什么事?”

  田思思道:“那赶车的没拿车钱,怎么肯走呢?”

  田心又怔住,征了半天,才点着头道:“是呀,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

  田思思忽又“啪”的轻轻给了她一巴掌,道:“小呆子,他当然知道我们车上的东西很值钱,就算买辆车也足足有余。”

  田心道:“哎呀,小姐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连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得通,我真佩服你。”

  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

  大小姐的想法有时不但要人啼笑皆非,而且还得流鼻涕。

  三天亮了。

  鸡在叫,她们的肚子也在叫。

  田思思喃喃道:“奇怪,—个人的肚子为什么会‘咕咕’的响呢?”

  田心道:“肚子娥了就会响。”

  田思思道:“为什么肚子饿了就会响?”

  田心没法子回答了,大小姐问的话,常常都叫人没法子回答。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人肚子饿了会这么难受。”

  田心道:“你从来没饿过?”

  田思思道:“有几次我中饭不想吃,到了下午,就觉得已经快俄疯了。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根本不算是饿。”

  田心笑道:“你不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样的滋味都要尝尝吗?”田思思道:“但饿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我只想吃一块四四方方、红里透亮、用文火炖得烂烂的红烧肉。”

  田心道:“那么你只好回家吃吧。”

  田思思道:“外面连红烧肉都没得买?”

  田心道:“至少现在没有,这时候饭馆都还没有开门。”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有种茶馆是早上就开门的,也有吃的东西卖,这种茶馆大多数开在菜市附近。”

  田思思拍手笑道:“好极了,我早就想到菜市去瞧瞧了;还有茶馆,听说江湖中有很多事,都是在茶馆里发生的。”

  田心道:“不错,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骗子更多。”

  田思思笑了,道:“只要我们稍微提防些,有谁能骗得到我们?我们不去骗人家,已经算不错的了。”

  这城里当然有菜市,菜市旁当然有茶馆,茶馆里当然有各色各样的人,流氓和骗予当然不少。

  大肉面是用海碗装的,寸把宽的刀削面,汤里带着厚厚的一层油,—块肉足足有五六两。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味道好不好,根本就没有人计较。

  这种面平日大小姐连筷子都不会去碰的,但今天她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连那块肉都报销得干干净净。

  田心瞅着她,忍不住笑道:“这碗和筷子都是臭男人吃过的,你怎么也敢用?”

  田思思怔了怔,失笑道:“我忘了,原来一个人肚子饿了时,什么事都会忘的。”

  田思思摸了摸脸,悄悄地说道:“我脸上是不是很赃?”

  田心道:“一点也不赃呀。”

  田思思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老是穷瞪着我?”

  田心笑道:“也许他们是想替女儿拢女婿吧。”

  她手里始终紧紧抓住那包袱,就连吃面的时候手都不肯松开。

  田思思忽然道:“松开手,把包袱放在桌上。”

  田心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出门在外,千万要记住‘财不可露眼’,你这样紧紧的抓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包袱里是很值钱的东西,少不了就要来打主意了。你若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别人才不会注意。”

  田心抿嘴吃吃笑道:“想不到小姐居然还是老江湖。”

  田思思瞪眼道:“谁是小姐?”

  田心道:“是少爷。”

  她刚把包袱放在桌上,就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向她们拱了拱手,道:“两位早。”

  这人外相并不高明,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田思思本不想理他的,但为了要表现“老江湖”的风度,也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早。”

  这人就居然坐了下来,笑道,“看样子两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吧?”

  田思思谈淡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城里什么地方我都熟得很。”

  这人道:“兄台既然也是外面跑跑的,想必认得城里的赵老大赵大歌”

  听他的口气,这位赵大哥在城里显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认得这种人,就不是老江湖了。

  田思思道:“谈不上报熟,只不过同桌吃了几次饭而已。”

  这人立刻笑道:“这么样说来,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在下铁胳膊,也是赵老大的小兄弟。”

  他忽然压低语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说。”

  田思思道:“只管说。”

  铁胳膊道:“这地力杂得很,什么样的坏人都有,两位这包袱里若有值钱的东西,还是小心些好。”

  田心刚想伸手去抓包袱,田思思就瞪了她一眼,淡淡道:“这包揪里也不过只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已,用不着小心。”

  铁胳膊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道:“在下是一番好意,两位……”

  他急然一把抢过包袱,掉头就跑。

  田思思冷笑,看这人腿上的功夫,就算让他先跑五十尺,她照样一纵身就能将他抓回来。

  大小姐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一次在锦绣庄的武场里,她三五招就将京城一位很有名的镖头打得躺下了。

  据那位镖头说,田小姐的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等一的身手,就连江南最有名的女侠“玉兰花”都未必比得上。

  只可惜这次大小组还没机会露一手,铁胳膊还没有跑出门,就被一条威风凛凛,脸上带着条刀疤的大汉挡住,并伸手就给了他个大耳光。

  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铁胳腮非但不敢还手,连哼都不敢哼,手抚着脸,垂着头,乖乖的就把包袱送了回来。

  那大汉也走过来,抱拳道:“俺姓赵,这是俺的小兄弟,这两天穷疯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两位要打要罚,但凭尊梗。”

  田思思觉得这人不但很够江湖义气,而且气派也不错,展颜笑道:“多谢朋友相助,东西既然没有丢,也就算了,兄台何必再提。”

  那大汉这才瞪了铁胳膊一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的高义。”

  田恩思忽又道:“兄台既然姓赵,莫非就是城里的赵大哥?”

  大汉道:“不敢当。”

  田思思道:“久仰大名,快请坐下。”

  赵老大挥挥手,道:“这桌上的账俺候了。”

  田恩思道:“那怎么行,这次一定由我作东。”

  她抓过包袱,想掏银子付帐,掏出来的却是只镶满了珍珠的珠花蝴蝶——这包袱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赵老大的眼睛立刻发直,突也压低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拿来付账的,兄弟你若是等着银于用,大哥我可以带你去换,价钱保证公道。”

  他伯了拍胸脯,又道:“不是俺吹牛,城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敢要赵老大的朋友吃亏的。”

  田思思迟疑着,正想说“好”,忽然又看到一个长衫佩剑的中年入走过来,蹬着这赵老大,沉着脸,道:“刀疤老六,是不是又想打着我的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这赵老大立刻站起来,躬身陪笑道:“小的不敢,赵大爷你好……”话未说完,已一榴烟逃得踪影不见。

  田思思看得眼睛发直,还没有弄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长衫佩剑的中年人已向他们供拱手,道:“在下姓赵,草宇劳达,蒙城里的朋友抬爱,称我一声老大,其实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田思思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人才是真的赵老大,刚才那人是冒牌的。

  赵老大又道:“刀疤老六是城里有名的骗子,时常假冒我的名在外面行骗,两位方才只怕险些就要上了他的当了。”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道:“但方才在下的包袱被人抢去,的确是他夺回来的。”

  赵老大笑了,道:“那铁胳膊本是和他串通好了的,故意演出这出戏,好教两位信任他,他才好向两位下手行骗。”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无论谁都可看出,两位目中神光充足,身手必定不弱,凭铁胳膊那点本事,怎么逃得出面位手掌?”

  田恩思暗中叹了口气,这才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但她心里又不禁觉得很高兴,忍不住道:“你真能看得出我会武功?”

  赵老大笑道:“非但会武功,而且还必定是位高手,所以在下存心想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否则也未必会管这个闹事。”

  田思思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想不到自己—出门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好汉,立刻拱手道:“请,请坐,请坐下来说话。”

  赵老大道:“这里太乱,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若不弃,就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赵老大的家并不大,只不过占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房子,房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和他的衣着显得有点不称。

  田思思非但不觉得奇怪,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像赵老大这样的江湖好汉,就算有了银子,也是大把的拿出去结交朋友,当然绝不会留下来给自己享受。像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有家眷。

  赵老大道:“两位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千万要在这里待两天,待我将城里的好朋友全都带来给两位引见引见。”

  田思思大喜道:“好极了,小弟这次出门,就为的是想交朋友。”

  田心忍不住插口道:“只不过这样岂非太麻烦赵大爷了吗?”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道:“在赵大哥这样的人面前,咱们着太客气,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赵老大抚掌笑道:“对了,兄台果然是个豪爽的男儿,要这样才不傀是我的好兄弟。”

  “豪爽男儿”、“好兄弟”,这两句话当真将田思思说得心花怒放。若连赵老大这样的人都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有谁看得出?她忍不住暗暗佩服自己,像天生就是出来闯江湖的材料,第一次扮男人就扮得如此惟妙惟肖。

  赵老大又道:“兄弟,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大哥说。对了,我还得去拿点银子来,给兄弟你带在身上,若有什么使用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些首饰……”

  她的脸红了红,立刻又接着道:“是我妹妹的首饰,还可以换点银子。”

  赵老大正色道:“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刚说过不客气,怎么又客气起来。我这就去兑银子,带买酒,回来和兄弟痛饮一场。”

  他不等田思思说话,就走了出去,忽又回转头,从怀里模出一个钥匙,打开床边一个柜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总不方便,就锁在这柜子里吧,咱们虽不伯别人打主意,能小心些总是小心些好。”

  他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把包袱锁在柜子里后,还把钥匙交给田心,又笑道:“这位小管家做事很仔细,钥匙就交给他保管吧。”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田心却已赶紧将钥匙收了下来。

  等赵老大一出门,田心就忍不住悄悄道:“我看这赵老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田思思笑道:“你这小鬼疑心病倒真不小,人家将自己的屋子让给我们,又去拿银子给我们用,这样的好人哪里去找?”

  田心道:“但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就锁在这柜子里,钥匙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放心吗?”

  田心噘起嘴,不说话了。

  田思思也不理她,负手走了出去,才发现这院子里一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竹竿上晒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住在这里的人,环境显然都不太好。

  现在还没到正午,有几个人正在院子那边练石锁,翻跟头,其中还有两个梳着辫子的大姑娘。田思思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走江湖、练把式卖艺的。

  那边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正在拉胡琴,一个大姑娘垂头站在旁边,偷偷的在手里玩着几颗相思豆。老头子当然是卖艺的。大姑娘手里在玩相思豆,莫非也已动了春心?这几颗相思豆莫非是她的情人偷偷送给她的?田思思不禁笑了。

  大姑娘眼睛一瞟,向她翻了个白眼,又垂下头,把相思登藏人怀里。

  “这大姑娘莫非看上了我?不愿我知道她有情人,所以才将相思豆藏起来?”田思思立刻不敢往那边看了。

  她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想惹这种麻烦。院子里有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正在用泥土堆城墙。

  一个大肚子的少妇正在起火,眼睛都被烟呛红了,不停的流泪。看她的肚子,至少已有八九个月的孕,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

  她婆婆还在旁边唠叨,说她懒,却又摸出块手帕去替她擦脸。

  田思思心里充满了温暖。她觉得这才是真真实实的人生。

  她从未如此接近过人生。她忽然对那大肚子的少妇很羡慕——她虽然没有珠宝,没有首饰,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花粉,没有五钱银予一尺的缎子衣裙;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有爱,她生命中已有了新的生命。

  “一个人若总是呆在后花园里,看云来云去,花开花落,她纵然有最好的享受,但和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又有什么分别呢?”田思思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有勇气逃出笼子。

  她决心要把握住这机会,好好的享受人生。

  火已燃着,炉子上已烧了锅饭。

  琴声已停止,那拉琴的老人正在抽着旱烟,大姑娘正在为他轻轻捶背。

  田心忽然走出来,悄悄道:“赵老大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田思思道:“也许他手头并不方便,还得到处去张罗银子。”

  田心道:“我只怕他溜了。”

  田思思瞪眼道:“人家又没有骗走我们一文钱,为什么要溜?”

  田心又噘起嘴,扭头走回屋子去。

  锅里的饭渐渐熟了,饭香将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引了进来。

  他满身都是汗,显然刚做过一上午的苦工。

  那大肚子少妇立刻迎上去,替他擦汗。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肚子,在她耳旁悄悄说了句话,少妇给了他一个白眼,小两口子都笑了起来。

  两条狗在院子里抢尿吃。

  玩得满身是泥的孩子们,都已被母亲喊了回去打屁股。

  赵老大还没有回来。

  田思恩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田心忽然从屋子里冲出。

  看她的样子,就像被火烧着了尾巴似的,不停地跺脚道:“糟了,糟了……”

  田思思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也急了吗?这里有茅房呀。”

  田心道:“不是……不是……我们的包袱……”

  田思思道:“包袱不是锁在柜子里吗?”

  田心拼命摇头,道:“没有,柜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汉有。”

  田思思道:“胡说,我明明亲手将包袱放进去的。”

  田心道:“观在却不见了,我刚才不放心,打开柜子一看才知道……”

  田思思也急了,冲进屋子,柜子果然是空的。

  包袱到哪里去了?难道它自己能长出翅膀从锁着的柜子里飞出去?

  田心喘着气,道:“这柜子只有三面,墙上有个洞,赵老大—定从外面的洞里将包袱偷了出去。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

  田思思跺了跺脚,冲出去。

  别的人都已回屋吃饭,只有那几个练石锁的小伙子还夜院子里,从井里打水洗脸。

  田思思冲过去,道:“赵老大呢?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伙子面面相觑,道:“赵老大是谁?我们不认得他。”

  田思思道:“就是住在那边屋里的人,是你们的邻居,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4 优雅的王大娘

  一小伙子道:“那两间屋子已空了半个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进来,只付了半个月的房钱,我们怎么会认得他是老几?”

  田思思叉征住。田心也怔住。?

  突听一人道:“刚才好像有人在问赵大哥,是哪一位?”

  这人刚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条鞭子,好像是个车把式。

  田思思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问,你认得他?”

  这人点点头,道:“当然认得,城里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的,谁不认得赵老大?”

  田思思大喜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道:“你们是……”

  田思思道:“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快请上我的车,我拉你们去。”

  马车在一栋很破旧的屋子前停下,那车把式道:“赵大哥正陪一位从县城里来的兄弟喝酒,在屋里,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

  田思思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冲了进去,她生怕又让赵老大溜了。

  这位太小姐从来也设有如此生气过,发誓只要一见着赵老大,至少也得给他十七八个耳括子。

  屋子里果然有两个人在喝酒,一个脸色又黄叉瘦,像是得了大病没好;另一个却是条精神抖擞,满面虬髯的彪彤太汉。

  田思思大声道:“赵老大在哪里?快点叫他出来见我。”

  那满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赵老大干什么?”

  田思思道:“当然有事,很要紧的事。”

  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就是赵老大。”

  田思思愕然道:“你是赵老太?我找的不是你。”

  那虬髯大汉笑了,道:“赵老大只有这一个,附近八百里内找不出第二位来。”

  田思思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难道那长衫佩剑的“赵老大”,也是个冒牌的假货?

  那满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样子这位朋友必定是遇见‘钱一套’了。前两个月我就听说他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摇撞骗,我早就应给他个教训,只可借一直没找着他。”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钱一套是谁?”

  赵老大道:“你遇见的是不是一个穿着缎子长衫、腰里佩着剑,打扮得很气派,差不多有四十多岁年纪的人?”

  田思思道:“一点也不错。”

  虮髯大汉笑道:“那就是钱一套,他全部家当就只有这么样一套穿出来充壳子骗人的衣服,所以叫做钱一套。”

  赵老大道:“他衣裳虽只有一套,骗人的花样却不只一套,我看这位朋友想必一定是受了他的骗了。”

  田思思咬着牙,道:“这姓钱的可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赵老大道:“这人很狡猾,而且这两天一定躲起来避风头去了,要找他,也得过两天。”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们带的行李是不是已全被他骗光了?”

  田思想脸红了,勉强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你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田思思只好又点了点头。

  赵老大道:“那全都没关系,我可以先替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让你们安心的等着,六七天之内,我一定负责替你们把钱一套找出来。”

  田思思红着脸,道:“那……那怎么好意思?”

  赵老太概然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肯来找找,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这人长得虽然象是个病表,却的确是个很够义气的江湖好汉。

  田思思又是惭槐,又是感激,索性也做出很大方的祥子,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虬髯大汉忽又上上下下瞧了她两脸,带着笑道:“我看不如就把她们俩请到王大娘那里去住吧,那里都是女人,也方便些。”

  田思思怔了怔,道:“全是女人?那怎么行,我们……我们……”

  虬髯太汉笑道:“你们难道不是女人?”

  田思思脸更红,回头去看田心。

  田心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倩,田思思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好。”

  虬髯大汉道:“倒不是我们的眼力好……”

  他笑了笑,一句话保留了几分。

  田思思却追问道:“不是你们的眼力好是什么,难道我们扮得不像?”

  赵老大也忍不住笑了笑,道:“像两位这样子女扮男装,若还有人看不出你们是女的,那人想必一定是个瞎子。”

  田思思怔了半晌,道:“这么说来,难道那姓钱的也已看出来了?”

  赵老大淡谈道:“钱一套不是瞎子。”?

  田思思又怔了半晓,忽然将头上戴的文士巾重重往地上一摔,冷笑道:“女人就女人,我迟早总要那姓钱的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于是我们的田大小姐又恢复了女人的面目。

  所以她的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二王大娘也是个女人。

  女人有很多种,王大娘也许是其中最特别的一种。

  她特别得简直要你做梦都想不到。

  王大娘的家在一条很安静的巷子里,两边高墙遮住了日色,一枝红杏斜斜妁探出墙外。

  已过了正午,朱红的大门还是关得很紧,门里听不到人声,只看这扇门,无论谁都可以看出王大娘的气派必定不小。

  田思思似乎觉得有点喜出望外,忍不住问道:“你想王大娘真的会肯让我们往在这里?”

  赵老大点点头,道:“你放心,王大娘不但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

  田思思道:“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老大道:“她为人当然不错,只不过脾气有点古怪。”

  田思思道:“怎么样古怪?”

  赵老大道:“只要你肯听她的话,她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你住在这里,一定比住在自己家里还舒服。但你若想在她面前捣乱,就一定会后悔莫及。”

  他说话时神情很慎重,仿佛要吓吓田思思。

  田思思反而笑了,道:“这种脾气其实也不能算古怪,我也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捣乱的。”

  赵老太笑道:“这样最好,看样子你们一定会合得来的。”

  他走过去敲门,又道:“我先进去说一声,你们在外面等着。”

  居然叫田大小姐在门口等着,这简直是个侮辱。

  田心以为太小姐定会发脾气的,谁知她居然忍耐下去了。她出门只不过一天还不到,就似乎巳改变了不少。

  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回应。

  一人带着满肚子不耐烦,在门里应道:“七早八早的,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连天黑都等不及吗。”

  赵老太居然陪着笑道:“是我,赵老大。”

  门这才开了一线。

  一个蓬头散发的小泵娘,探出半个头,刚瞪起眼,还没开口,赵老大就凑了过去,在她耳畔悄悄说了两句话。

  这小泵娘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这才点点头,道:“好,你进来吧,脚步放轻点,姑娘们都还没起来。你若吵醒了她们,小心王大娘剥你的皮。”

  等他们走进去,田思思就忍不住向田心笑道:“看来这里的小泵娘们比你还懒,太阳已经晒到脚后跟了,她们居然还没有起来。”

  虬髯大汉不但眼尖,耳朵也尖,立刻笑道:“由此可见王大娘对他们多体贴,你们能住到这里来,可真是福气。”

  田心眨着眼,忽然抢着道:“住在这里的,不知都是王大娘的什么人?”

  虬髯大汉摸了摸胡子,道:“大部分都是王大娘的干女儿——王大娘的干女儿无抡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

  田思思笑道:“我倒不想做她的干女儿,只不过这样的朋友我倒想交一交。”

  虬髯大汉道:“是,是。王大娘也最喜欢交朋友,简直就跟田白石田二爷一样,是位女孟尝。”

  田思思和田心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抿嘴一笑,都不说话了。

  这时赵老大已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大娘已答应了,就请两位进去相见。”

  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美妇人站在门口,脸上虽也带着笑容,但一双凤眼看来还是很有威严。仔细盯了田思思几眼,道:“就是这两位小妹姝?”

  赵老大道:“就是她们。”

  中年美妇点了点头,道:“看来倒还标致秀气,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大娘绝不会看不中的。”

  赵老大笑道:“若是那些邋里邋遢的野丫头,我也不敢往这里带。”

  中年美妇道:“好,我带她们进去,这里没你的事了,你放心回去吧。”

  赵老大笑得更榆快,打躬道I“是,我当然放心,放心得很。”

  田思思谔然道:“你不陪我们进去?”

  赵老大笑道:“我已跟王大娘说过,你只管在这里放心呆着,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你们。”

  他和那虬髯大汉打了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田思思还想再问清楚些,他们却己走远了。

  那中年美妇正向她招手,田思思想了想,终于拉着田心走进去。

  门立刻关起,好像一走进这门就再难出去。

  中年美妇却笑得更温柔,道:“你们初到这里,也许会有点觉得不习惯,但呆得久了,就会越来越喜欢这地方的。”

  田心又抢着道:“我们恐怕不会呆太久,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而已。”

  中年美妇好像根本没所见她在说什么,又道:“这里一共有二十多位姑娘,大家都像是姐妹一样。我姓梅,大家都叫我梅姐,你们无论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田心又想抢着说话,田思思却瞪了她一眼,自己抢着笑道:“这地方很好,也很安静,我们一定会喜欢这地方的,用不着梅姐你操心。”

  这地方的确美丽而安静,走过前面一重院子,穿过回廊,就是个很大的花园,万紫千红,乌语花香,比起“锦绣山庄”的花园也毫不逊色。

  花园里有很多栋小小的楼台,红栏绿瓦,珠帘半卷,有几个娇慵的少女正站在窗前,手挽着发髻,懒懒的朝着满园花香发呆。

  这些少女都很美丽,穿的衣裳都很华贵,只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仿佛终日睡眠不足的样子。

  三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只大花猫蜷曲在屋角晒太阳,檐下的鸟笼里,有一双金丝雀正在蜜语啁啾。

  她们走进这花园,人也不关心,猫也不关心,蝴蝶也不关心,金丝雀也不关心,在这花园里,仿佛谁也不关心别人。

  田思思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的生活,忍不住又道:“这地方什么都好,只不过好像太安静了些。”

  梅姐道:“你喜欢热闹?”

  田思思道:“太安静了,就会胡思乱想,我不喜欢胡思乱想。”

  梅姐笑道:“那更好,这里现在虽然安静,但一到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无论你喜欢安静也好,喜欢热闹也好,茌这里都不会觉得日子难过的。”

  田思思往楼上瞟了一眼,道:“这些姑娘们好像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梅姐道:“她们都是夜猫子,现在虽然没精打彩,但一到晚上,立即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一样,有时闹得简直叫人吃不消。”

  田思思也笑了,道:“我不怕闹,有时我也很会闹,闹得人头大如斗,你不信可以问问她。”

  田心噘着嘴,道:“问我干什么?我反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梅姐淡淡笑道:“这位小妹妹好像不太喜欢这地方。我可以保证,以后她也一定会慢慢喜欢的。”

  她的笑脸虽然温暖如春风,但一双眼睛却冷厉如秋霜。

  田心本来还想说话,无意间触及了她的目光,心里立刻升起了一股寒意,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们走过小桥。

  小轿旁,山石后,一座小楼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悲呼:“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你们让我死吧。”

  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女孩子,尖叫着从小楼中冲出来,身上穿的水红袍子,已有些地方被撕破。

  没有人理她,站在窗口的那些姑娘们甚至连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只有梅姐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两句话。

  这女孩子本来又叫又跳,但忽然间就乖得像只小猫似的,垂着头,慢慢地走回了她的巢。

  梅姐的笑脸还是那样的温柔,就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发生过。

  田思思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梅姐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就受过很大的刺激,所以时常都会发疯病,我们也见惯了。”

  若不是已看惯了,怎会没有人关心呢?

  田思思又问道:“却不知她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剌激呢?”

  梅姐道:“我们都不太清楚,也不忍问她,免得触及她的心病;只不过听说她以前好像是被一个男孩子骗了,而且骗得很掺。”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梅姐点点头,柔声道:“男人中好的确实很少,你只要记着这句话,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她们己转过假山,走入一片花林。

  花事虽己阑珊,但却比刚开时更芬芳鲜艳。

  繁花深处,露出了一角红搂。

  梅姐道:“王大姐就住在这里,现在也许刚起来,我去告诉她,你们来了。”

  她分开花枝走过去,风姿是那么优雅,看来好像是花中仙子。

  田思思目送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以后我到了她这种年纪时,若能也像她这么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田心用力咬着嘴唇,忽然道:“小姐,我们走好不好?”

  田思思愕然道:“走?到哪里去?”

  田心道:“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有点不大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不对?”

  田心道:“每个地方都不对,每个人都好像有点不正常,过的日子也不正常,我实在猜不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田思思却笑了,摇着头遵:“你这小表的疑心病倒真不小,就算有人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骗子呀。”

  她遥望着那一角红楼,慢慢的接着又道:“何况,我真想看看那位王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三无论谁见到王大娘,都不会将她当做骗子的。

  若有人说梅姐是个很优雅、很出色的女人,那么这人若看到王大娘的时候,只怕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句适当的话能形容她的风度和气质。

  那绝不是“优雅”所能形容的。

  若勉强要找出一种比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完美。

  完美得无懈可击。

  田思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享受她的早点。

  女人吃东西的时候大都不愿被人看到,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侯都不会太好看。

  因为一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若有人在旁看着,他一定会变得很不自然。

  但王大娘却是例外。

  她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她吃得并不少,因为她懂得一个人若要保持青春和活力,就得从丰富的食物中摄取营养,正如一朵花若想开得好,就得有充足的阳光和水。

  她吃得虽不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身材。

  她身上每一段线条都是完美的。

  她的脸、她的眼珠、鼻子、嘴,甚至连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是神话——或许也只有神话中才会有她这样的女人。

  田思思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已完全被她吸引。

  她显然也很欣赏田思思,所以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她笑得更温暖亲切。

  她凝注着田思思,柔声道:“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的目光和微笑中都带着种令人顺从的魔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永远都无法向她反抗。

  田思思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王大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慢慢的将面前半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这燕窝汤还是热的,你吃点。”

  田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的东西,若要她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那简直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她却将这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捧起来,垂着头,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掠地瞧着她,几乎已不相信自乙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亲切,嫣然道:“你不嫌我脏?”

  田思思摇摇头。

  王大娘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谢谢。”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发作,但现在她心中却只有感激,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红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已经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这次出来,本来决心不对人说真名实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踪;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王大娘面前,她竞不忍说半句假话。

  王大娘嫣然道:“田恩恩……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个甜丝丝的小妹抹。”

  田思思的脸红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嗫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随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鲜艳。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银铃般娇笑,道:“原来你说话也这么甜,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只可惜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我不相信。”

  王大娘道:“我怎么会骗你?怎么会舍得骗你?”

  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田思思点点头,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忽又摇摇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岁,我想没有人会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可以骗过你,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田思思垂下头,也不禁轻轻叹息。

  她第一次感觉到年华易去的悲哀,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珍惜。

  她觉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层。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道:“她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

  王大娘笑道:“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旁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田心噘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还是个小子,真的还不懂事。”

  王大娘叹道:“有时不懂事反而好,现在我若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

  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应该开心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发现王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就在同时,她己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地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是一柄匕首。

  他的声音更锋利,仿佛能割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头。

  她这才发现屋角中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无论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把虽生了锈,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块千年末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鬼瑰。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种人会坐在王大娘这种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人也会开口说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不对?”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冷冷道:“因为你若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说的话好像永远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对。”

  王大娘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葛先生道:“我说的话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声如银铃,道:“小妹妹,你们看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闭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们实在无法承认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许可以用任何名词来形容这个人,但却绝不能说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得长久,就会渐渐发觉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田思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本来想问:“像这么样的人,谁能跟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种人在一起,她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说来,这一天才刚开始。

  田思思觉得今天的运气不错。

  她终于脱离了钱七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骗她的恶陡,终于遇到了赵老大和王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王大娘却像是只凤凰。

  现在金丝雀也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觉得很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

  5 王大娘的真面目

  一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绣金的发屐。

  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的响,就好像雨漓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脚,脚上穿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妇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句风流诗人的明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了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柘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色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自江南来了,也到这里来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倩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善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亲密的语声时,王大娘已经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带着笑道:“你竟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都瞧不见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的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懂得用谎话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月谎话来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吗?”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动,慢慢的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的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

  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

  王大娘咆吃地笑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无论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看到你这么美的女孩子时,都会变成呆子的。你只要记着我这句话,以后一定享福一辈子。”

  田思思喜欢拧田心的小脸,却很不喜欢别人拧她的脸。

  从来没有人敢拧她的脸。

  但现在她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很温暖舒服的感觉。

  王大娘的纤指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也都是很美丽的小姑娘,送来了几样很倩致的酒莱。

  王大娘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吃,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我们为什么不出去跟那些客人一起吃呢?”

  王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讨厌?”

  田思思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总听人说,朋友越多越好。”

  王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认识几个人,好挑个中意的郎君?”

  她娇笑着,又去拧田思思的脸。

  田思思的脸好烫。

  王大娘忽然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媚笑着道:“我这里每天都有朋友来,你无论要认识多少个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

  她的脸又柔滑,又冰凉。

  田思思虽然觉得她的动作并不大好,却又不忍推开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从来没有人贴过她的脸,从来汉有人跟她如此亲密过。

  田心也没有。

  田思思忽然道:“田心呢?怎么到现在还看不见她的人?”

  王大娘道:“她还在睡。”

  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没有人敢睡在我床上。”

  田思思心里更温暖,更感激。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也更烫了,王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热?我替你把这件长衫脱了吧。”

  田思思道:“不……不热,真的不热。”

  王大娘道:“不热也得脱!否则别人看见你穿着这身男人的衣服,还以为有个野男人在我房里哩,那怎么得了。”

  她的嘴在说话,她的手已去解田思思的衣钮。

  她的手就像是一条蛇,滑过了田思思的腰,滑过了胸膛……

  田思思不能不动了。

  她觉得很痒。

  她喘息着,娇笑着,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脱,我里面没有穿什么衣服。”

  王大娘笑得很奇柽,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怕我?”

  田思思道:“我不是怕,只不过……”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了王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忽然改变,就好像摸着条毒蛇。

  她跳起来,全身发抖,瞪着王大娘,颤声道,“你……你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

  王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田思思道:“你……你……你……”

  她说不出。

  因为她分不出王大娘究竟是男?还是女?

  无论谁看到王大娘,都绝不会将她当成男人。

  连白痴都不会将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王大娘带着笑,道:“你看不出?”

  田思思道:“我……我……我……”

  王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

  田思思一步步往后退,吃吃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转头,想冲出去。

  但后面没有门。

  她再冲回来,王大娘已挡住了她的路,道:“现在你怎么能走?”

  田思思急了,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走?我又没有卖给你!”

  王大娘悠然道:“谁说你没有卖给我?”

  田思思怔了怔,道:“谁说我已经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我说的。因为我已付绐赵老大七百两银子。”

  她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你当然不止值七百两银子,可借他只敢要这么多。其实,他就算要七千两,我也是一样要买的。”

  田思思的脸已气白了,道:“你说赵老大把我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把你从头到脚都卖给了我。”

  田思思气得发抖,道:“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笑道:“他也不凭什么,只不过因为你是个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进这城里,他们就已看上了你。”

  田思思道:“他们?”

  王大娘道:“他们就是铁胳膊、刀疤老六、钱一套、大胡子和赵老大。”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王大娘道:“一点也不错,主谋的就是你拿他当好人的赵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钱,还要你的人。”

  她笑着,接着道:“幸好遇见了我,还算运气。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田思思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气得要爆炸了,却还在勉强忍耐着,因为她还有很多事不懂。

  王大娘吃吃笑道:“真是个小呆子,连接客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慢慢的教你。今天晚上就开始教。”

  她慢慢地走过去。

  走动的时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田思思苍白的脸又红了,失声道:“你……你是个男人?”

  王大娘笑道:“有时是男人,有时也可以变成女人,所以,你能遇着我这样的人,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田思思忽然想吐。

  想到王大娘的手刚才摸过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将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王大娘还在媚笑着,道:“来,我们先喝杯酒,再慢慢的……”

  田思思忽然大叫。

  她大叫着冲过来,双手齐出。

  大小姐有时温柔如金丝雀,有时也会凶得像老虎。

  她的二双手平时看来柔若无骨,滑如春葱,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只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扼到王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凶,而且快,其中还藏着变化。

  “锦绣山庄”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个人都说大小姐的武功己可算是一流高手。

  从京城来的那位大镖头就是被她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这一招正是田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王大娘这妖怪,这一招出手当然比打那位大镖头时更重,王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许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二王大娘没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田大小姐。

  她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

  没有被人打倒过的人,很难领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觉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重心,忽然有了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时的声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好像变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把脑袋塞得就仿佛是块木头。

  等她再有感觉的时候,她就看到王大娘正带着笑在瞧着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柔声问道:“疼不疼?”

  当然疼。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疼,疼得全身骨节都似将散开,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泪都几平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王大娘摇着头,又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

  田思思道:“我武功很糟?”

  这种时候,她居然问出了这么佯一句话来,更是妙不可言。

  王大娘仿佛也很吃惊,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田思思不知道。,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现在她才知道了,别人说她高,只不过因为她是田二爷的女儿。

  这种憾觉就好像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这一跤实在比刚才摔得还重。

  她笫一次发觉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那么本事大。

  她几乎忍不住要自己给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大娘带笑瞧着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不说话。

  王大娘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强奸你。你难道不怕?”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缩了起来,缩起来后还是忍不住发抖。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严重,因为她对这种事的观念还很模糊,她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但“强奸”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将她那种模模糊糊的观念划破了,恐俱立刻就像是只剥了壳的鸡蛋般跳出来。

  强奸!

  这两个字实在太可怕,太尖锐。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的冒出来,每粒鸡皮疙瘩都带着一大颗冷汗,全身都烫得像是在发烧。

  她忍不住尖叫,道:“那七百两银子我还给你,加十倍还给你。”

  王大娘道:“你有吗?”

  田思思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放我走,两天内我就送来给你。”

  王大娘微笑着,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不信?我可以保证,你若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王大娘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要你还钱,更不想你去找人来报仇。”

  田思恩道:“我不报仇,绝不。只要你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王大娘道:“我也不要你感激,只要……”

  她及时顿住了话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说有时比说更可怕。

  田思思身子已缩成一团,道:“你……你……你一定要强奸我?”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出来后她的脸立刻像是有火在烧。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也不想强奸你。”

  田思思道:“那……那么你想干什么?”

  王大娘道:“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依着我,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甘情愿的依着我的。”

  田思思大叫,道:“我绝不会,死也不会。”

  王大娘淡淡道:“你以为死很容易?那你就完全错了。”

  桌上有只小小的金铃。

  她忽然拿起金铃,摇了摇。

  清腕的铃声刚响起,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一个像狗熊,一个像狸猩。

  王大娘微笑着道:“你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田思思闭起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王大娘淡谈道:“你若不依我,我就叫这两个人强奸你。”

  田思思又大叫。

  这次她用尽全身方气,才能叫得出来。

  等她叫出来后,立刻晕了过去。

  三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只可借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有上次那么舒服偷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又暖、又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乐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掺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那人穿着的一件粉红袍子已几乎被完全撕碎,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的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剌激”的女孩子,那己被梅姐劝回屋里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满布了红丝,就像是只己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巳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得移开两寸,眼角和嘴角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摔烂了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子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里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苫达到顶点,恐俱已达到极限,只有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子道:“我的话已说完。”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就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着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巨大的石头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的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边缘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侯,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么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那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

  只看了一跟,只说了这么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所以她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肴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乐声比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穿插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竟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他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没有叫。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在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的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着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腿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年纪轻轻的就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扬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这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吗?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玉带着笑,道:“这么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

  田二爷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

  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

  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当然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的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的怀里,所有的事情就立刻全都可以解决。她爹多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借她没有机会冲出去,就在这时,忽然有双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这双手好粗、好太,好太的力气。

  田思恩的嘴被这双手俺住,非但叫不出,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他另一只手搂住田思思,田思思连动都小能动。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百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推。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距离她爹爹越来越远,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四五尺,眨眼之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这人脚步不停,沿肴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进了一间石头屋子。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掎也大得吓人。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想放在床上,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姚几乎立刻又要晕过去。

  6 粉红色的刀

  一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奸她的那个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然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你就算在做恶婪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看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分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都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下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这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杯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了惊,道:“那条绳子,就是你放下去的?”

  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的脸。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么怕我?”

  他那只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劫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作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

  田思思嘶声道:“想怎么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么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他本来若是只可怕的野兽,此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经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目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这算什么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么祥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劾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共,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个人若肯乖乖的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她怎么样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作响,过了很久,才嘎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他一心要把我变成只野兽,好替她去吓人!”

  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恰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劫变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著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想个法子杀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著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是个野兽。”

  田思思道:“你既然这么怕她,为什么敢救我?”

  奇奇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

  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

  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么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

  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我还有中妹妹,我不能够抛下她在这里。”

  她忽又眨眨眼,道:“你若能将她也救出来,她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都噘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巳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

  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令人就都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又恨不得将这只脚割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己现在想想都要吐。

  突听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万选,竟选上了这么样一个人,倒真是别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错。”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葛先生不知何时巳坐在窗台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本身就像是也便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

  田思思脸已涨红了,大声道:“你说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说他很喜欢你,你好像也对他不错,你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桌上有个很大的茶壶。

  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拿起这只茶壶,用力向他摔了过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等茶壶飞到面前,才轻轻吹了口气。

  这茶壶就忽然掉转头,慢慢的飞了回来,平平稳稳的落在桌子上。恰巧落在刚才同样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都看直了。

  “这人难道会魔法?”

  若说这也算武功,她非但没有看垃,连听都没有听过。

  葛先生面上还是毫无表情,道:“我这人一向喜欢成人之美,你们既是天生的一对,我一定会去要王大娘将你许配给他。”

  他淡淡的接着道:“你总该知道:王大娘一向很听我的话。”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这么样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刚站起来,又“扑”地跌倒,全身又升始不停地发抖。

  她知道像葛先生这种人只要能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墙是石头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会撞得头破血流,一个头只怕要撞成两三个。

  她宁可撞死算丁!

  二她没有撞死。

  等她撞上去的时侯,这石块砌成的墙竟忽然变成软锦锦的。

  她仰面倒下,才发现速一头竟然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贴着墙站在那里,本身就好像又变成了这墙的一部分。

  这墙还没有砌好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那里。

  他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道:“你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死呀。”

  田思思咬着牙,泪已又将流下。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愿嫁给他,那我倒有个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葛先生道:“杀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杀了他?”

  葛先生道:“谁也不能勉强你你嫁给个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杀他?”

  葛先生道:“你当然能,因力他喜欢你,所以你就能杀他。”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才能仿害你。

  大多数女人都只能仿害真正爱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手旁突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颜色很奇特,竟是粉红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颊。

  葛先生道:“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断发,而且见血封喉。”

  他慢慢的接着道:“每把好刀都有个名字,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这的确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它为什么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这把刀去杀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再好也没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想去拿这把刀,又缩了回来。

  葛先生道:“他现在已经快回来了,是嫁给他,还是杀了他,都随便你,我绝不勉强……”

  说到后面一句话,他声音似己很遥远。

  田思思抬起头,才发现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的确像魔鬼。

  因为他只诱惑,不勉强。

  对女人说来,诱惑永远比勉强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缩回。

  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一把握起了这柄刀,藏在背后。

  奇奇已冲了进来。

  他一个人回来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捅起狂喜之色,欢呼着走过来,道:“你果然没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开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为……”

  田思思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手里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剌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狂怒出手,扼住了田思思咽喉,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田思思不能回答,也不能动。

  只要奇奇的手稍微一用力,她脖子就会像稻草般折断。

  她已吓呆了。

  她知道奇奇这次绝不会放过她,无论谁都不会放过她!

  谁知奇奇的手却慢慢的松开了。

  他目中的偾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绝望的痛苦。

  他凝视着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确应该杀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四个宇,声音渐渐微弱,脸渐渐扭曲,一双眼睛,也渐渐变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是在凝注着田思思,挣扎着,一字字道:“我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因为她已经逃走了……但我的确去找过,我绝没有骗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死。

  他死得很平静。因为他并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

  他死得问心无愧。

  田思思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发现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我不怪你……我没有骗你……”

  他的确没有。

  但她却骗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杀了他!

  他做错了什么呢?

  “当”的,刀落下,落在地上。

  泪呢?

  为什么还末落下?是不是因为己无泪可流?

  突听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他随时都能杀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时又来了。

  田思思没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没有杀你,因为他真的爱你,你能杀他,也因为他真的爱你。”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慢慢的接着道:“他爱你,这就是他唯一做错了的事。”

  他真的错了吗?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错误。

  这错误简直不可饶恕!

  但田思思的眼泪却忽然流下。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为这种人流泪,可是她的眼泪的确已流下。

  然后她忽然又听到梅姐那种温柔而休贴的声音,柔声道:“回去吧,客人都己走了,王大娘正在等着你,快回去吧。”

  听到了“王大娘”这名宇,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后缩,颤声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还是那么温柔亲切,道:“不回去怎么行呢?你难道还要我抱着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让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来到这里,无论谁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若真的想走,那我倒也有个法子。”

  田思思狂喜,问道:“什么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走。”

  田思思道:“答应你什么?”

  葛先生道:“答应嫁给我。”

  梅姐吃吃的笑了起来,道:“葛先生一定是在开玩笑。”

  葛先生淡谈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葛先生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

  葛先生道:“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你。”

  梅姐还在笑,笑得更勉强,道:“可是王大娘……”

  再听到“王大娘”这名字,田恩恩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答应你!”

  这四个字刚说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还在笑,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颊上都起了皱纹。

  鲜血就沿着她的脸上的皱纹慢慢流下。

  她那温柔亲切的笑险,忽然变得比恶鬼还可怕。

  田思思牙齿打颤,慢慢地回过头。

  葛先生又不见了。

  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再也没去瞧第二眼,就夺门冲了出去。

  前面是个墙角,墙角处居然有道小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

  田思思冲了出去。

  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三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停下来,黑暗中仿佛立刻就出现了葛先生那阴淼森、冷冰冰、全无表情的脸。

  所以她只有不停地奔跑,既不辨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为止。

  她终于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仿佛有块石碑。

  她刚倒下去,就听到一个人冷冷淡淡的声音,道:“你来了吗?我正在等着你。”

  这显然是葛先生的声音。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坐在石碑上,本身仿佛就是这石碑的一部分。

  这石碑还没有竖起的时侯,他好像己坐茬这里。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面上还是全无表情。

  这不是幻影,这的的确确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几乎吓疯了,失声道:“你等我?为什么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田思思道:“什……什么话?”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侯嫁给我?”

  田思思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说的,你已经答应了我。”

  田思思道:“我没有说,我没有答应……”

  她大叫着,又狂奔了出去。

  恐俱又激发了她身子里最后一份潜力。

  她一口气奔出去,奔出去很远很远,才敢回头。

  身后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没有追来。

  田思思透了口气,忽然觉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

  她身不由己,从斜坡上滚下,滚入了一个不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

  是狐穴?

  还是蛇窝?

  田思恩已完全不管了,无论是狐,还是蛇?都没有葛先生那么可怕。

  他这个人简直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的祈祷上苍,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现,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她的祈祷仿佛很有效。

  过了很久限久,葛先生都没有出现。

  星己渐疏。

  长夜已将尽,这一天总算已将过去。

  田思思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间觉得全身都似已虚脱。

  她忍不住问自己道:“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一天,就仿佛比她以前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要长。

  这一天她骗过人,也被人骗过。

  她甚至杀了个人。

  骗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个都在骗她。

  唯一没有骗过她的,唯一对她好的人,却被她杀死了!她这才懂得一个人内心的善恶,是绝不能以外表去判断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究竟还能算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只觉心在绞痛,整个人都在绞痛,就仿佛有根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这才是人生?”

  “堆道一个人非得这么样活着不可?”

  她怀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身就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难。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个人。

  人活着,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种意思就足奋斗!

  继继不断的忍受,也就是继继不断的奋斗,否则你活得就全无意思。

  因为生命本就是在苦难中成长的!

  星更疏,东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然觉得自己仿佛已成长了许多。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对?是错?她总算已休验到生命的真谛。

  她就算做错了,也值得原谅,因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愿意儆的。

  她这一天总算没有白活。

  她的确已成长了许多,已不再是个孩子。

  她己是个女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这世界上永远不能缺少的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这世上的欢乐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7 大小姐与猪八戒

  一东方已出现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胧胧的,用力想睁开,却又慢慢的阖起。

  她实在太累,太疲倦。

  虽然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够在这里睡着,却又无法支持。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大小姐,田大小姐……”

  是谁在呼唤?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田思思睁开眼睛,呼声更近。她站起来探出头去。

  四个人正一排向这边走来。一个是铁胳膊,一个是刀疤老六,一个是钱一套,一个是赵老大。

  看到这四个人,田思思的火气就上来了。

  若不是这四个王八蛋,她又怎会落到现在这地步。

  但他们为什么又来找她呢?难道还觉得没有骗够,还想再骗一次?

  田思思跳出来,手叉着腰,瞪着他们。

  她也许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这四个骗子,田大小姐倒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她毕竟是田二爷的女儿,毕竟打倒过京城来的大镖头。

  她武功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

  这四人看到她,居然还不逃,反而陪着笑,一排走了过来。

  田思思瞪眼道:“你们想来干什么?”

  钱一套的笑脸看来还是很自然,陪着笑道:“在下等正是来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们还敢来找我?胆子倒真不小哇。”

  钱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来头,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个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赵老大将两个包袱放在地上,道:“这一包是大小姐的首饰,这一包是七百两银子,但望大小姐既往不咎,将包袱收下来,小人们就感激不尽了。”

  这些人居然会良心发现,居然肯如此委曲求全。

  田思思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点得意,板着脸道:“你们都已知道错了吗?”

  四个人同时陪着笑,道:“小人们知错,小人们该死……”

  田思思的心早巳软了,正想叫他们起来,四个大男人像这祥跪在她面前,毕竟也不太好看。

  谁知这四个人刚说到“死”字,额角忽然多了个洞。

  鲜血立刻从洞里流出来,沿着他们笑起来的皱纹缓缓流下。

  四个人眼睛发直,面容僵硬,既没有呼碱,也没有挣扎。

  八只服睛直直地看着田思思,然后忽然就一起仰面倒下。

  田思思又吓呆了。

  她根本没有看出这四人额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只看到四张笑脸忽然间就变成了四张鬼脸。

  是谁杀了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

  田思思又想起梅姐死时的倩况,手脚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头。

  后面没有人,一株白杨正在破晓的寒风中不停的颤抖。

  她再回转头,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死尸后面,冷冷地瞧着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庄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孝子的淼杰,他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元表倩,他身子还是笔笔直直的站着,动也不动。

  他本身就像是个死人。

  这四个人还没有死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站在这里了。

  田思思魂都吓飞了,失声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葛先生淡淡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问什么?”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么时侯嫁给我?”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回答,几乎连声调语气都完全没有改变。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她迷迷糊糊的就问出来了。

  因为她实茌太伯,实在太紧张,自己已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葛先生道:“这四个人是我叫他们来的。”

  田思思拼命点头,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东西他们既然还绐了你,你为什么不要?”

  田思思还是在拼命点着头,道:“我不要,我什公都不要。”

  她一面点头,一面说不要,那模祥实在又可拎,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跃没有伶悯之色,更没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

  他抬起包袱,又慢慢地接着道:“这就算你嫁妆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还有很多很多比这些更值钱的首饰,我全都给你,只求你莫要迫我嫁绐你。”

  葛先生只是冷冷地道:“你一定要嫁绐我,你答应过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头看一他叫眼。

  她从没有正面看过他。

  她不看也许还好些,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里。

  他脸上没有笑容,更没有血。

  但他的脸却比那四个死人流着血的笑脸还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没有笞应你……我真的没有答应你……”

  她大叫转身,飞奔而出。

  她本来以为自己违步路都走不动了,但这时却仿佛忽然又从魔鬼那里借来了力气,一口气又奔出了很远很远。

  身后的风声不停的在响。

  她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

  风在吹,没有人。

  葛先生这次居然还是没有追来。

  他好像并不急着追,好像已算淮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无论他有没有追来,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影子正像恶鬼般缠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这次她就倒在大路旁。

  乳白色的晨雾正烟一般袅袅自路上升起,四散。

  烟雾飘绕中,近处隐隐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轻轻的马嘶声。

  还有个人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精神一振,挣扎着爬起,就看到一辆乌篷大车破雾而来。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头子好像总比年轻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着手,道:“老爷子,能不能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一定会重重谢你的。”

  老头子打了个呼哨,勒住缰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田思思几眼,才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姑娘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这句话可真把田大小姐问住了。

  回家吗?

  这样子怎么能回家?就算爹爹不骂,别的人岂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都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那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边,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了。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吗?”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歹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呐呐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哆,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运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出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荡荡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四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茌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播着摇篮,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多美的梦,也总有惊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马车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跟,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日思思揉揉眼腈,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拣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当大片哂场,四面都是麦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一片金黄灿烂。

  几只鸡在晒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屋于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宴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夜服,都透着一股喜气,田恩思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此她偷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心花鄱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汁侯才会有这中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巳说不下去了。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茌这里喝杯荨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着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妨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怏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戴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想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儿个梳着辫子的孩子,从后面推着,乡下人的热心肠和好客,已在这儿个人脸上完全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恩呢?”人已跟蓍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凤花烛燃得正好,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富足。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偷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喜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都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淮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官和新踉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新睐官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官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子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

  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足有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好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

  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俏俏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播摇头,也悄悄笑道:“哪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暗替新郎官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妈。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的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官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问道:“新娘子漂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腈又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穿着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平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官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官又是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乍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官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留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于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多福多寿多男子。”

  她忍不住消俏拉了拉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着道:“新娘子还不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官已经急着要人洞房了。”

  新郎官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新郎官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的是载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官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祥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直站着,眨也不眨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正慢慢的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咯咯”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带洞房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官全都淮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缓缓道:“我已问过你二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吗?”

  “扑咚”一声,她的人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宗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那张桌上,左手拿着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骤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找本来不想说的,只可借非说不可。”

  葛先生又谈淡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是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一样不对了?”

  这少年道:“新娘子若是她的话,新郎官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是我。”

  二“新郎官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经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的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就没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哪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恩恩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象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仔细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侯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有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据说他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扬三爷就难得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个想来做新郎官的。”

  杨凡淡淡道:“我倒不是想来做新郎官,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吧?”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扬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扬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扬凡道:“一点用也设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绐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妁之言,那才真的是名正言顺,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若要你不娶她,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

  扬凡道:“一个法子也没有。”

  葛先生道:“有的,死人不能娶老婆。”

  扬凡笑了。

  这也是田恩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他的脸看来本有点特别,有点奇形柽状,尤其是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慑人光芒,使得这矮矮胖胖、平平凡凡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平凡的派头,也使人不敢对他很轻视。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屋子里才没有人动手把他赶出去。

  但他一笑起来,就变了,变得很和气,很有人缘,连他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看起来都像是变得好看得多。

  就算本来对他很讨厌的人看到他的笑,也会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忍不住想去跟他亲近亲近。

  田思思忽然想要他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她忽然不愿看到这人死在葛先生手上。

  因为她知道葛先生的武功很可怕,这小胖子笑起来这么可爱,她不愿看到鲜血从他的笑纹中流下来,将他的笑脸染成鬼脸。

  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亲眼看到五个人死在葛先生手上,五个人都是突然间就死了,额角上突然就多了个洞,但葛先生究竟用什么法子将这五个人杀了的,她却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

  这小胖子的额角特别高,葛先生下手自然更方便,田思思几乎已可想像到血从他额上流下来的情况。

  幸好葛先生还没有出手,还是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杨凡又倒了一杯酒,刚喝下去,突然将酒杯往自己额上一放。

  接着,就听到酒杯“叮”的一响。

  葛先生脸色立刻变了。

  扬凡缓缓地将酒杯放下来,很仃细地看了几眼,慢慢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歹毒的暗器,好厉害。”

  田思思实已看糊涂了。

  难道葛先生连手都不动,就能无影无踪的将暗器发出来?

  难道这小胖子一抬手就能将他的暗器用一只小酒杯接住?

  葛先生的暗器一刹那就能致人的死命,一下子就能将人的脑袋打出洞来,这次为什么连一只小酒杯都打不破?

  田思思想不通,也不相信这小胖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葛先生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如此难看呢?

  只听扬凡叹息着道:“用这种暗器伤人,至少要损阳寿十年的,若换了我,就绝不会用它。”

  葛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以前见过这种暗器没有?”

  杨凡摇摇头,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葛先生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接得住我这种暗器的人。”

  杨凡道:“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所以这种暗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不用也罢。”

  葛先生又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宋十娘是你的什么人?”

  宋十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不但接暗器,打暗器都是天下第一,制造暗器也是天下第一。

  在江湖人心目中,宋十娘自然是个一等一的大人吻,这名字连田思思都时常听人说起。

  若非因为她是女人,田思思免不了也要将她列在自己的名单上,要想法子去看看她是不是自己的对象。

  杨凡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名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

  葛先生道:“你从未听到过这名字,也从未见过这种暗器?”

  杨凡道:“答对了。”

  葛先生道:“但你却将这种暗器接住了。”

  杨凡笑了笑,道:“若没有接住,我头上岂非早已多了个大洞。”

  葛先生瞪着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能接住它的?”

  杨儿道:“不能。”

  葛先生道:“你能不能把这暗器还给我?”

  杨凡道:“不能。”

  他忽然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你若要爬出去,我倒不反对。”

  葛先生没有再说第二句活。

  他爬了出去。

  田思思看呆了。

  无论谁看到葛先生,都会觉得他比石头还硬,比冰还冷,他这人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就像是永远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但他一见到这小胖子,各种表情都有了,不但笑了,而且还几乎哭了出来,不但脸色惨变,而且居然还爬了出去。

  这小胖于可真有两下子。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凭哪点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看来好像并不比白痴聪明多少。

  田思思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跟鸡蛋一样,嘴张大得好像可以同时塞进两个鸡蛋。

  杨凡又倒了杯酒,忽然笑道:“你们坐下来呀,能坐下的时候何必站着呢?何况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吃白不吃,何必客气?”

  本来他无论说什么,别人也许都会拿他当放屁,但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立刻都变成命令。

  他说完了这旬话,屋子里立刻就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田思思本来是坐着的,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杨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悠然道:“葛先生一定还没有走远,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田思思的脚立刻就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这小胖子。

  杨凡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举杯笑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喝几杯?”

  他只抬了抬头,一杯酒就立刻点滴无存。

  田思思忽然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大声道:“酒鬼,你为什么不用壶喝呢?”

  杨凡淡淡道:“我的嘴太大,这酒壶的壶嘴却太小。”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田思思的小嘴一眼,忽又笑了,接着道:“一大一小,要配也配不上的。”

  田思思的脸飞红,恨恨道:“你少得意,就算你帮了我的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你承认我帮了你的忙?”

  田思恩道:“哼。”

  杨凡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呢?”

  田思思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为什么要谢谢你?”

  杨凡道:“不错不错,很对很对,我本来就是吃饱饭没事做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又大声道:“无论怎么祥,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

  杨凡道:“你真的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扬凡道:“决心不嫁?”

  田思思道:“不嫁。”

  杨凡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田思思的声音更大,道:“说不嫁就不嫁,死也不嫁。”

  杨凡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个揖,道:“多谢多谢,感激不尽。”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谢我干什么?”

  杨凡道:“我不但要谢你,而且还要谢天谢地。”

  田思思道:“你有什么毛病?”

  杨凡道:“我别的毛病倒也没有,只不过有点疑心病。”

  田思思道:“疑心什么?”

  杨凡道:“我总疑心你要嫁给我,所以一直怕得要命。”

  田思思大叫了起来,道:“我要嫁给你?你晕了头了。”

  杨凡笑道:“但现在我的头既不晕,也不怕了,只要你不嫁给我,别的事都可以商量。”

  田思思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杨凡含笑道:“田老伯若是一定要迫着将你嫁给我呢?”

  田思思想了想,道:“我就不回去。”

  杨凡道:“你迟早总要回去的。”

  田思思又想了想,才道:“我等嫁了人后再回家去。”

  杨凡抚掌笑道:“好主意,简直妙极了。”

  他忽然又皱了皱眉,问道:“但你淮备嫁给什么人呢?”

  田思思道:“那你管不着。”

  杨凡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管,只不过是担心你嫁不出去。”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我会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以为我是丑八怪?”

  杨凡苦笑道:“你当然不丑,但你这种大小姐脾气,谁受得了呢?”

  田思思恨恨道:“那也用不着你担心,自然会有人受得了的。”

  杨凡道:“受得了你的人,你未必受得了他,譬如说,那位葛先生……”

  一听到葛先生这名字,田思思的脸就发白。

  杨凡悠然接着道:“其实他也未必是真想娶你,也许是另有用心?”

  田思思忍不住,追问道:“另有用心?他有什么用心?”

  杨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心,只怕他目的达到后就把你甩了,那时你再回头来嫁我,我岂非更掺。”

  田思思脸又气得通红,怒道:“你放心,我就算当尼姑去,也不会嫁给你。”

  杨凡还是在摇头,道:“我不放心,天下事本就难说得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田思思气极了,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美男子吗?你凭哪点以为我会嫁给你?”

  杨凡淡淡道:“我是美男子也好,是猪八戒也妤,那全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想等你真的嫁了人之后,才能放心。”

  田思思道:“好,我一定尽快嫁人,嫁了人后一定尽快通知你。”

  她简直已经快气疯了。

  不放心的人本来应该是她,谁知道猪八戒反而先拿起架子来了。

  她再看这人一眼都觉得生气,说完了这句话,扭头就走。

  谁知杨凡又道:“等一等。”

  田思思道:“等什么?难道你还不放心?”

  扬凡道:“我的确还有点不放心万一你还末出嫁前,就已死了呢?”

  田思思道:“我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凡正色道:“当然有关系,现在你名份上已是我们杨家的人,你若有了麻烦,我就得替你去解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替你去报仇,那麻烦岂非多了?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田思思连肺都快要气炸了,冷笑着道:“我死不了的。”

  杨凡道:“那倒不一定,像你这种大小姐脾气,就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何况……”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得了人。田老伯却随时随刻都可能将你抓回去,那么样一来,你岂非又要嫁定我了?”

  田思思叫不起来,道:“你要怎么样才能放心,你说吧。”

  杨凡道:“我倒的确有个法子。”

  田思思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想嫁给谁,我就把你送到那人家里去,等你嫁了之后,就和我没关系了,那样,我才放心。”

  田思思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做事倒还蛮周到的。”

  杨凡道:“过奖过奖,其实我这人本来一向很马虎,但遇着这种事却不能不分外小心了,娶错了老婆可不是好玩的。”

  田思思不停地冷笑,她实在巳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扬凡道:“所以你无论想嫁给谁,都只管说出来,我一定能把你送到。”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想嫁给秦歌。”

  扬凡又皱了皱眉,道:“情哥?谁是你的情哥哥,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括子,人声道:“我说的是秦歌,秦朝的秦,唱歌的歌,难道你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杨凡摇摇头,道:“没听过。”

  田思思冷笑道:“土包子,除了吃饭外。你还懂得什么?”

  扬凡道:“我还会喝酒。”

  他真的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好,秦歌就秦歌,我一定替你找到他,但他是不是肯娶你,我就不敢担保了。”

  田思思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杨凡道:“我虽然可以陪你去找他。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田思思道:“约法三章?”

  杨凡道:“第一,我们先得约好,我绝不娶你,你也绝不嫁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二,我们虽然走一条路,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道:“好极了。”

  杨凡道:“第三,你只要看到中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嫁;我看到中意的人,也随时可以娶。我们谁也不干涉谁的私生活。”

  田思思道:“好极了。”

  她已气得发昏,除了“好极了”这三个字外,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这些条件本该由她提出来的,谁知这猪八戒又抢先了一步。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已全都溜得干干净净。

  扬凡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才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总沾了你的光,才能喝到这喜酒,我倒也该谢谢你才是。”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爹爹呢?”

  杨凡笑了笑,道:“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也不能勉强我。”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说不定你也和这家人一样,早就和葛先生串通好了的。”

  杨凡点点头,道:“说不定,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

  田思思四下瞧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他们的人呢?”

  杨凡道:“走了。”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杨凡道:“连葛先生我都放走了,为什么不放他们走?”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要将葛先生放走?”

  杨凡道:“他只不过要娶你而已,这件事虽然做得愚蠢,却不能算什么坏事;何况,他总算还请我喝了酒呢。”

  田思思道:“可是他还杀了人。”

  杨凡淡淡道:“你难道没杀过人?有很多人本就该死的。”

  田思思脸又红了,大声道:“好,反正找迟早总有法于找他算怅的。”

  她憋了半天气,忽又道:“他那暗器你能不能给我瞧瞧?”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扬凡道:“不能就是不能,我们已约好,谁也不勉强谁的。”

  田思思跺了跺脚,道:“好,不勉强就不勉强,走吧。”

  杨凡道:“你急什么?”

  田思思道:“我急什么?当然是急着嫁人。”

  杨凡又倒了杯酒,悠然道:“你急,我不急,你要走,就先走;我们反正各走各的。我反正不会让你被人卖了就是。”

  田思思忽然抓起酒壶,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那边还有壶酒没被她看见……”

  田思思忽又冲了回来,“当”的,那边一壶酒也被她摔得粉碎。

  她的气这才算出了一点,转过头,却看到杨凡已捧起酒坛子,正在那里开怀畅饮,一面还笑着道:“酒壶你尽避摔,酒坛子却是找的,这坛口配我的嘴大小倒正合适。”

  三田思思一路走,一路气,一路骂。

  “死胖子,酒鬼,猪八戒……”

  骂着骂着,她忽又笑了。

  田心打算要写的那本《大小姐南游记》里,本已有了一个唐僧,一个孙悟空,现在再加上个猪八戒,角色就几平全了。

  这本书若真的写出来,一定更精彩,田心若知道,一定也会笑得连嘴都噘不起来。

  “但这小噘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笑着笑着,田大小姐又不禁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叹息声听来倒并不十分伤感——无沦如何,知道有个人在后面保护着你,总是蛮不错的。

  猪八戒看来虽愚蠢,那几钉耙打下来时也蛮唬人的。

  若没有猪八戒,唐僧也未必就能上得西天。

  猪八戒真的愚蠢吗?

  在猪眼中,世上最愚蠢的动物也许就是人。

  8 上西天的路途

  一正午。

  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若你一个人走在烈日下,走到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的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热菜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的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儿个人简直已经快活得像抻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往,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快干得裂开了。

  但酒是要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然没出过门,这种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的。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问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真的问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都直着眼睛在瞧她。

  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欢觉得杨凡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辆马嘶,她回过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走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的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的提着缰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一抹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会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叫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吗?”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闭上。

  田思思火了,又叫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一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

  他打了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瞪着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男人,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

  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才会找猪说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哨一声,扬凡突然拉了拉缰绳,马车就从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还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么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扬凡果然勒住了缰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哧”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做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这大鬼头。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了,我早就知道我聪明,用不着你来提醒。”

  田思思噘起嘴,“砰”的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二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从江南来的。

  “不知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的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

  她饿得要命,饿得连觉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个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俄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只怕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笑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可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吗?”

  田思思怔了半晌,呐呐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采药、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的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倒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吗?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队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一个驴子。”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于可真不是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缰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瞧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胸,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三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了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没关系,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绐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的伸出手,悄悄的将桌上的锒子盖住。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莱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做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恩恩咬着嘴唇,不理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嘴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吗?”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哭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

  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要你的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迸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得虽很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9 排场十足的张好儿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的,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个人来,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喝酒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帐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夜宵,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要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警铃声响,两匹青骡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骡子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小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可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吗?”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些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那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抢着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娘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锒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

  他随手摸锭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订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盯田思思,才一跃上鞍。

  两匹骡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道:“好俊的骡子,我入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敞着衣襟,手里还端看酒杯,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个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骡子想必是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锴,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熨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摇着柄指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

  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和这儿个人比起来,那大鬼头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了。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娘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吗?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吗?”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从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宇,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遇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得很。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宦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愚见,这两个孩子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婊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吗?”

  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看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

  牛大爷的兴越更浓,道:“那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失笑道:“她难道长着花吗?”

  季公子道:“她非但没有花,连根草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

  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觉得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连一句都不懂,她决定以后一定要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因为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真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被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妓,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大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手?”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他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雇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逍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总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的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子秀”己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去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着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等这三人一走回雅座,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恩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部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带袜子。

  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毯,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幔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手捂着胸,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咨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都有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半腕稀饭,儿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话了。”

  牛大爷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地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笑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吗?”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了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不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是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不错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了出来,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于看在眼里。”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问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大笑了,也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说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沦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突起。

  季公子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出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10 寂寞的大小姐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个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了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己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在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

  谁知杨凡好像忽然又发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房间,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儿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的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的。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能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觉得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真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着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痴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是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抻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的想让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底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算了。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唯一能找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道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漫漫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来,关起了门,现左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就偏偏不让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届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着了,也不怕半夜里失火,把你烤了烧成猪吗?”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着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将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时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部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连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开门冲了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么斯文。

  她非但坐往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唯一被吓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个整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副嫣然道:“你们认得的?”

  杨凡笑了笑,点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是跟我刚刚订了亲,还汶有娶过门的老婆。”

  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的坐着,竟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汉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

  最气人的是,田恩思懑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吃吃地笑道:“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门。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

  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儿个耳括子。

  但看到杨凡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把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装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

  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么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

  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着说道:“你将来能娶到这么样的一位贤惠夫人,可真是运气。”

  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逍,“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么会有女人看上达么样一个猪八戒的。”

  她好像庄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她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小丫头连男人都汉见过儿个,根本还分不出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

  她也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吗?”

  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

  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专家了。”

  她嫣然笑着道:“据我听说,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么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

  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么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二行,总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裉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有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裉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

  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么呢?”

  张好儿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直让他们开心。”

  她媚笑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

  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根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全让拖们学得慷慨些。”

  她看着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妨奴吗?”

  两人话里都带有刺,好像恨不得叫下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个人脸上却还是笑迷迷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帝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么活来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又能够把我怎么样?”

  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多了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和张好儿没话说。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11 安排

  一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去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

  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认得很多人,认不认得秦歌?”

  张好儿笑道:“出来走走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点点头,道:“我前天还见过他。”

  看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见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

  张好儿道:“不远。”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短文:“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却可以带你去找他。”

  田思思立刻停下脚,开心得几乎要叫了起来,道:“真的?你不骗我?”

  张好儿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忽然又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么,要她不说出来实在很困难,她转身冲到张好儿面前,拉起张好儿的手,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

  张好儿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顺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他?”

  张好儿道:“随时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让你去。”

  田思思道:“谁不肯让我去?”

  张好儿指了指门外,悄悄道:“猪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凭什么不肯让我去?他根本没资格管我的事。”

  张好儿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么,谁怕那大头鬼?”

  张好儿道:“你现在若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你也许就能见到秦歌了。”

  田思思大喜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那么我们就从窗子里溜走,让那大鬼头回来找不到我们干着急,你说好不好?”

  田思思笑道:“好极了。”

  能让杨凡生气着急的事,她都觉得好极了。

  二于是田大小姐又开始了她新的历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凉快,也比院子里凉快得多。

  风从街头吹过来,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脚心冰冷,才发觉自己还是赤着脚。

  那猪八戒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她的脚。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张好儿道:“还回去干什么?”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真的会着急,跟着我的那些大都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明天也一定会告诉他的。”

  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过是想回去穿鞋子。”

  张好儿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我都有。”

  田思思笑道:“可是……我难道就这样走去吗?”

  张好儿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再晚些都还能雇到车。”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真能干,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张好儿也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顾自己,是会被男人欺负的。”

  田思思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张好儿笑道:“好的实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问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姓田?难道是那大头鬼告诉你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张好儿道:“男人在背后说的话,你最好还是不听。”

  田思思道:“我听听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张好儿沉吟着,道:“其实他没说什么,只不过说你小姐脾气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后就更不得了。”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见他的大头鬼,他管教我?他凭什么?”

  张好儿道:“他还说你迟早会嫁给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

  田思思恨恨道:“你别听他放屁,你想想,我会不会嫁给那种人?”

  张好儿道:“当然不会,他哪点能配得上你?”

  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答道:“但你却好像对他不错。”

  张好儿笑了笑,道:“我对很多男人都不错。”

  田思思道:“但对他总好像有点特别,是不是?”

  张好儿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经是老朋友了。”

  田思思道:“你已认得他很久。”

  张好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看来虽老实,其实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点不舒服,她自己骂他是一回事,别人骂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总算帮过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已经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的报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猪八戒正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田小姐忽然骑着匹白马出现了,手里挥着鞭子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

  下面的一幅图画就是:“猪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马前,求田大小姐嫁给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一声,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马而去;有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英俊少年,正痴痴的站在满天夕阳下等着她。”

  想到这里,田大小姐脸上不禁露出可爱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抽得太重,只轻轻在他那大头上敲一下,也就是了。”

  这时街上真的响起了马蹄声。

  张好儿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真不差,用不着去找,马车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些人运气好像天生就很好。

  来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辆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车子。

  赶车的也是个很和气的年轻人,而且头上还系着条红丝巾。

  鲜红的丝巾在晚风中飞扬。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这飞扬的红丝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赶车的却已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笑道:“姑娘还不上车?”

  田思思的脸红了红,忍不住道:“看你也系着条红丝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

  赶车的笑道:“当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谁不佩服秦大侠。”

  田思思道:“你见过他?”

  赶车的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田思思道:“你很想见他?”

  赶车的道:“只要能见到秦大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饭都愿意。”

  田思思笑了。

  听到别人赞美秦歌,简直比听到别人赞美她自己还高兴。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简直已经是她的情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赶车的目中立刻充满了羡慕之意,叹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田思思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已要飞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福气,选来选去,总算投有选错。

  秦歌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三车马停下。

  车马停下时,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梦,一个又温馨、又甜蜜的梦。

  梦中当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实在不愿从梦境中醒来,但张好儿却在摇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腈,从车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在曙色中发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问道:“到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好儿道:“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这种名词从张好儿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许现在无论什么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张好儿道:“你笑什么?”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气,假如这种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么样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

  张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田思思却已有点脸红,她忽然发觉自己也学会了虚伪客气。

  其实无论什么人看到这种地方都会忍不住赞美几句的。

  朱门上的铜环亮如黄金,高墙内有宽阔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纹纸,却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

  院子里花香浮动,乌语啁啾,堂前正有双燕子在衔泥做窝。

  田思思道:“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买下来的?”

  张好儿道:“前两年刚买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听说很有学问,却是个书呆子,所以我价钱买得很便宜。”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笑道:“看来做‘慈善家’这一行真不错,至少总比读书中举好得多。”

  张好儿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扭过头去轻轻咳嗽。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笑着,道:“秦歌今天会到这里来?”

  张好儿道:“我先带你到后面去歇着,他就算不来,我也能把他找来。”

  后园比前院更美。

  小楼上红栏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宛如图画,从里面看出来也是幅图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好美。”

  张好儿道:“天气太热的时候,我总懒得出去,就在这里歇夏。”

  田思思道:“你倒真会享福。”

  其实她住的地方也绝不比这里差,却偏偏有福不会享,偏要到外面来受罪。

  张好儿笑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给你,你以后跟秦歌成亲的时候,就可以将这里当洞房?”

  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发红,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好儿柔声道:“我早就说过,一看你就觉得顺眼,这就叫缘份。”

  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现在你应该先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秦歌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叫醒你,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呀。”

  田思思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着那双赤脚,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张好儿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这就去找几件漂亮的衣服,叫小兰送过来。”

  田思思道:“小兰?”

  张好儿道:“小兰是我新买的丫头,倒很聪明伶俐,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你。”

  田思思看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无论干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总算遇着了一个真正的好人。墙上挂着幅图画。

  白云缥缈间,露出一角朱檐,仿佛是仙家楼阁。仙山下流水低回,绿草如茵,一双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畔,绿草上,仿佛已忘却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画上题着一行诗:“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美的图画。好美的意境。

  “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这榉子,我也绝不会想做神仙。”

  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轻轻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兰吗?……进来。”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俏丫环。捧着一大叠鲜艳的衣服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小兰听姑娘的吩咐。”

  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气时嘴也好像是噘着的。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田心!

  这俏丫头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捧着的一叠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头,死小鬼,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这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显得很吃惊,吃吃道:“我来了两年。”

  田思思笑骂道:“小鬼,还想骗我?难道以为我已认不出你了吗?”

  这丫头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见过我?”

  田思思道:“你以前难道没见过我?”

  这丫头道:“没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认得我?”

  这丫头道:“不认得。”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吃惊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难道不是田心?”

  这丫头道:“我叫小兰,大小的小,兰花的兰。”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也不像是开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个神经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垂头道:“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这就下去替姑娘准备水洗澡。”

  她不等话说完,就一缕烟似的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难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会长得跟田心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小噘嘴都活脱脱像是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天下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却又不能不信,两个很健壮的老妈子,抬着一个很好看的澡盆走进来。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还是热的。

  小兰手里捧着盒豆蔻澡豆,还有条洁白的丝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

  田思思瞪着她,摇摇头,忽又大声道:“你真的不是田心?”

  小兰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着哺喃道:“我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她心里虽充满了怀疑,但那盆热水的诱惑却更大。

  没有任何一个三天没洗澡的女人,还能抗拒这种诱惑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了衣钮。

  对面有个很大的圆镜,映出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许没有张好儿那么丰满成熟,但她的皮肤却更光滑,肌肉却更坚实,而且带着种处女独有的温柔弹性。

  她的腿笔直,足踝纤巧,线条优美。

  她的身子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她在等,等一个值得她等的男人,无论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许就是这男人。

  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像己变得比盆里的水还热些,贴身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她优柔的曲线己完全在镜中现出。她慢慢地解开衣襟,整个人忽然僵住!屋里有张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悬着锦帐。

  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

  田思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锦帐上有两个小洞。

  小洞里还在发着光。

  眼睛里的光。

  有个人正躲在帐子里偷看着她1田思思又惊又怒,气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压制着自己,慢慢地解开第一粒衣钮,又慢漫地开始解第二粒。

  突然间,她转身窜过去,用力将帐子一拉。

  帐于被拉阃,赫然有个人躲在帐后。

  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发现,总难免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非但动也不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吃惊之色。

  这难道不是人,只不过是个用灰石雕成的人像?

  四田思思知道他是个人。

  非但知道他是个人,而且还认得他。

  “葛先生!”

  那恶鬼般的葛先生,阴魂不散,居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田思思吓得连嗓子都已发哑,连叫都叫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

  葛先生也没有动。

  他非但脚没有动,手没有动,连眼珠都没有动。

  一双恶鬼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田思思,眼睛里也全无表情。

  但没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不容易才能抬起脚,转身往外面跑。

  跑到门口,葛先生还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追?

  难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门后,悄悄的往里面看了看,忽然发现葛先生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虽然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心里虽然还是怕,但是这恶魔若是真的中了邪,岂非正是她报复的机会?

  这诱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葛先生还是不动,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原来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的弯下腰,从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银子做的。

  无论谁头上被这么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难免会疼得跳起来。

  田恩恩用尽全身力气,将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盒子打在葛先生头上。

  葛先生还是没有动,连眼珠于都没有动,好像一点感觉都发有。

  但他的头却已被打破了。

  一个人的头若被打破,若还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就不算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田思思索性将那小凳子也摔了过去。

  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惨,头上的小洞已变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田思思松了口气,突然窜过去,“啪”的,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他还是不动。

  田思思笑了,狠狠的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田大小姐并不是个很凶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对葛先生实在是恨极了,从心里一直恨到骨头里。

  她一把揪住梆先生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反手又是一顿耳光,“劈劈啪啪”,先来了十七八个大耳光,气还是没有出。

  洗澡水还是热的,热得在冒气。

  一个人的头若被按在这么热的洗澡水里,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将葛先生的头按了进去。

  水星没有冒泡。

  难道他已连气都没有了?已是个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点发软,将他的头提了起来。

  他眼睛还在直勾勾的瞪着,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田思思有点发慌了,大声道:“喂,你听见我说话吗?……你死了没有?”

  突听一人格格笑道:“他没有死,却已听不见你说话了。”

  笑声如银铃。

  其实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这么好听,大多数人的笑声最多只不过像铜铃,有时甚至像是个破了的铜铃。

  白思思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张好儿来了。

  笑声也是干“慈善家”这一行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张好儿自然是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听,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认得这人?”

  张好儿摇摇头,冷笑道:“这种人还不够资格来认得我。”

  田思思冷笑道:“那么,他怎会做了这里的入幕之宾?”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

  田思思道:“我当然不知道。”

  张好儿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却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田思思道:“快说。”

  张好儿道:“你难道看不出他被人点住了穴道?”

  田思思这才发现葛先生果然是被人点了穴道的样子,而且被点的穴道绝不止一个地方。

  但葛先生武功并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说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点住他七八处穴道,这种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点了他的穴?”

  张好儿笑道:“怎么会是我?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谁?”

  张好儿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猜不出。”

  她嘴里说“猜不出”的时候,心里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来,道:“难道是秦歌?”

  张好儿笑道:“猜对了。”

  田思思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能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他已经来了?”

  张好儿道:“已经来了半天。”

  她又解释着道:“他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窜到这小楼上来,就在暗中跟着,这人在帐子上挖洞的时候,他就点了他的穴道。”

  帐子后果然有个小窗子,他们想必就是从这窗子里掠进来的。

  张好儿笑道:“奇怪的是,帐子后面出了那么多事,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你那时难道在做梦?”

  田思思的确在做梦。一个不能对别人说出来的梦。

  她红着脸,低下头,道:“他人呢?”

  张好儿道:“他点住这人的穴道后,才去找我……”

  田思思忽然打断了她的活,咬着嘴唇道:“那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也免得我被这人……被这人……”

  “偷看”这两个宇,她实在说不出来。

  张好儿道:“他虽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脱衣服时,还是不好意思出来见面的。”

  田思思的脸在发烫,低着头道:“他……他刚才也看见了?”

  张好儿道:“帐子上若有两个洞,就算是君子,也会忍不住要偷看两眼的。”

  田思思不但脸在发热,心好像也在发热,嗫嚅着道:“他说了我什么?”

  张好儿笑道:“他说你不但人长得漂亮,腿也长得漂亮。”

  田思思道:“真的?”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会这么说的。”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虽然不好意思笑,却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对一个少女说来,天下绝没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称赞更美妙的事了。

  张好儿道:“我只问你,你现在想不想见他?”

  田思思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就在楼下,我已经带他来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要转身往外面走。

  张好儿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努了努嘴,笑道:“你达样子就想去见人?”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

  张好儿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脚总来得及吧。”

  水还是热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床底下。

  张好儿道:“暂时就请他在这里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收拾他。”

  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脚,但穿衣服的时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儿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来选去,忍不住要向张好儿求教了。

  男人喜欢的是什么,张好儿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该穿哪件呢?”

  张好儿上上下下瞧了她儿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她的确很了解男人,你说对不对?

  五田思思下楼的时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英俊潇洒?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难看,反而会显得更有英雄气概。

  “无论如何,她总算能够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见面了?”

  田思思闭着眼睛,迈下最后一步梯子,再睁开眼。

  她就看到了秦歌!

  秦歌几乎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少女们梦中所想的那种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微高一点,却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宽,腰很细,看来健壮而精悍,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时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满了热情。

  一条鲜红的丝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发现,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确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着她的时候,目中带着种温柔的笑意,无论谁看到他这双眼睛,都不会再注意他脸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不但目中带着笑意,脸上也露出了温和潇洒的微笑。

  他显然很喜欢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出来。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

  她本来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的,但却忽然在楼梯口怔住。

  她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一件事。

  从一开始听到秦歌这名字的时候,就有了许许多多种幻想。

  她当然想到过自己见到秦歌时是什么情况,也幻想过自己倒在他怀里时,是多么温馨,多么甜蜜。

  她甚至幻想过他们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会陪他喝酒、下棋、骑马,陪他闯荡江湖,她要好好照顾他,每天早上,她都会为他在脖子上系着一条干净的红丝巾,然后再替他煮一顿可口的早餐。

  她什么都想到过,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却忘了一仵事。

  她忘了去想一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话。

  在幻想中,她一见到秦歌时,就己倒在他怀里。

  现在她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先陪他聊聊天,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秦歌好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温柔地笑着,道:“请坐。”

  田思思低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坐下来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这本是她花了无数代价才换来的机会,她至少应该表现得大方些、聪明些,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她却偏偏忽然变得像是个舌头短下三寸的呆鸟。

  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拿去给别人修理修理。

  张好儿偏偏也不说话,只是扶着楼梯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

  幸好这时那俏丫头小兰已捧了两盏茶进来,送到他们身旁的奈几上。

  她也垂着头,走到田思思面前时,仿佛轻轻说了两个宇。

  但田思思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小兰只好走了。

  她走的时候嘴噘得好高,像是又着急,又生气。

  张好儿终于盈盈走了过来:“这里难道是个葫芦店吗?”

  秦歌怔了怔,道:“葫芦店?”

  张好儿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芦店,怎会有这么大的两个闭嘴葫芦。”

  秦歌笑了,抬头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张好儿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好像你说的那句话一样,说了等于没说。”

  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至少应该问问她。贵姓呀?大名呀?府上在哪里呀?……这些话难道也要我来教你?”

  秦歌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姑娘贵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张好儿皱着眉,道:“这是有人在说话,还是蚊子叫?”

  田思思也笑了,屋子里的气氛这才轻松了一点。

  秦歌刚想说什么,那俏丫头小兰忽又垂头走了进来。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儿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部泼在田思思身上。

  小兰赶紧去擦,手忙脚乱的在田思思身上乱擦。

  田思思觉得她的手好像乘机往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看来并不像这么笨手笨脚的人,田思思刚觉得有点奇怪,张好儿已沉下脸,道:“你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小兰的脸色有点发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凉了,想替她换一盅。”

  张好儿沉着脸道:“谁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别进来。”

  小兰道:“是。”

  她又低着头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好像还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仿佛有点奇怪。

  难道她有什么秘密话要告诉田思思?

  田思恩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着身上的湿衣服,已急得要命,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别的。

  何况,这丫头假如真的有话要说,刚才送衣服去的时候,就已经应该说出来了,完全没有理由要等到这种时候再说。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换件衣服。”

  秦歌立刻道:“姑娘请。”

  他站了起来,微笑着道:“在下也该告辞了,姑娘一路劳顿,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

  他居然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等他一出门,张好儿就急得直跺脚,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这机会让你们见面,你怎么竞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活来。”

  张好儿道:“这样子你还想锁住他?人家看见你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则又怎么会走?”

  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会好些的。”

  张好儿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张好儿用眼角瞟着她,“噗哧”一笑,道:“我问你,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可得老实说。”

  田思思脸又红了,道:“我对他印象当然……当然很好。”

  张好儿道:“怎么样好法?”

  田思思道:“他虽然那么有名,但却一点也不骄傲,一点也不粗鲁,而且对我很有礼貌。”

  她眼波朦胧,就像做梦似的。

  张好儿盯着她,道:“还有呢?”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别的我也说不出了,总之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并没有看错。”

  张好儿道:“你愿意嫁给他?”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说话。

  张好儿道:“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说老实话,我可不管了。”

  田思思急了,红着脸道:“不说话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懂?”

  张好儿又“噗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会作怪了。”

  她又正色接着道:“既然你想嫁给他,就应该好好把握住机会。”

  田思思终于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现在机会已不多了,我最多也不过只能留住他一两天。”

  田思思道:“一两天?只有一两天的工夫,怎么够?”

  张好儿道:“两天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假如换了我,两个时辰就已足够。”

  田思思道:“可是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张好儿轻轻拧了拧她的脸,笑道:“傻丫头,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你也应该知道的,难道你还要我送你们迸洞房吗?”她银铃般挢笑着走了出去,笑声越来越远。

  门还开着。风吹在湿衣服上,凉飕飕的。

  田思思痴痴的想着,随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个纸卷从怀里掉出来,可是她根本没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着别人教的。”田思思只觉自己的脸又在发烫,咬着嘴唇,慢慢地走上楼。

  六楼下很静,一个人也没有。

  那俏丫头小兰又低着头走进来,想是准备来收拾屋子。

  她看到地上的纸卷,脸色忽然变了,立刻赶过去捡起来。

  纸卷还是卷得好好的,显然根本没有拆开来过。

  她噘着嘴,轻轻跺着脚,好像准备冲上楼去。

  就在这时,楼上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床底下的葛先生忽然不见了。

  田思思本来几乎已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一看到秦歌,她简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等她坐到床上,才想起床底下还有个鬼。

  鬼就是鬼,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他若缠住了你,你就永远不得安宁。

  田思思的惊呼声就好像真的遇着鬼一样。

  葛先生这人也的确比鬼还可怕。

  直到张好儿赶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抖,忽然紧紧抱住张好儿,失声痛哭起来,嗄声道:“那人已走了。”

  张好儿轻轻拍着她,柔声道:“走了就走了,你不用怕,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田思思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再来的,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

  张好儿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缠着你?”

  田思思流着泪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我既不久他的,也没有得罪他,我……根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好儿道:“但是你却很怕他。”

  田思思颤声道:“我的确怕他,他根本不是人……”

  只听一人道:“无论他是人是鬼,你都用不着怕他。他若敢再来,我就要他回不去。”

  秦歌也赶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而镇定,不但充满丁自信,也可以给别人信心。

  张好儿冷笑道:“他这次本来就应该回不去的。若是我点了他的穴道,他连动都动不了。”

  秦歌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的确要怪我出手太轻,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张好儿道:“偷偷溜到别人闺房里,在别人帐子上挖洞,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人?”

  秦歌道:“可是我……”

  张好儿根本不让他说话,又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你反正有责任,我这小妹妹以后假如出了什么事,我就唯你是问。”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看来我以后还是少管点闲事的好。”

  张好儿道:“但你现在已经管了,所以,就要管到底。”

  秦歌道:“你要我怎么管?”

  张好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秦歌沉吟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这里保护田姑娘?”

  张好儿这才展颜一笑,嫣然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田思思躲在张好儿怀里,也忍不住要笑。

  她本来还觉得张好儿有点不讲理,现在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么样做,就是为了要安排机会,让他们多接近接近。

  张好儿又道:“我不但要你保护她,还要你日日夜夜的保护她,一直到你抓到那人为止。”

  秦歌道:“那人若永远不再露面呢?”

  张好儿眨眨眼,道:“那么你就得保护她一辈子。”

  这句话实在说得大露骨,就算真是个呆子,也不会听不出她的意思。

  不但田思思脸红了,秦歌的脸好像也有点发红。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连一点拒绝的表示都没有。

  田思思又欢喜,又难为情。索性躲在张好儿怀里不出来。

  张好儿却偏偏要把她拉出来,轻拭着她的泪痕,笑道:“现在你总算放心了吧,有他这种人保护你,你还怕什么……你还不肯笑一笑?”

  田思思想笑,又不好意思;虽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好儿拍手道:“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田思思悄悄拧了她一把,悄悄道:“死讨厌。”

  张好儿忽然转过身,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失陪了。”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往外走。

  田思思赶紧拉住了她,着急道:“你真的要走?”

  张好儿道:“既然有人讨厌我,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田思思急得涨红了脸,道:“你……你不能走。”

  张好儿笑道:“为什么不能走?他可以保护你一辈子,我可没这能耐,我还要去找个人来保护我哩。”

  她忽然甩脱田思思的手,一缕烟跑下了楼。

  田思思傻了。

  她忽然变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才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秦歌好像正微笑着在看她。

  她却不敢看过去,但闭着眼睛也不行,睁开眼睛又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只有垂着头,看着自己一双春葱般的手。

  秦歌好像也在看着她的手。

  她又想将手藏起来,但东藏也不对,西藏也不对,简直恨不得把这双手割下来,找块布包住。

  只可惜现在真的要割也来不及了。

  秦歌的手已伸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已经快跳出了腔子,全身的血都已冲上下头,只觉得秦歌好像在她耳边说着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但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却根本没有听清楚,连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秦歌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话,是在唱歌。

  歌声又那么遥远,就仿佛她孩子时在梦中听到的一样。

  她痴痴迷迷的听着,似已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秦歌的手已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似已在秦歌的怀里,已可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活。

  田思思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越抱越紧……

  他好像忽然变成有三只手了。

  田思思的身子已开始发抖,想推开他,却偏偏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在腾云驾雾似的。

  然后她才发现身子已被秦歌抱了起来,而且正在往床那边走。

  她就算什么事都不太懂,现在也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

  但这岂非正是她一直在梦中盼望的吗?

  “不,不是这榉子的,这样子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她也并不太清楚。

  她只觉得现在一定要推开他,一定要拒绝。

  但拒绝好像已来不及了。

  在她感觉中,时间好像已停颇,秦歌应该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但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在床上了。

  床很软。

  温暖而柔软,人躺在床上,就仿佛躺在云堆里。

  她非但没有力气拒绝,也没有时间拒绝了。

  男女间的事有时实茌很微妙,你若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拒绝,以后就会忽然发现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因为你已将对方的勇气和信心都培养了出来。

  你就算拒绝,也已投有用。

  秦歌的声音更甜,更温柔。

  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声音才会如此甜蜜温柔。

  这种时候,就是他已知道对方已渐渐无法拒绝的时候。

  这也是男人最开心,女人最紧张的时候。

  田思思紧张得全身都似已僵硬。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

  只听小兰的声音在门外道:“田姑娘、秦少爷,你们要不要吃点心?我刚炖好了燕窝粥。”

  秦歌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拉开门大声道:“谁要吃这见鬼的点心,走!快走!走远点!”

  他声音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了。

  小兰噘着嘴,悻悻地下了楼。

  秦歌正想关上门,谁知他自己也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

  田思思不知何时也已下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了门。

  “砰”的,门关上。

  田思思的身子倒在门上,喘着气,全身衣裳都已湿透。

  秦歌当然很吃惊,用力敲门,道:“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我推出来?快开门。”

  田思思咬着牙,不理他。

  秦歌敲了半天门,自己也觉得没趣了,喃喃道:“奇怪,这人难道有什么毛病?”

  这本是她梦中盼望着的事,梦中思念着的人,但等到这件事真的实现,这个人真的已在身旁时,她反而将这人推了出去。

  听到秦歌下楼的声音,她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空空的,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这一走,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来了。”

  田思思的脸虽已变得苍伯,眼圈儿却红了起来,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大哭一场。

  但就在这时,楼梯上又有脚步声响起。

  “莫非他又回来?”

  田思思的心又开始“噗通噗通”的在跳。虽然用力紧紧抵住了门,却又巴望着他能一脚将门踢开。

  她想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快开门,是我。”

  这是张好儿的声音。

  田思思虽又松了口气,却又好像觉得有点失望。

  门开了。

  张好儿气冲冲的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铁青着脸,瞪着她,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病?”

  田思思摇摇头,又点点头,坐下去,又站起来。

  看到她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好儿的火气才平了些,叹着气道:“我好容易才替你安排了这么个好机会,你怎么反而将别人赶走了?”

  田思思脸又红了,低着头道:“我……我怕。”

  张好儿道:“怕?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了你。”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柔声道:“你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什么?这种事本就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除非你一辈子不想嫁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他那种急吼吼的样子,教人怎么能不怕呢!”

  张好儿笑道:“噢……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怕,只不过觉得他太急了些。”

  她走过来轻抚着田思思的头发,柔声道:“这也难怪你,你究竟还是个大姑娘,但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男人越急,就越表示他喜欢你。”

  田思思道:“他若真的喜欢我,那就应该对我尊重些。”

  张好儿又“噗哧”一声笑了,道:“傻丫头,这种事怎么能说他不尊重你呢?你们若是在大庭广众前,他这么样做就不对了;但只有你们两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你就该顺着他一点。”

  她眨着眼笑了笑。悄悄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你只要在这件事上顺着他一点,别的事他就会完全听你的;女人想要男人听话,说来说去也只有这一招。”

  田思思脸涨得通红,这种活她以前非但没听过,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张好儿道:“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田思思嗫嚅着道:“他呢?”

  张好儿道:“你用不着管他,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田思思鼓足勇气,红着脸道:“我若愿意,又怎么样呢?”

  张好儿道:“只要你点点头,我就作主,让你们今天晚上就成亲。”

  田思思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张好儿道:“他明后天就要回江南了,你苦想跟他回去,就得赶快嫁给他;两人有了名份,一路上行走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还得慢慢的想一想。”

  张好儿道:“还想什么?他是英雄,你也是个侠女,做起事来就应该痛痛快快的;再想下去,煮熟的鸭子只怕就要飞了。”

  她正色接着道:“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若不好好把握住,以后再想找这么样一个男人,满街打锣都休想找得到。”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够这么样逼我呀。”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说我逼你,以后等别人叫你‘秦夫人’的时候,你就会感激我了。要知道‘秦夫人’这衔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天下也不知有多少个女孩子早就等着想要抢到手呢。”

  田思思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已看到自己和秦歌并肩奔驰回到了江南,仿佛已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人迎在他们马前欢呼。

  “秦夫人果然长得真美,和秦大侠果然是天生的良缘佳偶,也只有这么样的美人才配得上秦大侠这样的英雄。”

  其中自然还有个脑袋特别大的人,正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她,目光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那时她就会带着微笑对他说:“你不是说我一定嫁不出去吗?现在你总该知道自己错了吧。”

  她甚至好像已看到这大头鬼后悔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听张好儿悠然道:“我看,你还是赶快决定吧,否则‘秦夫人’这街头只怕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田思恩忽然大声道:“只有我才酝做秦夫人,谁也休想抢走!”

  七嫁衣是红的。

  田思思的脸更红。

  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自己都忍不住要对自己赞美儿句。

  张好儿就在她身旁,看着喜娘替她梳妆。

  开过脸之后的田大小姐,看来的确更娇艳了。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胎子,秦歌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微笑着,又道:“但他倒也总算配得过你了,田大爷若知道自己有了这么样一个好女婿,也一定会很满意的。”

  田思思心里甜甜的。

  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现在总算心愿已偿,你叫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只可惜田心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也欢喜得连嘴都撅不起来了。”

  想到田心,就不禁想到小兰。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那丫头小兰呢?”

  张好儿道:“这半天都没有看到她,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以前我也有个丫头,叫田心,长得跟她像极了。”

  张好儿道:“哦?真有那么像?”

  田思恩笑道:“说来你也不信,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好儿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她送给你作嫁妆吧。”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那丫头田心不在这里。”

  张好儿道:“她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黯然道:“谁知道。自从那天在王大娘家里失散了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的人。只望她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田心既然不在,我去找小兰来陪你也一样。”

  她忽然转身走下了楼。

  一走出门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匆匆向对面的花丛里走了过去。

  花丛间竟有条人影,好像一直都躲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张好儿走了过去,忽然道:“小兰呢?”

  这人道:“我已叫人去看着她了。”

  张好儿沉声道:“你最好自己去对付她,千万不能让她跟田思思见面,更不能让她们说话。”

  这大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欢听她说话,我就叫她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说话。”

  喜娘的年纪虽不大,但却显然很有经验。

  她们很快就替田思思化好了妆,并换上了新娘的嫁衣。

  脂粉虽可令女人们变得年轻美丽,但无论多珍贵的脂粉,也比不上她自己脸上那种又羞涩、又甜蜜的微笑。

  所以世上绝没有难看的新娘子,何况田思思本来就很漂亮。“

  前厅隐隐有欢乐的笑声传来,其中当然还夹杂着划拳行令声、劝酒碰杯声,这些声音的本身就仿佛带着种喜气。

  这喜事虽办得匆忙,但赶来喝喜酒的贺客显然是还有不少。

  张好儿看来的确是个交游广阔的人。

  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茶水。

  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是不能够喝水的,一个满头凤冠霞披的新娘子,若是急着要上厕所,那才真的是笑话。

  张好儿当然不愿意这喜事变成个笑话。

  所以她不但将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而且也想得周到。

  所以每件事都进行得裉顺利,绝没有丝毫差错。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她不知道。

  她一心想嫁给秦歌,现在总算已如愿了。

  秦歌不但又英俊、又潇洒,而且比她想象中还要温柔体贴些。

  “一个女孩子若能嫁给这种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等他们回到江南后,一定更不知有多少赏心乐事在等着他们。

  他们还年轻,正不妨及时行乐,好好的享受人生。

  一切都太美满、太理想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呢?

  “也许每个少女在变成妇人之前,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安吧。”

  田思思轻叹了口气,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决心不再去想。

  “爹爹若知道我嫁给了秦歌,也一定会很开心,一定不会怪我的。”

  “秦歌至少比那大头鬼强得多了。”

  想到那大头鬼,田思思心里好像有种奇怪的滋味。

  “无论如何,我至少总该请他来喝杯喜酒的,他若知道我今天就已成亲,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但田思思也知道以后只怕永远也看不到他了。

  她忽然对那大头鬼有点怀念起来……

  一个女孩子在她成亲前心里想的是什么?对男人说来,这只怕永远都是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完全猜出来。

  八爆竹声虽不悦耳,但却总是象征着一种不同凡响的喜气。

  爆竹声响过后,新人们就开始要拜堂了。

  “一拜天地……”

  喜官的声音总是那么嘹亮。

  喜娘们扶着田思思,用手肘轻轻示意要她拜下去,田思思知道这一拜下去,她就不再是“田大小姐”7.这一拜下去,田大小姐就变成了秦夫人。

  喜娘们好像已等得有点着急,忍不住在她耳旁轻轻道:“快拜呀。”

  田思思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却看不见她们的人。

  她头上蒙着块红巾,什么都看不见。

  “结亲本来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新娘子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呢?”

  田思思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乡下人家里发生的事,忽然想到了穿着大红状元袍,戴着花翎乌纱帽,打扮成新郎官模样的葛先生。

  “新娘子就是你!”

  但新郎官是谁呢?会不会又变成了葛先生?

  田思思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已开始流着冷汗。

  “新娘子为什么还不拜下去?”

  贺客已经有人窃窃私议,已有人在暗暗着急。

  喜娘们更急,已忍不住要将田思思往下推。

  田思思的身子却硬得像木头,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新娘子居然开口说话了。

  贺客们又惊又笑,喜娘们更已吓得面无人色。

  她们做了二三十年的喜娘,倒还没听过新娘子还要等一等的。

  幸好张好儿赶了过来,悄悄道:“已经到了这时候,还要等什么呀?”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要看看他。”

  张好儿道:“看谁?”

  田思思道:“他。”

  张好儿终于明白她说的“他”是谁了,又急又气,又忍不住笑道:“你现在急什么,等迸了洞房,随便你要看多久都行。”

  12 不是好事

  一田思思道:“我现在就要看他。”

  张好儿已急得快要跳脚了,道:“为什么现在一定要看呢?”

  田思思道:“我……我若不看清楚嫁的人是谁,怎么能放心嫁给他。”

  她说的活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好儿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难道还怕嫁错人了?”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叹道:“新娘子既然要看新郎官,别人又有什么法子不让她看呢?”

  新娘子要看新郎官,本来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大家全都笑了。

  听到这种事还有人能不笑的,那才真是柽事。田思思眼前忽然一亮,蒙在她头上的红巾终于被掀起来。

  新郎官当然就站在她对面,一双发亮的眼中虽带着惊诧之意,但英俊的脸上还是带着很温柔体贴的笑意。

  没有错,新郎官还是秦歌。

  田思思吐出口气,脸又涨得通红,她也觉得自己的疑心病未免太大了些。

  张好儿斜眼瞟着她,似笑非笑的,悠悠道:“你看够了吗?”

  田思思红着脸垂下头。

  张好儿道:“现在可以拜了吧。”

  田思思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

  一块红巾又从上面盖下来,盖住了她的头。

  外面又响起一连串爆竹声。

  喜官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吆喝了起来。

  “一拜天地……”

  田思思终于要拜了下去。

  这次她若真的拜了下去,就大错而特错了。

  只可惜她偏偏不知道错在哪里。

  谁知道错在哪里?

  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男婚女嫁不但是喜事,也是好事。

  为什么这次喜事就不是好事呢?

  厅前排着红喜帐,一对大红龙凤花烛燃得正亮。

  烛火映蓍张好儿的脸。

  她脸上红红的,也漂亮得像是个新娘子。

  看到新人总算要拜堂了,她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角落的小门里忽然很快的闯了个人出来,燕子般掠到新娘和新郎的中间,手里居然还托着茶盘,带着甜笑道:“小姐,请用茶。”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送茶来绐新娘子喝,简苜叫人有点啼笑皆非。

  可是这声音却熟极了,田思思又忍不住将蒙在脸上的红巾掀起一角,就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对着她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

  连田思思也分不清这小姑娘是田心?还是小兰?

  张好儿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一双又妩媚、又迷人的眼睛,现在却刀一般在瞪着这小姑娘,像是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去,活活踢死。

  但在这种大喜的日子,当着这么多贺喜的宾客,当然不能踢人。

  所以张好儿只能咬着牙,恨恨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还不滚出去!”

  这小姑娘却笑嘻嘻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出去。”

  张好儿怒道:“为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有一位秦公子叫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张好儿道:“秦公子?哪个秦公子?”

  小姑娘道:“我也不认得他,只知道他姓秦,叫秦歌。”

  张好儿脸色又变了,厉声道:“你疯了,秦歌明明就在这里。”

  小姑娘道:“我没有疯,的确还有位秦公子,不是这一位。”

  新郎宫的脸色也变了,抢道:“那人在哪里?”

  这小姑娘还没有说话,就听到有个人笑道:“就在这里。”

  笑声中,龙凤花烛的烛光忽然被拉得长长的,好像要熄灭的样子。

  烛光再亮起的时候,花烛前就突然多了个人。

  一个头很大的人,有双又细又长的眼睛。

  杨凡。

  田思思几乎要叫了出来。

  她实在想不到这大头鬼怎会找到这里来,更想不到他还会来捣乱。

  张好儿看到他却似乎有点顾忌,样子也不像刚才那么凶了,居然还勉强笑了笑,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来破坏别人的好事?”

  杨凡淡淡笑道:“因为这不是好事。”

  新郎官秦歌的脸已涨得通红,抢着道:“谁说不是好事?”

  杨凡道:“我说的。”

  秦歌道:“你是什么东西?”

  杨凡道:“我跟你一样不是东西。”

  田恩思本来想说什么的,现在却不说了,因为她想不到这大头鬼居然敢在秦歌面前如此无礼。

  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秦歌却生气极了,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杨凡道:“不知道。”

  秦歌大声道:“我就是秦歌。”

  杨凡道:“那就奇怪了。”

  秦歌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杨凡道:“因为我也是秦歌。”

  张好儿勉强笑道:“你开什么玩笑,还是快坐过去喝喜酒吧,我陪你。”

  杨凡板起脸道:“谁说我在开玩笑,他既然可以叫秦歌,我为什么不能叫秦歌?”

  他忽然问那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宇?”

  小姑娘笑道:“秦歌。”

  杨凡道:“对了,这人若可以叫秦歌,人人都可以叫秦歌了。”

  秦歌的脸通红,张好儿的脸苍白,两个人偷偷交换了个眼色。

  突然间,一股轻烟从秦歌的衣袖里喷出,冲着杨凡脸上喷了过去。

  小姑娘已捏起鼻子,退出了七八尺。

  杨凡却没有动。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轻轻吹了口气。

  那股烟就突然改变了方向,反而向秦歌的脸上吹了过去。

  秦歌忽然开始打喷嚏,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

  然后他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变成了一滩烂泥。

  杨凡向小姑娘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姑娘道:“迷香。”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哪种人才用迷香?”

  小姑娘恨恨地道:“只有那种下五门的小贼才用迷香。”

  杨凡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懂事。”

  小姑娘道:“但是,秦歌并不能算是下五门的小贼呀。”

  杨凡道:“他的确不是。”

  小姑娘眨眨眼睛,道:“那么这人想必就一定不是秦歌了。”

  杨凡道:“谁说他是秦歌,谁就是土狗。”

  小姑娘道:“他若不是秦歌是谁呢?”

  杨凡道:“是个下五门的小贼。”

  小姑娘道:“下正门的小贼很多。”

  杨凡道:“他就是其中最下流的一个小贼,连他用的迷药也是第九等的迷香,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迷不倒。”

  小姑娘道:“无论多下流的人,至少总也有个名字的。”

  杨凡道:“下流人的名字也下流。”

  小姑娘道:“他叫什么?”

  杨凡道:“他的名字就刺在胸口上,你想不想看看?”

  小姑娘道:“会不会看脏我的眼睛?”

  杨凡笑道:“要你少看几眼就不会了。”

  他突然撕开了那件很漂亮的新郎衣服,露出了这人的胸膛。

  这人胸膛上刺着一只花花的蝴蝶。

  小姑娘道:“莫非这人就叫做花蝴蝶?”

  杨凡点点头叹道:“不错,古往今来,叫花蝴蝶的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姑娘嫣然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居然比我还多些。”

  杨凡笑道:“因为我的头比你大,装的东西自然多些。”

  张好儿一直在旁边听着,脸色越听越白。

  田思思也一直在旁边听着,一张脸却越听越红,突然冲过来,在这花蝴蝶的腰眼上重重踢了一脚。

  她恨极了,恨得要发疯。

  “想不到田大小姐,居然险些做了下五门小贼的老婆。”

  田思思咬着牙,瞪着张好儿,道:“你……你跟我有什么仇?为什么要这样子害我?”

  她气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好儿苦笑道:“真对不起你,但我也是上了这人的当。”

  她居然也走过去踢了一脚,恨恨道:“你这畜生,你害得我好苦。”

  田思思道:“你……你真的也不知道?”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我跟你又没有仇。”

  杨凡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真佩服你。”

  张好儿怔了怔,道:“佩服我什么?”

  杨凡道:“你真会做戏。”

  小姑娘眨着眼,道:“她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能骗得过你?”

  杨凡又笑了笑,淡淡道:“她应该知道自己骗不了我的。”

  小姑娘道:“天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骗得了你吗?”

  杨凡道:“也许只有一个人能骗得了我。”

  小姑娘道:“谁?”

  扬凡道:“我自己。”

  厅上当然还有别的人,一个个都似已怔住。

  他们本是来喝喜酒的,看样子现在喜酒已喝不成了,但却看到一出好戏。

  田思思忽然一个耳光往张好儿脸上打了过去。

  张好儿居然没有动,苍白的脸上立刻就被打红了。

  小姑娘拍手笑道:“打得好,再打重些。”

  杨凡微笑道:“这种人脸皮比城墙还厚,你打得再重,她也不会疼的。”

  小姑娘道:“那么,我们该拿她怎么样呢?”

  杨凡道:“不怎么样。”

  小姑娘皱皱眉,道:“不怎么样?难道就这样放过了她?”

  杨凡道:“嗯。”

  小姑娘道:“那岂非太便宜了她?”

  杨凡淡淡道:“像她这种人,天生本就要骗人的,不骗人才是怪事,所以……”

  小姑娘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你遇到这种人,就要加意提防,最好走远些,否则你就算上了当也是活该。”

  田思思跳了起来,道:“你是不是说我活该?”

  杨凡道:“是。”

  田思思瞪着他,简直快气死。

  杨凡道:“她有没有强迫你?有没有勉强你?还是你自己愿意跟着她来的?”

  田思思气得说不出话,也的确无话可说。

  张好儿的确一点也没有勉强她。

  杨凡淡淡道:“一个人自己做事若太不小心,最好就不要怪别人、埋怨别人。”

  他的声音平淡而稳定,慢慢的接着道:“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先责备自己,然后才能责备别人;否则就表示他只不过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田思思突然扭头冲了过去。

  杨凡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笑了笑,也跟了出去。

  张好儿却在看着杨凡,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原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

  杨凡道:“只知道一点点,还不太清楚。”

  张好儿道:“但却已够了。”

  杨凡道:“足够了。”

  张好儿叹道:“你准备怎样对付我呢?”

  杨凡道:“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张好儿垂下头,道:“我并不是主谋。”

  杨凡道:“我知道你不是。”

  张好儿道:“葛先生呢?”

  杨凡道:“你最好先管好自己的事,然后再来管别人的。”

  张好儿咬着嘴唇,道:“我若答应你,以后绝不再骗人,你信不信?”

  杨凡道:“我信。”

  张好儿忍不住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也真是个怪人。”

  其实杨凡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

  唯一跟别人不大一样的是,他不但相信别人,也相信自己。

  他做事总喜欢用他自己的法子,但那也是很普通的法子,公平,但却并不严峻。

  他无论对任何大都绝不会太过分,但也绝不会放得太松!

  他喜欢儒家的中庸和恕道,喜欢用平凡宽厚的态度来面对人生。

  三夜凉如水。

  田思思冲到院子里,冲到一棵树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这眼泪的的确确是被气出来的。

  “猪八戒,大头鬼……找真是活活遇见了个大头鬼。”

  但若没有遇见这大头鬼,她现在岂非已做了下五门小贼的老婆?

  “一个人,最好先学会责备自己,然后再去责备别人。”

  等田思思比较冷静了些的时候,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活也有些道理。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手里端着婉茶。

  “小姐,喝口茶消消气吧。”

  那小姑娘又来了,笑得还是那么甜,那么俏皮。

  田思思忍不住了,问道:“你究竟是小兰?还是田心?”

  小姑娘眨了眨眼,笑道:“好像我就算烧成了灰,小姐都能认出我来的嘛!”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你是田心。”

  田心笑得更甜,道:“谁说我不是田心,谁就是土……土……”

  田思思已拧住了她的脸,笑骂道:“小鬼,刚认得那大头鬼,就连他说话的腔调都学会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田心笑道:“什么不得了,最多也只不过跟着小姐去替他叠被铺床罢了。”

  “若与你家小姐同鸳帐,怎舍得要你叠被铺床?”

  年轻的女孩子们,又有谁没有偷偷的在棉被里看过红娘呢?

  田思思却沉下了脸,恨恨道:“你放心,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不让田心再说,又问道:“你早就知道那秦歌是冒牌的了?”

  田心点点头。

  田思思咬着牙,道:“死丫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13 男人喜欢到的地方

  一田心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机会说。”

  田思思道:“你第一次送衣服给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田心道:“那时我知道葛先生就在屋里,所以小姐问我是不是田心,我也不敢承认。”

  提起“葛先生”这名宇,田思思就好像忍不住要打寒噤。

  田心道:“后来我故意将茶泼在小姐身上,为的就是要乘机将一张纸条子塞到小姐的怀里去,谁知你却将它丢到地上了。”

  田思思叹道:“那时我又怎么想得到。”

  她苦笑着又道:“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害我?”

  田心抿着嘴笑道:“其实人家也没有害你,只不过要娶你做老婆而已。”

  田思思皱眉道:“为什么他们要花这么多心机,究竟谁是主谋的人?”

  田心道:“葛先生。”

  田思思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他早就跟张好儿串通了?”

  田心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

  田思思道:“他根本就没有被那冒牌的秦歌点住穴道。”

  田心道:“那当然是他们故意在你面前做的戏,好教你更相信那秦歌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其实就算有十个花蝴蝶,葛先生也只要用两个手指就能把他们全都捏死。”

  田思思也叹道:“那人的确很可怕。”

  田心道:“据我所知,他武功比我们以前见过的人都可怕得多。”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他只要一见杨公子,就好像老鼠见到了猫。”

  田思思又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田心道:“若非杨公子及时来救我,现在我只怕已见不着小姐了。”

  田思思道:“那人要杀你?”

  田心点点头,道:“他们想必已发现了我跟小姐你的关系。”

  田思思道:“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田心答道:“王大娘送我来的,她把我卖给了张好儿。”

  田思思道:“那天你没有逃走?”

  田心摇摇头,叹气道:“我怎么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田思思“噗哧”一笑,道:“王大娘又不是如来佛,你怎么连她的手掌心都逃不出?你这位孙梧空岂非一向都很神通广大吗?”

  这句话说完,她还是笑个不停。

  田心噘起嘴,道:“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田思思勉强忍住笑,道:“你有没有看出来,那大头鬼很像一个人?”

  田心怔了怔道:“像谁?是不是我们认得的人?”

  田思思道:“按理说,你应该认得才对,因为你们本都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一个是天篷元帅,一个是齐天大圣。”

  田心终于明白了,失笑道:“你说他像猪八戒?”

  田思思拍着手,笑道:“你看他像不像?……不像才怪。”

  田心却摇了摇头,道:“我倒看不出他有哪点像。”

  田思思道:“他又能吃,又能睡,一看到漂亮的女人,眼睛立刻就眯成了一条线,那种色迷迷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猪八戒进了高家庄。”

  田心叹了口气,道:“但若没有他这个猪八戒,唐三藏和孙悟空这次只怕就难免要上吊了。”

  田思思板起了脸,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帮着他说话?”

  田心道:“因为我佩服他。”

  田思思眨了眨眼,忽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田心道:“好。”

  她答应得倒真痛快,连想都没有想。

  田思思反倒怔住了,道:“你说好?”

  田心道:“有什么不好?”

  田思思道:“但他的头比真的大头鬼还大三倍,你难道看不出来?”

  田心道:“头大有什么不好?头大的人一定比别人聪明。”

  田思思道:“他的腰比水桶还粗。”

  田心道:“可是他的心却比针还细,无论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到。”

  田思思道:“你不觉得他是个丑八怪?”

  田心道:“一个男人只要聪明能干,就算真的丑一点也没关系,何况他根本就不丑。”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他还不丑?要怎么样的人才算丑?”

  田心道:“以我看,那花蝴鲽就比他丑得多,连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她闭着眼,就像做梦似的,接着道:“你若仔细看看,就会发觉他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长得很顺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迷人极了。”

  田思思瞪着眼,恨恨道:“好,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我不如就把你嫁绐他算了。”

  田心叹了口气,道:“只可借他绝不会喜欢我,他喜欢的人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一人道:“我喜欢的人就是我自己。”

  杨凡忽然笑嘻嘻站到她面前来了,微笑着道:“每个人最喜欢的大都一定是他自己,这就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心红着脸,垂下头,不敢再开口。

  杨凡打了个呵欠,道:“我们走吧。”

  田思思瞪着眼道:“走?就这样走?”

  杨凡道:“不这样走还能怎样走?”

  田思思道:“张好儿呢?”

  杨凡道:“在屋里。”

  田思思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放过了她?”

  杨凡道:“你要我怎么样?杀了她?打她三百下屁股?”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你至少应该替我出口气!”

  杨凡道:“你有什么气好出的?她打过你没有?”

  田思思道:“没有。”

  杨凡道:“骂过你没有?”

  田思思道:“也没有。”

  杨凡道:“你跟她到这里来之后,她要你做了些什么事?”

  田恩思道:“她要我洗澡,要我换衣服,然后……然后……”

  杨凡道:“然后请你吃了顿饭,介绍了一个并不算难看的男人给你,对不对?”

  田思思道:“对是对的,只不过……”

  杨凡道:“只不过怎么呢?还是要出气?”

  田思思道:“当然。”

  杨凡道:“你要怎么样出气呢?是不是也叫她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再请她吃饭,介绍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给她?”

  田思思跳了起来,跺脚道:“你究竟是帮着我?还是帮着她?”

  杨凡笑了笑,道:“我什么大都不帮,只帮讲理的人。”

  田思思道:“你认为我不讲理?她呢?她为什么要骗我??什么要我嫁给那个人?”

  杨凡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你长得太漂亮,所以才有人一心想娶你做老婆;你若长得跟我一样,跪下来求别人娶你,人家也不要。”

  田思思气极了,大叫道:“谁说我长得漂亮,我一点也不漂亮,你难道看不出他们一定有阴谋?”

  杨凡笑道:“你几时也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难得难得……”

  他又打了个呵欠,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走都随便你。”

  田思思大声道:“当然随便我,你凭什么管我?”

  杨凡已施施然走了出去,悠然道:“你若见到葛先生,其实也用不着太害怕,他最多也不过想娶你做老婆而已,绝不会吃了你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田思思已追了上去,喘着气道:“葛先生还在这里?”

  杨凡谈淡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在这里?他在哪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刚才还见过他?”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

  杨凡道:“你也见过他很多次,你又为什么不抓住他?”

  田思思道:“因为我抓不住他。”

  杨凡道:“我也一样。”

  田思思道:“你也一样?难道你武功也不如他?”

  杨凡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事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大,你何必将我看得太高?”

  田思思道:“那他为什么一见到你就跑?”

  杨凡想了想,道:“也许只因为我是个正人君子,邪不胜正,这句话你总该知道的。”

  二庵子里很静。

  淡淡的星光照着青石板铺的路,风中带着木樨花的香味。

  杨凡在前面走,田思思只有在后面跟着。

  这大头鬼虽然可恨,至少总比葛先生好些。

  田心走在他们旁边,一双大眼睛老是不停的在他们身上溜来溜去。

  田思思忽然道:“你问问他,究竟想到哪里去。”

  田心眨眨眼,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问?”

  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还没开口。

  田心忽又道:“张好儿虽然满嘴不说真话,但有件事倒不是骗你的。”

  田思思道:“什么事?”

  田心道:“秦歌的确已到了这里,好几天之前我就听他们说过了。”

  田思思眼睛亮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说他在哪里?”

  田心摇摇头,杨凡忽然回过头来笑笑,道:“他若真的已到了这里,我们知道有个地方一定能找到他。”

  田思思苦笑道:“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道:“一个单身的男人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你也应该懂得的。”

  三男人喜欢到些什么地方呢?

  有趣的地方。

  那地方不一定要有美丽的风景,很堂皇的房子,只要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公平的赌博,十个男人中就至少有九个喜欢去。

  无论是不是单身的男人都一样。

  这地方风景并不美,简直根本连一点风景也没有。

  这地方只不过是城墙角下的一条死衙堂。

  这房子也一点不堂皇。

  事实上,这房子十年前就已该拆掉了,看来好像随随便便的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垮。

  两扇油漆剥落的大门,也是紧紧关着的,门口还堆着垃圾。

  田思思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就闻到一股臭气,忍不住皱眉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杨凡道:“你不是要找秦歌吗?”

  田思思道:“他难道会到这种鬼地方来?”

  杨凡笑了笑道:“他非但一定会来,而且来了就舍不得走。”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笑道:“你慢慢就会知道为什么的。”

  田思思忽然停下脚步,道:“这地方是不是也有很多……很多像张好儿那样的慈善家。”

  杨凡摇摇头,道:“到这地方来的人,并不是来找慈善家的。”

  田思思道:“来干什么?”

  杨凡道:“到这地方来的人,都喜欢自己做慈善家。”

  田思思眨眨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杨凡道:“我的意思就是,这些人喜欢将自己的银子送出去救济别人,而且送得很快。”

  田思思忽然道:“有多快?”

  杨凡道:“你若将自己的银子送出去,绝对找不到别的地方能比这里送得更快的了。”

  田思思恍然道:“我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是个很大的赌场。”

  杨凡笑道:“不错,到底还是你比较聪明些。”

  田思思又噘起了嘴,冷冷地道:“看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到这里来的人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大手面。”

  杨凡道:“你又不懂了,真正喜欢赌钱的人,只要有得赌,别的事全都不讲究,你就算叫他倒在阴沟里赌也没关系。”

  田思思道:“既然什么都可以赌,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

  杨凡道:“因为这地方秘密。”

  田思思道:“为什么要如此秘密?”

  杨凡道:“原因很多。”

  田思思道:“你说出来听听。”

  杨凡道:“有些人怕老婆,不敢赌;有些人身分特别,不能赌;还有些人银子来路不明,若是赌得太大,怕引起别人的疑心。”

  他笑了笑道:“可是在这里,随便你怎么赌都没关系,既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抓你,更没有人查问你银子的来历。”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里的主人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道:“金大胡子又是谁?”

  杨凡道:“是个别人惹不起的人。”

  田思思道:“秦歌既没有老婆可怕,也没有见不得人的原因,为什么也要到这里来赌呢?”

  杨凡道:“因为这地方赌得大,赌得过瘾,不是大手面的人,连大门都迸不去。”

  田思思用眼睛瞟看他,道:“你呢?……你进不进得去?”

  杨凡笑了笑道:“我若进不去,又怎么会带你来呢!”

  田思思道:“想不到你非但是个酒鬼,而且还是个赌鬼。”

  杨凡微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想到的。”

  大门上还有个小门。

  杨凡敲了敲小门上的铜环,小门就开了。

  门里刚好露出一个人的脸。

  一张凶巴巴的脸,看着火的时候总带着三分杀气。

  这人不但样子长得凶,声音也很凶,瞪着杨凡道:“你来干什么?”

  杨凡道:“你不认识我?”

  这人道:“谁认得你?”

  杨凡笑了笑,道:“金大胡子认得我。”

  他忽然拿出样东西塞到门洞里去,又道:“你拿去给他看看,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达人又狠狠地瞪丁他一眼,“砰”的将门重重的关上。

  田思思忍不住地问道,“金大胡子真认得你?”

  杨凡微笑道:“我不是慈善家,我不会骗你。”

  田思思道:“你怎么认得这种人?”

  杨凡淡淡道:“因为我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

  14 秦歌,秦歌

  一田思思瞟了他一眼,忽又问道:“秦先生会不会来这里?”

  杨凡道:“我怎么知道?”

  田思思道:“你一定知道。我总觉得你早就认识他了,他也早就认得你。”

  杨凡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为什么总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呢?”

  门忽然开了。

  这次开的不是小门,是大门。

  那个样子很凶的人,忽然变成了个很客气的人,陪着笑躬身道:“请,请进。”

  他旁边还有个衣裳穿得很华丽的彪形大汉,浓眉大眼,满脸横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看见杨凡就迎了上来,大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杨凡道:“一阵邪风。”

  华衣大汉怔了证道:“邪风?”

  杨凡叹道:“若不是邪风,怎么会把我吹到这里来呢?”

  华衣大汉笑道:“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送钱来了,也不怕银子发霉吗?”

  二屋子虽然很大,看来还是烟雾腾腾的,到处都挤满了人。

  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数都很紧张,有几个不紧张的,也只不过是在故作镇定而已,其实连小衣都只怕已被汗水湿透。

  真正不紧张的只是一个。就是带杨凡进来的那华衣大汉。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屋子里谁是赢家。

  他自己。

  他拍着杨凡的肩,笑道:“你随便玩玩,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再来陪你喝酒。”

  等他走远了,田思思忽然冷笑道:“看来你跟金大胡子也并没有什么交情。”

  杨凡道:“哦?”

  田思想道:“若是有交情的朋友,他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以为刚才带我们进来的那人是谁?”

  田思思道:“他总不会是金大胡子吧。”

  杨凡道:“他不是金大胡子是准?”

  田思思失声道:“什么?他就是金大胡子?他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杨凡道:“胡子是可以刮掉的。”

  田思思奇道:“他既然是金大胡子,为什么要刮胡子?”

  杨凡笑道:“因为他最近娶了个老婆。”

  田思思道:“娶老婆和刮胡子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田思想眨了眨眼,道:“难道是他老婆叫他把胡子刮掉的?”

  杨凡道:“你这次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田思思也忍不住笑了,道:“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怕老婆。”

  杨凡道:“各种人都会怕老婆,怕老婆这事是完全不分种族、不分阶级的。”

  田思想笑道:“这么说来,怕老婆至少是件很公平的事。”

  杨凡又叹了口气,道:“像这样公平的事的确不多幸好还不多。”

  屋子里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赌骰子、牌九、单双、大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墙上贴着张告示:“赌注限额:最高一千两,最低十两。”

  田思思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秦歌不在这里。”

  杨凡道:“我保证他一定会来这里的。”

  田思思道:“你不骗我?”

  杨凡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想了想,的确想不出杨凡骗她的理由,又问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杨凡道:“那就难说了,反正我们一直等到他来为止。”

  田思思道:“这地方若是打佯了呢?”

  杨凡道:“这地方从不打佯。”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赌瘾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这地方十二个时辰中随时都会有人来。”

  田思想瞟了他一眼,笑道:“现在你赌瘾发作了没有?”

  杨凡苦笑道:“既已到了这里,想不发作也不行。”

  突然听田思想道:“你们看,那边那个女人。”

  赌场里有女人并不稀奇,但达女人实在太年轻、太漂亮。

  她正在赌牌九,而且正在推庄。

  她穿的本来是件很华贵、很漂亮的衣裳,现在衣襟已敞开了,袖口已挽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酥胸和一双嫩藕般的手臂。

  她正在赔钱。

  这一把她拿的是“鳖十”,通赔。

  眼见着她面前堆得高高的一堆银子,霎时间赔得干干净净。

  旁边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正斜眼看着她,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悠然道:“少奶奶,我看你还是让别人来推几手吧。”

  这位少奶奶已输得满脸通红,大声道:“不行,我还要翻本。”

  大麻子道:“要翻本只怕也得等到明天了,今天你连戴来的首饰都押了出去,我们这里的规矩又不兴作赌赊帐。”

  少奶奶咬着唇,发了半天怔,忽然道:“我还有样东西可以押。”

  大麻子道:“什么东西?”

  少奶奶挺起了胸,道:“我这个人。”

  大麻子脸上每颗麻子都亮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道:“你想押多少?”

  大麻子眼睛盯着她敞开的衣襟,道:“叁千两行不行?”

  少奶奶一拍桌子,道:“好,银子拿来,我押给你了。”

  田思想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叹息着道:“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少奶奶,输得这麽惨。”

  旁边忽然有人冷笑道:“她是个屁少奶奶,规规矩矩的少奶奶怎么会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

  这人一张马脸,全身黑衣,装束打扮和那看门的人完全一样,想必也是金大胡子的手下。

  田思想忍不住问道:“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这人道:“一个人到这里来赌的女人,不是卖的,就是人家的姨太太。”

  他指了指那位少奶奶,又道:“她就是大同府王百万的第十叁房姨太太,平时倒还规矩,只要一赌起来,立刻就现了原形。”

  田思思冷笑道:“男人一赌起来,还不是一样的要现原形?”

  这人笑了笑,道:“只可惜男人就算要卖,也卖不出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瞟了田思思两眼。

  田思思气得脸发白,恨恨地道:“为什么女人总好像天生要比男人倒霉些,为什么男人能赌女人就不能?”

  杨凡淡淡道:“因为女人天生就不是男人。”

  田思想瞪眼道:“这是什么话?”杨凡笑道:“这是句很简单的话,只可惜世上偏偏有些女人听不懂。”

  杨凡也开始赌了。

  他赌的是牌九。

  这里的赌注是十两银子,无论是输是赢,他都是十两,连一两都不肯多押下去。

  旁边看着他的人,嘴里虽没有说什么,目光中却露出不屑之意。

  无论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杨凡还是一点也不在乎。

  田大小姐却已受不了。

  她既然坐在杨凡旁边,杨凡丢人,岂非就等於她丢人?

  她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多押一点?”

  杨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

  杨凡笑笑道:“因为我既不想输得太快,也不想赢人家的。”

  田思思恨恨道:“你这样子算什么赌鬼?”

  杨凡道:“我并没有说我是赌鬼,是你说的。”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你就算是赌鬼,也只能算第八流的赌鬼。”

  杨凡没有说话,又将赌注押了下去。

  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叹道:“看来这里赌注的限额若是一文钱,你一定不会押两文。”

  杨凡笑道:“你又说对了一次。”

  忽然间,屋子里爆出了一片欢呼声:“秦大侠来了……秦大少一来,场面就一定热闹了……”

  无论是秦大侠也好,秦大少也好,田思想知道他们说的就是秦歌。

  秦歌果然来了。

  田思思只觉得嘴里发干,手脚发冷,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虽然睁大了眼睛,却还是没法看清楚秦歌的人。

  她实在太紧张,紧张得连眼睛都有点发花。

  幸好她总算还是看到了一条红丝巾。

  红得像刚升起的太阳。

  秦歌的确是个红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红的。

  他一来,屋子里所有的人几乎全都围了上去。

  田思思连那条红丝巾也都看不见了,急得简直要跳脚。

  杨凡却还是稳如泰山般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在他的赌注上。

  十两,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真恨不得把十两破银子塞到他嘴里去。

  “像秦歌这样的大人物来了,这猪八戒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在他眼中看来,秦歌好像连达十两银子都比不上。”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只好去问田心,道:“你看见了他没有?”

  田心眨眨眼,道:“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他’是谁?”

  田思思跺脚道:“当然是秦歌,除秦歌还有谁?”

  田心笑道:“看倒是看见了,只不过……”

  田思思不等他说完,就抢着问道:“他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田心悠然道:“什么样子?还不是个人的样子吗?好像也并没有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一条腿。”

  田思思又急又气,又恨不得把那十两银子塞到这小撅嘴里去。

  幸好这时她总算已听到了秦歌的声音!

  声晋又响亮又豪爽,听起来正是个男子汉的声音!

  “要赌就要赌得痛快,否则,就不如回家去抱老婆了。”

  大家一起大笑。

  “对,秦大侠真是个痛快的人。”

  “押单双最痛快,秦大侠你来推庄好不好?”

  秦歌的声音还是那麽痛快:“好,推庄就推庄,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秦大侠只管说。”

  “我可不管金大胡子订的那些穷规矩,要押我的庄,至少就得一百两,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流。”

  人群总算散开了些。

  田思想总算看到了秦歌,总算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她最先看到的,自然还是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得就和她现在的脸色一样。

  红丝巾松松的系在脖子上。

  脖子很粗,但长在秦歌身上,看来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粗了。

  大人物并不一定长得英俊漂亮,但却一定有种与众不同的气派。

  秦歌的气派的确不小,随手一掏,就是厚厚的一大叠银票,随随便便就摔在桌子上。

  “押,尽管押。”

  於是大家就押,几百两的也有,几千两的也有。

  到这里来的人,身上的银子好像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又是一阵欢呼。

  庄家赔出的多,吃进的少。

  一赔就是好几千两,霎时,万把两银子就不姓秦了。

  秦歌却还是面不改色,眼睛还是灼灼有光,他长得就算不太英俊漂亮,就凭这种气派,已足够让女人一队队的拜倒在他黑缎子的裤脚下。

  田思想简直已看得痴了,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真是条男子汉,真是个大英雄。”

  田心忽然笑了笑,道:“你从哪点看出来的?”

  田思思道:“只看他赌钱的样子,就已足够了。”

  田心道:“一个人赔钱赌得凶,并不能证明他就是男子汉,就是英雄。”

  她又笑了笑,道:“也许只能证明一件事。”

  田思思道:“什么事?”

  田心悠然道:“只能证明他是个赌鬼,第一流的赌鬼。”

  田思思气得再也不想睬她。

  杨凡呢?还是全神贯注在他的赌注上。

  还是十两。

  田思思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悄悄道:“你认不认得秦歌?”

  杨凡道:“不认得。”

  田思思冷笑道:“亏你还算是在江湖中混的,连他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认得。”

  杨凡笑笑,道:“因为我天生就不是大人物,而且一看到大人物就紧张。”

  田思思恨恨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去认得他?”

  杨凡道:“我为什么要想法子去认得他?”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想认得他。”

  杨凡道:“那是你的事,我早就说过,只能带你找到他,别的事我都不管。”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杨凡道:“什么样的机会?”

  田思思道:“你若也到那边桌上去赌,说不定就认得他了。”

  杨凡道:“我不能去。”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能去?”

  杨凡道:“那边的赌注太大。”

  田思思忍不住跺了跺脚,道:“你为什么不回家抱老婆去?”

  杨凡淡淡道:“因为我没有老婆。”

  他的回答永远都这么简单,谁也不能说他没道理,但却可以活活把人气死。

  田思思生了半天闷气,抬起头,恰巧又看到了那大麻子。

  “她眼珠子一转,忽又问道:”那个大麻子你认不认得?“

  杨凡笑笑道:“这人我倒认得,因为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田思思道,“他是干什么的?”

  杨凡道:“据说他就是这赌场的吸血虫。”

  田思思皱眉道:“吸血虫?”

  杨凡道:“他专门等输光了的人拿东西到他那里去押,一天就要叁分利,本来值叁百两的,他最多只押一百五。”

  田思思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了,嫣然道:“你好人索性做到底,帮我个忙好不好?”

  杨凡道:“帮什么忙?”

  田思想道:“把我押给那个麻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有毛病?”

  田思思笑道:“没有,一点毛病也没有。”

  杨凡道:“你也想去押几把?”

  田思思道:“不想,我又不是赌鬼。”

  杨凡道:“你说没有毛病,又不是赌鬼,却要我把你押给那大麻子。”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为什么总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田思思道:“你也不用管我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後绝对不再麻烦你了。”

  杨凡想了想,道:“你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田思思道:“绝对最后一次。”

  杨凡长叹道:“好吧,长痛不如短痛,我就认命了吧。”

  他终於向那大麻子招了招手,大声道:“赵刚,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赵大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的田思想,终於施施然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悠然道:“怎么?十两十两的押,也会输光吗?”

  杨凡道:“一钱一钱的押,迟早也会输光的。”

  赵大麻子道:“你想押什么?”

  杨凡指了指田思思,道:“你看她可以值多少两银子?”

  赵大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脸上的麻子又发出了光,道:“你想押多少?”

  杨凡道:“像这么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小姑娘,至少也值叁千两。”

  赵大麻子又盯了田思思几眼,喃喃道:“看来倒还像是原封货……好吧,我就给你叁千两,但你可得保证她不能溜了。”

  杨凡道:“你难道还怕别人赖帐?”

  赵大麻子仰面大笑,道:“谁敢赖我赵某人的帐,我倒真佩服他。”

  他终於数过了叁千两银票,还没有交到杨凡手上……

  田思思忽然大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呀!”

  她叫的声音比人踩住了鸡脖子还可怕。

  杨凡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好像早已算准了有这种事发生的。

  只有赵大麻子吓了一跳,除了他之外,别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最气人的是,秦歌也没有听见。

  男人在赌钱的时候,耳朵里除了骰子的声音外,很少还能听到别的声音。

  田思想咬了咬牙,索性冲到秦歌旁边去,大叫道:“救命,救命呀。”

  她简直已经在对着秦歌的耳朵叫了。

  秦歌这才听见了,却好像还是没有听得十分清楚,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什么事?”

  田思想指着杨凡,道:“他……他……他要把我卖给别人。”

  秦歌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皱眉道:“他是你什么人?”

  15 大英雄本色

  一田思思低着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他根本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跟他到这里来玩的,谁知道他……他……”

  秦歌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什么话,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他大步走到杨凡面前,瞪眼道:“你凭什么要把这位小姑娘卖给别人?”

  杨凡叹道:“因为我是个赌鬼,而且输急了。”

  这理由简直该打屁股三百板。

  谁知秦歌却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道:“这倒也难怪你。你想要多少银子翻本?”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既然秦大快已出头,我一两银子也不要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田思思看他就这样走了,心里反而有点难受起来。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并不能算是个坏人,我以後一定要找个机会~报答报答他才是。”

  她忽然又想起了田心。

  “他既然没老婆,田心又蛮喜欢他的,我为什么不索性真的将田心许配给他呢?”

  只可惜这时田心也不见了。

  田心是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走的?田思思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眼里好像已只有杨凡一个人,心里也只有杨凡这是怎么回事呢?

  田大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承认。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才发现秦歌还站在她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事,好容易才总算认得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刚才她居然连他都忘了。

  这大人物在她心里的地位难道还没那猪八戒重要?

  秦歌还在盯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说话,一双眼睛当然很明亮,很有慑人之力,只不过还有几根红丝而已。

  “像他这样多采多姿的人,当然不大有时间睡觉的。”

  田思思终於嫣然一笑,道:“多谢秦大快救了我,否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秦歌道:“你认得我?”

  田思思瞟着他脖子上的红丝巾抿嘴笑道:“江湖中的人谁不认得秦大侠呢?”

  秦歌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田思思道:“秦大侠见义勇为,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秦歌缓缓的道:“就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所以才要刚才那个人把你卖给赵大麻子,是不是?”

  田思思怔住了。

  她再也想不到秦歌居然能看破她的心事,更想不到他会当面说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句话一间出来,她就已後悔了。因为这句话已等於告诉秦歌,她刚才做的那些事完全是在演戏。

  秦歌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这法子很妙,对我说来却一点也不稀奇了;因为至少有七八个女孩子在我面前用过同样的法子。”

  田思思的脸已红到耳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进去。

  秦歌忽又道:“但你却有一点跟那些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田思思咬着嘴唇,鼓足勇气,问道:“哪……哪一点?”

  秦歌微笑着,道:“你比那些女孩子长得漂亮些,笑起来也比她们甜些。”

  笑得甜的女人,将来的运气都不会太坏,所以……“

  他忽然拉起田思思,道:“走,陪我去赌两手,看你能不能带点好运气给我。”

  所以田大小姐真的认得秦歌了,而且至少已对这个人有了一点了解。

  她已发觉秦歌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他若要拉你的手时,无论有多少双眼睛在瞧着,他都照样要拉。

  他若要说一句话的时候,无论有多少双耳朵在听着,他也都照说不误;至於这句话是不是会让别人脸红,他更完全不管不顾。

  “假如是那大头鬼,也许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我的秘密揭穿了,他至少会替我留点面子。”

  田大小姐本已下了决心,以後绝不再想那大头鬼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无论看到什么人,都忍不住要拿这人跟他比一比。

  “无论如何,秦歌至少比他坦白得多。”

  田大小姐终於为自己下了个结论。

  但这结论是否正确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绝不会承认的。

  等到田大小姐肯承认自己错误时,太阳一定已经在西边出了。

  二亲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说:“酒”和“赌”,这一对朋友就很亲密,亲密得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但这对朋友实在糟透了。

  所以赌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赌;有的人一开始赌,就想喝酒。

  结果呢?

  结果是:“越输越喝,越喝越输,不醉不休,输光为止。”

  所以赌场里一定有酒,而且通常是免费的酒,随便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尽量的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尽量输。

  秦歌正在尽量的喝酒。

  你若还不肯承认他是个豪气如云的人,看到他喝酒时也不能不承认了。

  他喝起酒来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似的,只要一看见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既不问酒有多少,更不问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这样子喝酒,这才是英雄本色。”

  但田心若在这里,一定就会说:“这也并不能证明他是个英雄,只不过证明了他是个酒鬼而已。”

  从那个噘嘴里说出来的话,好话实在太少。

  “这死丫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会跟着那大头鬼跑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决定连她都不再想,决心全神贯注在秦歌身上。

  然後她立刻就发现秦歌已输光。

  输光了的人样子通常都不大好看,秦歌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金大胡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同情之色,道:“秦大侠今天手风好像不太顺,输得可真不少。”

  秦歌大笑,道:“我赔钱本来就准备输的,只要赌得痛快,输个万儿八千又何妨?”

  金大胡子一挑大拇指,大声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但赌得漂亮,输也输得漂亮。”

  他挥了挥手,又道:“再去拿五万两银子来,让秦大快翻本。”

  秦歌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个漂亮人,用不着等我开口的。”

  金大胡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为难之色,沉吟着道:“只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秦大侠想必也知道的。”

  秦歌道:“你要抵押?”

  金大胡子笑道:“朋友是朋友,规矩是规矩,秦大侠豪气如云,当然绝不会要朋友为难的。”

  秦歌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活来绕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宝堆在我面前,我姓秦的也不会平白拿你一锭。”

  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五万两银子的,只管开口就是!”

  金大胡子展颜道:“真的?”

  秦歌沉下了脸,道:“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能开口,我就能让你如愿!”

  金大胡子目光闪动,忽然压低声音道:“秦大侠可曾看见那边角落理的三个人?”

  他用不着指明,别人也知道他说的谁。

  因为这三个人的确很特别。

  这三个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还有一个是穷秀才。

  赌场里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有的和尚道士到这里来,也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来赌的,根本就没有下注。

  和尚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念经。

  道士闭着眼,双手合十,居然在那里打坐。

  穷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书,正看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秀才看书,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到赌场里来做这种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简直稀奇得离了谱。

  三个人一人占据了一张赌桌,别的人就算想赌也没法子坐下去。

  连田思思都已看出这三个人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她觉得这三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秦歌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们赶出去?”

  金大胡子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金大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们并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

  他苦笑接道:“这里并没有规定每个人一进来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说不准秀才看书、道士打坐、和尚念经吗?”

  田思想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成心找麻烦,却又偏偏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事。

  秦歌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大胡子道:“好几天以前就来了,但有时来,有时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秦歌道:“你为何要放他们进来了?”

  金大胡子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秦歌的眼睛亮了起来,沉声道:“如此说来,这三人倒有几下子。”

  金大胡子道:“看来的确有点扎手,所以秦大侠若不愿惹这麻烦,在下也不勉强。”

  秦歌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欢惹麻烦的人。”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所以,这五万两银子已在等着秦大侠回来翻本。”

  秦歌大笑,将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饮而尽,大步走了过去。

  秦歌做事的确很干脆,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替赌场做保镖,岂非有失大侠身分?

  田思思一直在旁看着,心里也难免觉得有点儿失望。

  “但大侠应该做什么呢?”

  “见义勇为、扶弱锄强。主持正义、排难解纷……这些事非但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有时,还要贴上几文。”

  “大侠一样也是人,一样要吃饭、要花钱,花得比别人还要多些,若是只做贴钱的事,岂非一个个都要活活饿死?”

  16 不速之客

  “大侠既不是会生金蛋的鹅,天上也没有大元宝掉下来给他们,难道你要他们去拉车赶驴?那岂非也一样丢人?”

  想来想去,田思思又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了。

  只要田大小姐觉得对的事,她总想法子为自己解释的。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的人,就是好人。

  道士还在打坐,和尚还在念经,秀才还捧着书,在那里看得出神。

  秦歌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从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喝了五大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脚走不稳;只不过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很欣赏别人看着他时,那种带着三分敬畏、七分羡慕的眼色。

  这一点他的确做得很成功。

  每个人都在注意着他,大厅里突然变得很静,连掷骰子的声音都已停止。

  秦歌脸上的微笑更洒脱,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面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秀才没有听见。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穷酸,这秀才也不例外。他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衫已洗得发白,一张脸也又黄又瘦,显得营养很不良的样子。

  现在他工看得眉飞色舞,突然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好一个张子房,好一个朱亥,这一椎虽然不中,亦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当浮仰一白。”

  话末说完,他己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歌忍不住问道:“这张子房是谁?朱亥又是谁?莫非也是使椎的武林高手?”

  秀才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骆驼突然走到面前来了一样,连半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儿眼,才皱着眉道:“张子房就是张良,张留侯,足下难道连这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秦歌笑道:“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当今武林中,使椎的第一高手是蓝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居然还是笑得很洒脱,又道:“你说的那位张良,若也是条好汉,下次我有机会见到他时,倒不妨向他讨教个一招半式。”

  秀才听完了他的话,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连鼻子都歪到旁边去了,赶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还是走远点,莫让我沾着足下这一身俗气。”

  秦歌沉下了脸,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想会知道?”

  秦歌道:“好,我告诉你,我是来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惊道:“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秀才道:“是个赌场。”

  秦歌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该来。”#秀才道:“这地方连妓女都能来,秀才为什么就不能来?”

  秦歌道:“你来干什么?”

  秀才道:“当然来读书,秀才一日不读书,就觉得满身俗气。”

  他瞪着秦歌道:“秀才能不能读书?”

  秦歌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来,秀才既然也能读书,你为什么要赶秀才走?”

  秦歌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该走远些。”

  秦歌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从来不跟秀才讲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来,道:“你莫不讲理?”

  秦歌道:“不讲。”

  秀才换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秦歌笑了,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秀才瞪着他,道:“你不跟秀才讲理,秀才为什么要跟你打架?”

  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还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秦歌道:“就怎么样?”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秦歌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的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假。

  秦歌大笑,将这秀才的一壶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面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十道:“红花绿叶青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芸芸众生,谁不是贫道之友?”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到这里,道士当然也能。”

  道士道:“正是如此。”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在这里读书,道士当然也能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秦歌道:“我还明白一样事。”

  道士道:“请教。”

  秦歌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就也该跟着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该跟着走。”

  秦歌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却不知这和尚是不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难道是个糊涂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不糊涂,谁糊涂?”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狱,那倒容易,这里离地狱本就不远。”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清道兄带路。”

  道士也微笑道:“在大师面前,贫道怎敢争先?”

  和尚道:“道兄请。”

  道士道:“大师请。”

  和尚看了秦歌一眼,道:“这位施主呢?是否有意随贫僧一行?”

  道士合十笑道:“大师与贫道先走,这位施主想必很快就会来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贫僧只有在地狱中相候了……阿弥陀佛。”

  道士道:“无量寿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两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向秦歌恭身一礼,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和尚突又回头向秦歌一笑,道:“但望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约。”

  道士道:“他不会忘的。”

  和尚道:“道长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狱去的路总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错,下去总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两人同时仰面大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歌也想笑,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好像有点笑不出了。

  别的人也笑得并不十分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有点失望。

  每个人都认为这和尚、道士和秀才绝不会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他们和秦歌的好戏,谁知他们居然全都乖乖的走了,而且说走就走,绝不罗嗦。

  有人在窃窃私议:“这三个人究竟来干什么的?”

  他们当然不会是真的到这里来念经打坐的。

  “若是来找麻烦的,为什么就这样乖乖的走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看到秦歌脖子上的红丝巾。

  “若不是秦大侠的盛名镇住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老实?”

  秦歌真了不起。

  “找秀才讲理的人是呆子,找秦大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痴。”

  田思思心里本来也有点疙瘩,听到这些话忽然开心了起来。别人称赞秦歌的时候,她简直比秦歌还开心。

  她正在奇怪秦歌看来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样子,秦歌已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里的酒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一直的笑个不停,已渐渐笑得不像是个“大侠”的样子了,田思思忍不住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悄悄道:“喂,别人都在看你。”

  秦歌大笑着点头,不停地点着头,道:“我知道别人都在看我。”

  田思思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声一点?”

  秦歌道:“不可以。”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觉得好笑极了,所以非笑不可。”

  田思思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秦歌道:“和尚……”

  田思思道:“和尚怎么样?”

  秦歌道:“他说他要在地狱里等我。”

  田思想道:“这句话有哪点好笑?”

  秦歌道:“只有一点。”

  田思思道:“哪一点?”

  秦歌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他故意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出来?”

  田思想只有摇摇头。

  秦歌道:“因为那里有和尚。”

  这句话没说完,他又不停地大笑了起来。

  田思思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秦歌?”

  她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大胡子已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大胡子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秦大快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们对秦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大胡子道:“一个机会。”

  秦歌道:“什么机会?”

  金大胡子道:“让秦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秦歌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他微笑着道:“却不知秦大侠想赌什么?”

  秦歌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大胡子抚掌道:“不错,随便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

  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秦歌又输了,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到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大”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这种事只怕也只有秦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能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秦大侠这次虽然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金大胡子居然随随便便就掷出了三个六,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发觉金大胡子比他更像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赢钱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秦歌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秦歌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秦歌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弥陀佛。

  17 英雄与醉酒鬼

  一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也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再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哪里去等你?”

  和尚向上面指了指,道:“到那里去!”

  秦歌笑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吗?”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就快得多了。

  二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的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想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的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後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後,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耍我扶着你?”

  田思思吸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恩恩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於把他去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想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这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後,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後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功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想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想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眯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二倍。

  田思思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後,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现在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象徵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开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了三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觉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了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度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然後她就忽然睡着了。

  “那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相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後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後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於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才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的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於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也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柏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中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含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的。”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吗?”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象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儿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笑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儿百次了。”

  秦歌道:“体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什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18 做大英雄的滋味

  一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心雄万丈,就凭博浪沙那一椎,已足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说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的打架,拼命的赌钱,拼命的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秦歌遇:“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後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吻,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二秦歌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现在田思思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基伸出来,为他们挡住了夏日正午酷热的骄阳。

  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秦歌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田思思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秦歌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么?”

  秦歌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

  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秦歌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田思思问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

  秦歌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田思思道:“譬如说我?”

  秦歌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的你当然已不同了。”

  田思想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所看不见的事。”

  田思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所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的人都可爱得多。”

  她笑了,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秦歌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田思思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秦歌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很失望?”

  田恩恩道:“绝不是,只不过……”

  秦歌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田思思道:“也不是。”

  秦歌道:“那是什么呢?”

  田思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刻。”

  秦歌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田思思没有回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秦歌觉得失望,因为秦歌的确是个大英雄。

  一种她所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秦歌了,因为她所看到的秦歌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位秦歌。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

  一个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秦歌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了秦歌的手,勉强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你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歌没有说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田思思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秦歌凝视这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田思思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秦歌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田思想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秦歌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男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田思思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脑袋。

  他在哪里?

  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赌场了。”

  秦歌又点点头。

  田思思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你恐怕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秦歌道:“哦?”

  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手痒了吧。”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就算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田思思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秦歌笑道:“这次你错了。”

  田思思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看那和尚?”

  秦歌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有趣得多。”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19 赌场和庙

  和尚在庙里念经。赌鬼在赌场里赌钱。

  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一“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一齐输掉的。”

  “有时连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输掉。”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么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秘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东西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那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虞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就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很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

  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月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暗。

  田思思看不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场暴雨要来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天气。”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吸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某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的“砰砰”作响。

  门居然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门。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脸,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有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沉吟着,说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田思思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了。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

  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吃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也会做了和尚?

  秦歌瞪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他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修为严谨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的向秦歌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歌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

  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

  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断秦歌的脖子。

  秦歌脖子刚往后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

  金大胡子脑袋虽末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昏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儿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胡子全身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的,头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两无阿弥陀佛……”

  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

  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秦歌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掸’,会敲人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

  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会给和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个赌场,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

  20 鬼屋

  和尚道:“你来干什么?”

  秦歌道:“当然来赌钱,赌鬼一天不赌钱,全身都发痒。”

  和尚道:“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秦歌道:“和尚既然能到赌场里念经,赌鬼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和尚瞪着他,忽然笑了,道:“这里都是和尚,谁跟你赌?”

  秦歌道:“和尚。”

  和尚道:“和尚不赌。”

  秦歌道:“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和尚皱眉道:“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秦歌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和尚道:“赌什么?”

  秦歌道:“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尚又笑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没钱赌。”

  秦歌道:“和尚会化缘,怎么会没有钱?”

  和尚道:“到哪里化缘?”

  秦歌道:“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昨天还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已全都施给和尚了。”

  他笑了笑,道:“听说和尚化缘有时此强盗抢钱还凶得多。”

  和尚瞪着他,圆圆的脸忽然变得很阴沉,冷冷道:“你会抢钱?”

  秦歌道:“不会。”

  和尚道:“会化缘?”

  秦歌道:“也不会。”

  和尚道:“你用什么来赌?”

  秦歌道:“用我的人。”

  和尚道:“人怎么能赌?”

  秦歌道:“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输了,这宙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赌?”

  秦歌道:“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吧。”

  和尚道:“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和尚冷冷道:“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

  笑声中,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地上铺着一块块石板,石板突然裂开,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就立刻合起。

  这里本是个秘密的赌场,赌场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田思思才会觉得很吃惊,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来他不想跟你赌。”

  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最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就是光脑袋。”

  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脑袋?”

  秦歌道:“只想敲破一点点。”

  田思思道:“为什么?看来他并不是什么坏人。”

  秦歌道:“但他不该逼着别人做和尚。”

  田思思道:“天下开赌场的人若都做了和尚,这世界岂非太平得多?”

  秦歌道:“这些和尚本来难道全是开赌场的?”

  田思思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我们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做和尚?”

  “我家有若有少,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金大胡子叫得声音最响,居然跪了下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秦大侠替我们主持个公道。”

  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金大胡子道:“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们的命!”

  秦歌道:“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和尚不成?”

  金大胡子惨然道:“只因那和尚实在太凶、太厉害,何况还有秀才和道士帮着他!”

  秦歌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金大胡子叹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全都做了和尚?”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们做了和尚,对他是不是有好处?”

  金大胡子道:“当然有好处。”

  田思思道:“什么好处?”

  金大胡子苦着脸道:“他说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们做了和尚,家财也就全都变成他的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他的脑袋了。”

  秦歌道:“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

  金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实在太厉害。”

  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厉害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金大胡子展颜道:“那当然,只要秦大侠肯替我们作主,我们就有了生路。”

  秦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大胡子道:“我也不太清楚。”

  秦歌道:“你是这赌场的大老板,怎么会连你都不清楚?”

  金大胡子苦笑道:“这屋子本来并不是我的。”

  秦歌道:“是谁的?”

  金大胡子道:“不知道。”

  秦歌皱眉谊:“你知道什么?”

  金大胡子道,我只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秦歌道:“后来就没有人搬进来过?”

  金大胡子道:“有是有,只不过无论谁搬进来,不出三天就又要搬走。”

  秦歌道:“为什么?”

  金大胡子道:“因为这屋子闹鬼。”

  田思思失声道:“闹鬼?”

  金大胡子道:“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谁都不敢问津,所以我们很便宜就买了下来。”

  田思思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大胡子道:“有时我们的确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但仗着人多胆大,所以倒也不在乎。”

  田思思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对?”

  金大胡子沉吟着道:“有时地下会忽然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明明放在桌上的东西,忽然间就不见了。”

  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

  秦歌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金大胡子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们干什么都愿意。”

  秦歌想了想,道:“好,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清楚这里的事再说。”

  金大胡子脸上露出为难恐惧之色,道:“那和尚不会放我们走的。”

  秦歌冷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若知道,有我挡着。”

  金大胡子展颜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满屋子的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有的夺门,有的跳窗户,眨眼间就全都走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

  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没有露面。

  田思思笑道:“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秦歌没有笑。

  田思思又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秦歌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捉了去。”

  他又沉声道:“我看你不如也快走吧。”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勉强笑了笑道:“这地方说不定真的有鬼。”

  田思思的脸色虽也有些变了,还是摇着头道:“我不走。”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秦歌道:“可是……”

  田思思也不让他说话,抢着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付他们三个,就算你真的下地狱,我也只好跟着。”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翻开的石板又已合起。

  田思思真的吃了一惊,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开。

  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密合缝,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吹着窗户。

  窗户在响,门也在响。

  田思思忍不住失声惊呼,道:“秦歌,你在哪里?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没有回应。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转身往外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

  田思思刚冲出门,就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头发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只鬼手摸着她的脸,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已几乎停顿,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门里去,“砰”的,用力关上门,用身子抵住。

  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出来。

  风还在外面吹。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好大。

  屋子越大,越令她觉得自己渺小孤单。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脸上、脖上的头发。

  头发却又粘在她手上,缠住了她的手——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却又吐不出。

  “砰”的,一扇窗户被吹开,接着又是霹虏一响,黄豆般人的雨点跟着打了进来。

  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壮起胆子,大声道:“屋子里还有没有人?……这里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吗?”

  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自己又忍不住打下个寒噤。

  “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莫非全都变成了鬼吗?”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

  对面还有扇门,门是关着的。他们会不会藏在里面?

  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

  幸好那扇门没有从里面拴上。

  田思思冲了进去。

  里面是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厅,看来令人觉得温暖而舒服。

  田思思刚松了口气,突然间,“砰”的,门已从她身后关上。

  她一惊,转身去推门,已推不开了。

  这扇门赫然已从外面锁住!

  是谁锁的门?

  外面刚才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的。

  田思思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她一步步的后退,退到桌子旁,才发现桌上有三碗茶、一卷书、一串佛珠、一柄拂尘。

  书是太史公作的史记,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

  茶还是温的。

  在田思思和秦歌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秀才显然在这里喝茶。

  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通你们在哪里,你们休想吓得了我!”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在壮自己的胆子。

  她说这句话,就表示她已被吓住。

  天色阴冥,屋子里更暗,连书上的字都已有点看不清楚。

  田思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这屋子。

  这屋子的确布置得很精雅,另外还有扇门,门上挂着湘妃竹帘。

  竹帘是垂下来的。

  这扇门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很大的山水画,烟雨朦朦,意境仿佛很高,显然也是名家的手笔。

  这幅画两旁,当然还有副对联。

  田思思还没有看清这对联上写的什么,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一惊转身,又不禁失声而呼。

  本来垂在那里的竹帘,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来。

  竹帘后面的门是半掩着的。

  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着竹帘。

  田思思的胆子就算再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出来。

  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田思思紧握双拳,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一面走,冷汗一面从脸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为腿已发软,但总算还是慢慢地走进了这扇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和尚。

  这和尚圆圆的脸,垂眉敛目,面前还摆着个木鱼,赫然正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无论如何,她还算看到个活大了。

  但和尚既然已在这里,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秦歌呢?”

  和尚不响,也不动。

  田思思大声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和尚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着装聋作哑,你再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了。”

  和尚偏偏要装聋作哑。

  田思思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真的在这和尚的光头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摇了摇,慢慢地倒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大声道:“你干什么,想装死吗?”

  和尚不会装死。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脸本来又红又亮,现已变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脸上,正有一缕鲜血慢慢地流下。从他宽阔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脚冰冷,不由自主叉一步步后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脸扑在地上。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正是从这洞里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是我敲出来的?”

  绝不是。

  她下手并不重,何况这和尚全身僵木,显然已死了很久。

  是谁杀了这和尚的?

  难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里,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走进这赌场的大门,就好像跌入了噩梦里。

  从那时开始,她所遇见的每件事都奇怪得无法解释,神秘得不可思议。

  除了在噩梦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事?

  这噩梦会不会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决心抛开一切,先冲出这鬼屋再说。

  她已无法冲出去。

  这屋子唯一的一扇门,不知何时又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一踢,连脚趾都几乎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却简直比铁还坚硬,她就算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裂。

  四面的墙更厚。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这陷阱的猎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噩梦就像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能大哭一场,只可恨连哭都已哭不出。

  密室中更暗、更闷,她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尚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这所有的秘密,也许连他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只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死也甘心!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

  这里仿佛本就是个坟墓,是为了要埋葬她而准备的坟墓。

  还是为了要埋葬这和尚的?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这和尚都在这坟墓里。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和一个和尚埋在同一个大坟墓里。

  现在她已连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个鬼来,她也很欢迎。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头鬼。

  “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暗中一直跟着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盖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后永远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会很伤心?”

  21 少女的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觉得自己很无聊。

  几千几万个人都可以想,为什么偏偏去想他!

  “我在这里想他,他还不知道在哪里想谁呢!”

  于是她就开始想她的父亲,想田心,这些本来是她最亲近的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些人时,好像总不如想“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

  “这也许只因为最近我总是跟他在一起。”

  就连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也许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这样子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在这一刻间,她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想东想西,什么都想,就是没有去想一件事——怎样离开这屋子?

  一个少女的心,实在妙得很。

  她们有时悲哀、有时欢喜、有时痛苦、有时愤怒,但却很少会发觉到真正的恐惧。

  恐惧本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种感情。

  但是在少女们的心目中,恐惧都好像并不是一种很真实的情感。

  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想过这种事。

  何苦去问一个少女,在临敌前想的是些什么?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有个很聪明的人,曾经问过很多少女一个并不很聪明的问题:“你觉得什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他得到很多种不同的回答。

  “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最可怕。”

  “洗澡时发现有人偷看最可怕。”

  “老鼠最可怕——尤其老鼠钻进被窝时更可怕。”

  “和一个讨厌鬼在一起吃饭最可怕。”

  “半夜里一个人走黑路最可怕。”

  “肥肉最可怕。”

  还有些回答简直是那聪明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

  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

  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镇过的莲子汤。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没法子忍耐下去。

  她简直要发疯。

  幸好,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

  她跳起来,迟到墙角。

  地上已裂开了个大洞,一个人从洞里慢慢地伸出头来秦歌!

  田思思又惊又喜,忍不住叫了起来。

  秦歌看到她,也吃了一惊,看到伏在地上的和尚更吃惊,也忍不住失声道:“你怎么真的将他脑袋敲破了?”

  田思思也叫道:“我正想问你,你就算非要敲破他的脑袋,也不必要他的命。”

  秦歌道:“谁敲破了他脑袋,我根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谁知道?”

  秦歌道:“你!你岂非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谁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掉下去后,你岂非也掉了下去?”

  秦歌道:“可是我掉下去后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下面连灯都没有,黑墨墨的,我可不是蝙蝠,怎么能看见东西。”

  田思思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田思思苦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秦歌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和尚……”

  田思思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子了。”

  秦歌皱眉道:“是谁杀了他?”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听到“鬼”字,秦歌脸上的颜色也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看来这地方好像真有鬼,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田思思道:“你以为我不想走?”

  秦歌道:“我以为你在等我。”

  田思思的脸好像有点发红,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秦歌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不了。”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这一走进这屋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秦歌动怒道:“谁关的门?”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这次说到“鬼”字,她自己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死虽然好像并不十分可怕,鬼总是令人可怕的。

  秦歌道:“你……你推不开这扇门?”

  田思思道:“从外面锁起来了,我怎么推得开?”

  秦歌道:“也许你没有用力。”

  田思思噘起嘴,道:“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没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秦歌当然要去试!

  他刚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田思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道:“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一点也不假。”

  门既已开了,她已经可以出去,这本是件很开心的事。

  但是她却很生气。

  会不会被关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大小姐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秦歌叹了口气,道:“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出去了吧!”

  田大小姐道:“我不走。”

  秦歌也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走?”

  田思思恨恨道:“你冤枉我,你以为我骗你。”

  秦歌眨眨眼,道:“谁说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田思思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

  秦歌笑笑,柔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骗过我,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信的。”

  田思思道:“可是这扇门……”

  秦歌道:“这扇门刚才当然是从外面锁住的,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的把门锁上,自然也能偷偷摸摸的把门打开。”

  田思思这才展颜一笑,但立刻又皱起后,道:“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做这种事呢?”

  秦歌道:“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田思思道:“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次她不等秦歌要她走,就已先冲了出去。

  外面的屋子就凉快得多了。

  桌上那三碗茶,还好好的放在那里。

  茶当然已凉透。

  田思思现在还需要一碗很凉很凉的茶。

  若是在几天前,她一定会将这三碗茶先喝下去再说,但现在她总算已学乖了,已考虑到这茶里是不是有毒?

  她看不出茶里是不是有毒,但老江湖总应该可以看得出来的。

  秦歌正是老江湖。

  她正想叫秦歌来看看,才发现秦歌还站在那里发楞着。

  田思思道:“喂,你在发什么楞,在想什么?”

  秦歌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我正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田思思道:“有趣,那有什么趣?”

  秦歌微笑道:“门若是真的开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田思思的脸又红了,红着脸道:“原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秦歌道:“男人有几个真是好东西?”

  田思思忽又抬起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嫁给你的?”

  秦歌道:“知道。”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但现在我们就算被人关在一间房子里,关一辈子,我肯定也不会嫁给你。”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虽然很好,但却不是我心里想嫁的那种人。”

  秦歌眨眨眼,道:“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田思思怔了半晌,把嘴一抿,道:“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秦歌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话,也不怕我听了难过?”

  田思思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难受,因为你心里想娶的,也一定不是我这种女人。”

  秦歌大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只能做个好朋友了。”

  田思思嫣然道:“永远是好朋友。”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因为她已将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歌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还是请出去吧!”

  田思思道:“对,出去找那个人。”

  她突又想到这屋子的门刚才也已被人从外面锁了起来,刚才她也没有推开。

  但这次她不敢再叫秦歌去试了。

  她自己去试。

  门果然没有锁上,她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那大既然能将门锁上,就也能打开。”

  这倒并没有令田思思觉得很吃惊,很意外。

  令她吃惊的是,门一推开,外面就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三间刚推开一线,门外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槽的声音传进来,有殷子声、洗牌声、呼卢喝雉声、赢钱的笑声、输钱的叹息声。

  这里本是个赌场,有这种声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赌场刚才岂非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已变成了个和尚庙?何况连那些初尚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这里本是个空屋子,哪里来的这种声音?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惊得大叫起来,用力推开门。

  门一推开,她就真的忍不住大叫起来。

  谁说外面是和尚庙?谁说外面是空屋子?

  外面明明是个赌场,灯火辉煌,各式各样的人在兴高采烈地赌钱。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只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刚才奇迹般消失了的赌场,现在又奇迹般出现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谁能解释?

  22 似真似幻

  一赌场里灯火辉煌,每张赌桌旁都挤满了人。

  华灯初上,本就是赌场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的赌场都一样。

  但田思思看见这情况,却比她刚见满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

  秦歌站在后面,张大了嘴,瞪大了眼臆,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刚被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似的。

  田思思用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吃吃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一……家赌场。”

  田思思道:“你真的看见了?”

  秦歌苦笑,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鬼才知道。”

  田思思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人,手里端着个鼻烟壶,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人的下盘功夫不弱。

  田思思不等他走过来,就先迎了上去,道:“这赌场开了多久了?”

  这人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间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才笑道:“这赌场开张的那一天,姑娘只怕还是个小孩子。”

  田思思勉强忍住心里的惊惧,道:“赌场一开张,你就在这里?”

  这人又笑了笑道:“这赌场里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我请进来的。”

  田思思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这人道:“除了睡觉的时候都在。”

  田思思道:“今天下午呢?”

  这人道:“下午我本来通常都要睡个午觉的,但今天恰巧来了几位老朋友,所以我只有在这里陪着。”

  田思思用力紧握双手,忽然回过头,道:“你……你……你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秦歌的脸色也已发白,一个箭步窜过来,厉声道:“你最好说老实话!”

  这人面上露出吃惊之色,道:“我为什么要不说老实话?”

  田思思接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金……”

  田思思道:“姓金?金大胡子是你的什么人?”

  这人摸了摸脸上的络腮大胡子,笑道:“在下就正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大叫道:“你不是金大胡子,绝不是!”

  这人显得更吃惊,道:“我不是金大胡子是谁?”

  田思思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绝不是金大胡子!”

  这时旁边有人围了过来。

  田思思也没有看清楚那都是什么人,只看见一张张笑嘻嘻的脸,笑得又难看,又奇怪。

  这人也在笑,忽然道:“姑娘怎知道我不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道:“因为我认得金大胡子,他没有胡子,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这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指着田思思大笑道:“这位姑娘说金大胡子没有胡子。”

  所有的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十天大的笑话。

  “金大胡子怎么会没有胡子?”

  “他若没有胡子,怎么会叫金大胡子?”

  笑声又难听,又刺耳。

  田思思简直快要急疯了,气疯了,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金大胡子非但没有胡子,而且已经做了和尚。”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笑得更厉害,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

  金大胡子若是会去做和尚,天下的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

  “这位姑娘若不是弄错了人,就一定中了暑,脑袋发晕!”

  田思思跳了起来,道:“我一点也不晕,也没有弄错人,我亲眼看见的。”

  那大胡子忍住笑道:“看见了什么?”

  田思思道:“看见金大胡子做了和尚。”

  有人抢着道:“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做和尚?”

  田思思道:“因为有人逼他。”

  大胡子道:“谁在逼他?”

  田思思道:“一个……一个和尚。”

  笑声越来越大、越刺耳,她只觉自己的头真的晕了起来。

  这一天中,她遇见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突听一人道:“你是说一个和尚?”

  这声音缓慢沉着。并没有高声喊叫,但在这哄然大笑中,每个人却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这人是在自己耳朵边说话一样。

  就算不大懂武功的人,也知道说话的这个人必定是内力深厚。

  本来围在一起的人,立刻都纷纷散开,不约而同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不过去,才发现说话的这个人竟然也是个和尚。

  二这和尚干枯矮小,面黄肌瘦,看来好像是大病初愈,坐在那里也比别人矮了一个头。

  但无论谁一眼看过去,都绝不会对他存丝毫轻视之心。

  这并不是因为他一双眸子分外锐利,也不是因为还有两个相貌威严、态度沉着的中年和尚站在他身后;既不是因为这些和尚穿的僧袍质料都很华贵,更不是因为他的手数着的那串金光耀眼的念珠。

  到底是为了什么,谁也弄不清楚,只不过无论谁一眼看到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敬重之意。

  就连田思思也不例外。

  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和尚,也不知道这和尚是谁,但却觉得他必定是位得道的高僧。

  高僧本如名士,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受人注意。

  奇怪的是,刚才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这屋子本来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谁也没有看见这三个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田思思眨眨眼,道:“你刚才是在问我?”

  老和尚点点头,道:“女施主刚才是否说起过一个和尚?”

  田思思道:“是的。”

  老和尚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田思思沉吟着,道:“那和尚圆圆的脸,看起来好像还有个酒窝。”

  老和尚道:“他有多大年龄?”

  田思思道:“年纪倒并不大,但说起活来却老气横秋。”

  老和尚道:“是不是还有位道士跟他在一起?”I田思思道:“不但有个道士,还有个秀才。”

  老和尚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田思思道:“秀才和道士我没看见,只知道那和尚……”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道:“那和尚已死了!”

  老和尚枯瘦的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突然间,“砰”的一声,他坐着的一张红木椅子竟已片片碎裂!

  这老和尚却还是稳如泰山般悬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每个人都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了。

  过了很久,才听得这老和尚一字字道:“他死在哪里的?”

  田思思往后面的那扇门里指了指。

  她手指刚指出,老和尚身后的两个中年僧人已横空掠起。

  只听衣抉带风之声“啦啦”作响,数十人身上的衣襟都被劲风带起,有的人甚至连帽子都已被吹走。

  田思思忍不住偷偷膘了秦歌一眼。

  秦歌的脸色也很沉重,脖子上的红丝巾似已湿透。

  再见那两个中年僧人已从门里走出来,架着那和尚的尸体。

  两人虽在尽力克制着自己,但日中却已充满了愤怒之色。

  老和尚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帘,双手合十,低宣佛号。等他再张开眼来,田思思突然觉得好像有道电光在眼前一闪。

  老和尚忽然已到了她面前,一宇字道:“女施主尊姓?”

  田思思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老和尚静静地看了她两眼,目光突然转到秦歌身上,道:“这位施主呢?”

  秦歌道:“在下秦歌。”

  老和尚道:“是不是三户亡秦那个秦?慷慨悲歌那个歌?”

  秦歌道:“正是。”

  老和尚轻轻地点了点头,满带病容的脸上突然一根根青筋盘蛇般暴起。

  但他的声音还是沉着得很,一字宇道:“好,好武功,好身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田思思忍不住又叫了起来,道:“这和尚不是他杀的,你莫要弄错了人。”

  老和尚道:“不是他杀的,是你?”

  田思思道:“怎么会是我,我进去的时候,他早已死了。”

  老和尚道:“进到哪里去?”

  田思思道:“就是里面那屋子。”

  老和尚道:“那时秦施主已在屋子里?”

  田思思道:“不在,他是后来才去的,刚进去没多久。”

  那大胡子突然道:“那里是在下的私室,别无通路,秦大侠若是刚进去的,在下等为什么没有瞧见?”

  田思思道:“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

  老和尚道:“这位施主刚才已说得明自,那屋子别无通路……

  田思思道:“他……他是地下钻出来的。”

  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难令人相信,所以立刻又解释道:“今天下午我们来的时候,这和尚还没有死,还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掉到地道下去了。”

  老和尚道:“然后呢?”

  田思思道:“然后秦歌也掉了下去。那屋子里已没有别的人,一屋子的和尚都已走了,所以我就进去找他们,才发现这和尚已死在里面,我想退出来的时候,门已从外面锁着。”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每个人都好像想笑,又笑不出。

  只有那老和尚日中全无笑意,沉声道:“姑娘是今天下午来的?”

  田思思道:“那时刚过午时没多久,距离现在最多只有一个半时辰。”

  老和尚道:“那时这屋子里有人?”

  田思思道:“有人。”

  老和尚道:“是不是这些人?”

  田思思道:“不是。是一屋子和尚,金大胡子也在其中。”

  那大胡子忍不住笑了笑,插嘴道:“在下从未做过和尚,人人都可证明。”

  老和尚道:“有没有人能够为女孩子证明?那一屋子和尚呢?”

  田思思道:“都……都已走了。”

  老和尚道:“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道:“他们走后,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田思思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句话没说完,她已发现有人在忍不住偷偷笑。

  等这句话说完,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和尚目光闪动,四面看了一眼,道:“各位今天下午都在哪里?”

  几十人纷纷抢道:“就在这里!”

  老和尚道:“各位是几时来的?”

  有人道:“就是下午来的。”

  也有人道:“昨天晚上就来了。”

  老和尚道:“各位有没有离开过?”

  大家又抢道:“没有,绝对没有。”

  赌徒们赌得正高兴的时候,就算用鞭子来赶,也赶不走的。

  田思思气得简直要发疯,大叫道:“他们在胡说!今天下午,这屋子里明明没有人——这些人连一个都不在这里。”

  老和尚看着她冷冷道:“这里七八十位施主都在胡说,只有你没有胡说。”

  田思思道:“我为什么要胡说?”

  老和尚道:“你可知道死的和尚是谁?”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日中已充满悲愤之意,道:“他法号上无下名,正是老僧的师弟。”

  那大胡子突然失声道:“莫非就是空门第一侠僧,人称,多事和尚,的少林无名大师?”

  老和尚点头道:“既然是僧,又何必侠?既然无名,又何必多事?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胡子动容道:“那么,大师你……”

  老和尚道:“老僧无色,来自少林。”

  这名字说出来,突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了。“

  无论是不是武林中人,对少林寺的两大护法高僧的名字,总是知道的。

  田思思一直很怒,一直很气,一直在暴跳如雷。

  但现在也静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觉得有一种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好像在寒夜中突然一脚踏入已将结冰的水里。

  这是赌场也好,是庙也好,金大胡子也好,没胡子也好,那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若杀了少林寺的弟子,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思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可怕,而且真的能要命。

  她和秦歌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很不容易。

  她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眼色却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刚才大家最多不过将她当做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谎话,还觉得可笑,但现在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无名大师,都绝不会承认的。”

  田思思嘶声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大胡子冷冷地睨着她,脚下一步步往后退。

  别的人也跟着往后退,就好像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生怕自己会被她沾上。

  田思思冲出去,揪住一个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今天下午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日中却充满了恳求之色。

  这人脸虽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冷冷道:“今天下午我若不在这里,怎么会输了五百两银子?”

  田思思眼睛红了,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捆了过去。

  这人摸了摸脸,既不生气,也不计较。

  谁也不会跟死人计较的。

  那和尚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他居然闭起眼睛,数着念珠,居然像是在替无名和尚的亡魂念起经来。

  他当然不必着急。

  两人本就跑不了的。

  田思思又冲过去,大声道:“好,我再问你一句话,我跟他无怨无仇,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无色大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据说他已入了山流。”

  山流?

  田思思道:“他入了山流,所以我就要杀他?”

  无色大师叹道:“要杀他的,只怕还不止你们,一入山流,已无异舍身入地狱。”

  田思思又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才是你的鬼,我连山流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无色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田思思道:“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了我就算想杀他,只怕也没有那么大本事。”

  秦歌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发证,此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

  田思思道:“什么没有用?”

  秦歌道:“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田思思道:“可是我……”

  秦歌道:“你虽然没有杀他的本事,我却有。”

  田思思道:“可是你并没有杀他。”

  秦歌道:“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他?”

  田思思怔住了。

  秦歌突然仰面狂笑,道:“秦歌身上的刀创剑伤,大大小小不下五百处,又岂在乎多中这一次暗箭。”

  无色大师沉声道:“老僧也久闻秦施主你是一条硬汉……”

  秦歌大笑道:“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一定要说我杀了他,就算我杀了他又何妨。”

  无色大师道:“好,既然如此,就请施主跟老僧回少林走一趟。”

  秦歌道:“走就走,莫说少林寺,就算刀山油锅,我姓秦的也一样跟你去。”

  田思思突然拉住他衣袖,道:“你……你跟他回少林寺干什么?”

  秦歌笑了笑道:“随便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田思思咬着牙道:“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秦歌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田思思道:“你捡回这条命并不容易,怎么就能这样不明不自的被人带走?”

  那相貌威严的中年僧人突然插口道:“姑娘莫要忘了,杀人者死,这不但是天理,而且也是国法。”

  田思思道:“莫忘了你是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要死要活,佛门中人不能妄开杀戒,这句话你师傅难道没有教过你?”

  中年僧人冷冷道:“小姑娘好厉害的嘴。”

  田思思道:“这只怪大和尚的眼睛太不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中年僧人沉下了脸,厉声道:“出家人的刀虽不利,但……”

  无色大师突然化道:“住口!你修行了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障?”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而退道:“弟子知罪。”

  到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两个结论。

  少林寺果然是戒律森严,但也不容任何人轻犯。

  秦歌果然是条硬汉。

  但这件事的结论是什么呢?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无色大师沉声道:“正因为老僧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此番才要将秦施主带回去。”

  田思思道:“带回去干什么?”

  无色大师道:“以门规处治。”

  田思思道:“他也不是少林源的弟子,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无色大师道:“他杀的是本门弟子,本门就有权以门规处治他。”

  田思思道:“谁见他杀了你们少林寺的和尚?”

  无色大师道:“事实俱在,何必人见。”

  田思思冷冷道:“什么叫事实俱在?有谁看见他杀了多事和尚,有谁能证明是他下手?”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机会……

  田思思道:“为什么?”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跟他在一起。”

  田思思道:“那时你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还在路途之上。”

  田思思道:“你既然还在路上,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怎么知道那屋子里没有别人进去过?”

  无色大师面上已不禁现出怒容,道:“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

  田思思冷冷地道:“是老和尚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

  无色大师怒道:“好个尖嘴利舌的小妇人,老僧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仍在。”

  他似已忘了这些话还是他刚才禁止他那徒弟说出来的。

  那中年僧人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敢往他这边看。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只许老和尚妄动嗔心,小和尚就不能……”

  无色大师厉声道:“住口!若有人再敢无理,就莫怪老僧手下无情了。”

  田思说道:“你想动武?好!”

  她转身拍了拍秦歌的肩,道:“他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道:“听见了。”

  田思思道:“你怕不怕?”

  秦歌笑道:“我本就只会动手,不会动怕。”

  田思思拍手笑道:“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否则就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秦歌道:“我听你的。”话还未说完,秦歌已飞出,一拳向离他最近的那中年僧人迎面打了过去。他出手可真快。那中年僧人倒也不是弱者,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拳已自下面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少林寺本以拳法扬名天下,这一着连消带打,还是少林“伏虎罗汉拳”中的妙着。

  谁知秦歌竟然不避不闪,硬碰硬的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那中年僧人的拳头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看的人一声惊呼,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秦歌竟这么容易的就被人打着。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看的人虽然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那中年僧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上一块大石头,刚怔了怔……

  无色大师叱道:“小心。”

  叱声还没有完,这中年僧人的拳头已被秦歌扣住。

  接着,秦歌的拳头也打在他肚子上。

  这中年僧人可就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人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再也直不起腰来。

  田思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秦歌道:“这就叫挨打的功夫。”

  田思思道:“挨打也算功夫?”

  秦歌道:“这你就不懂了,未学打人,先学挨打,我的功夫就在这‘挨’字上,不但能挨拳头,还能够挨刀。”

  他的确能挨刀,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至少已挨过四百七十二刀。

  田思思笑道:“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没输赢的,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样能挨打。”

  秦歌笑道:“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无色大师铁青着脸,慢慢地走了过来,冷笑道:“好,老僧倒要看看,你有多能挨?”

  秦歌通:“你也想试试?”

  无色大师道:“请!”

  秦歌道:“好!”

  他拳头立刻下去,用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招式。

  无色大师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已跟着反击而出。

  这一招也和那中年僧人刚才使的一模一样。

  可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无色大师的身材和拳头虽都比中年僧人小得多,但这一招神充气足,劲力内蕴,就算是块大木头,也要被打得稀烂。

  谁知秦歌这一次竟不挨打了。

  他身子突然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从无色大师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无色大师脑后的“玉枕穴”。

  这一招不但险绝、妙绝,而且出手又准又快,已和刚才那种硬拼硬打的招式完全是另一回事。

  无色大师低叱道:“好!”

  叱声中,大仰身,铁板桥,“叮叮当”一串响,铁念珠套向秦歌手腕。

  秦歌双腿往后一踢,身子就突然移开三尺,足尖在一个人肩上一点,跟着就冲天飞起。

  谁知无色大师的铁念珠也跟着脱手飞出,风声急厉,如金刃破风。

  秦歌的退势再急,总也不如铁念珠的去势急。

  就算他真的能挨,但被这铁念珠打在身上——无论打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很好受的。

  田思思又已不禁惊呼出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开了个大洞。

  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串念珠抄走。

  无色大师怒喝道:“谁?”

  屋顶上有人长笑道:“一个要敲和尚脑袋的人,尤其是多事的和尚。”

  田思思大声叫道:“莫让他走,也许他就是杀无名和尚的人。”

  用不着她叫,无色大师一撩衣衫,孤鹤冲天,旱地拔葱式,人已如一只飞鹤自屋顶的大洞里穿了出去。

  就在达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十几点寒星,“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已全被击灭。

  黑暗中人群大乱。

  幸好田思思早已认准了秦歌落下来的地方,立刻冲了过去,低声道:“你在哪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田思思道:“我们犯不着跟他们打这场糊涂官司,走吧。”

  秦歌的声音道:“现在就走,岂非被人认定了是凶手?”

  田思思道:“你不走别人更认定你是凶手。”

  秦歌叹了口气,道:“好,走就走。”

  门是开着的。

  门外有星光射入。

  田思思拉着秦歌冲了过去,突见一个人迎面挡在门口,手里提着柄快刀,满脸大胡子,厉声喝道:“这两人想溜,快来挡住!”

  喝声中,一刀向秦歌砍了过来。

  秦歌冷笑,突然冲过去,迎着刀光冲过去。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刀。

  多快的刀都不怕。

  那大胡于反而慌了,一刀还未砍下,手里的刀已被秦歌劈面夺走。

  23 高手

  一只见刀光一闪。

  刀光就贴着大胡子的面前飞过。

  大胡子发觉脸上一凉,吓得心胆皆丧,不由自主伸手一摸,下巴上好像是光溜溜的。

  再见眼前黑丝飞舞,原来是他的胡子。

  他脸上的大胡子已被人一刀剃得精光。

  好快的刀,好妙的刀。

  大胡子的腿都软了,一跤坐在地上。

  只听田思思的笑声于门外传来,吃吃地笑着道:“我早就说过,金大胡子是没有胡子的。”

  秦歌大笑道:“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二现在胡子总算没有问题了。

  但和尚呢?

  和尚究竟是谁杀的?“

  是不是从屋顶上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杀和尚,为什么要救秦歌?

  他又是谁呢?

  看来这些问题并不是很快就会解决的,要解决也很不容易。

  星光满天。

  田思思停下来,喘着气。

  这里总算再也看不见和尚,看不见胡子了。

  田思思看着秦歌的脸,忽然笑道:“幸好你没有留胡子,你运气真不错。”

  秦歌苦笑道:“我运气还不错?”

  田思思道:“你若留了胡子,我一定把它一根根地拔下来。”

  她忽又皱起眉,道:“你认不认得那大胡子?”

  秦歌道:“非但不认得,连见都没有见过。”

  田思思道:“我也没见过,我见过的人里面,胡子最多的,也没有他一半那么多。”

  秦歌看了看手里的刀,忍不住笑道:“幸好这把刀很快,否则还真不容易一下子把他的胡子剃下来。”

  田思思也笑了,道:“想不到你刀法也很不错。”

  秦歌道:“一个人若挨了四百七十二刀,刀法怎么样也错不了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但那老和尚也实在厉害,看起来就像是个皮猴子似的,想不到竟那么难对付。”

  秦歌道:“少林寺上上下下,几千个和尚,连一个好对付的也没有,何况他还是那儿千个和尚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田思思道:“他真的是少林第一高手?”

  秦歌道:“就算不是第一,也差不远。”

  田思思叹道:“这就难怪连你都不是他对手了。”

  秦歌瞪眼道:“谁说我不是他的对手?”

  田思思撇了撇嘴,道:“我只知道若不是有人救你,你已经……”

  秦歌抢着道:“那不能算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他用了兵刃,我却是空手的,先就已吃了亏。”

  田思思道:“他用的只不过是串念珠而已。”

  秦歌道:“那念珠就是他的兵器,出家人走在外面,总不好意思拿刀带剑的;尤其是他这种身分地位的和尚,所以只有用这种不像兵器的兵器。”

  田思思眨眨眼,道:“他若也空手呢?你就能击败他?”

  秦歌笑了笑,道:“至少总差不多。”

  田思思道:“少林派是武林正宗,几百年来,还没有一派的名声能盖过他的,你的武功既然和少林的第一高手差不多,岂非已天下无敌?”

  秦歌道:“嘿嘿!哈哈!”

  田思思道:“嘿嘿哈哈是什么意思?”

  秦歌笑道:“就是我并不是天下无敌的意思。”

  田思思也笑了,道:“你总算很老实。”

  秦歌叹口气道:“大侠不能不老实。”

  田思思道:“依你自己看,世上有几个人武功比你高?”

  秦歌想了想,道:“不太多。”

  田思思道:“不多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不多也就是也不少的意思。”

  田思思道:“究竟有几个?”

  秦歌想了想,道:“听说东海碧螺岛,弱翠城的城主,剑法之快,天下无双。”

  田思思道:“他算不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不算。”

  田思思道:“谁能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小李飞刀。”

  说出这四个字时,甚至连他脸上都不禁显出景仰敬重之色。

  无论谁提起“小李飞刀”这名字时,都不能不佩服的。

  不佩服的人早已全都“再见”了。

  田思思也不禁为之动容,道:“你说的是不是李寻欢李探花?”

  秦歌叹道:“除了他还有谁?”

  田思思问道:“听说他躲隐已久,现在难道还在人世?”

  秦歌道:“当然还在,这种人永远都在的。”

  他说得不错。

  有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他们已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田思思道:“我们不算那些已躲隐的人,只算现在还在江湖上走动的。”

  秦歌道:“那就不太多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少林掌门无根,内力之深厚,无人可测。”

  田思思道:“你跟他交过手了?”

  秦歌道:“没有,我不敢。”

  田思思嫣然道:“好,算他一个。”

  秦歌道:“还有武当的飞道人,巴山剑客顾道人,大漠神龙……这些人我也最好莫要跟他们交手。”

  田思思笑道:“只有这几个?”

  秦歌道:“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一个。”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人。”

  田思思道:“那人你连看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他武功高低?”

  秦歌道:“他在屋顶上,能一伸手就穿过屋顶,而且刚好接住无色的念珠,就凭这一手我就已比不上。”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点头道:“这一手实在很了不起。”

  秦歌道:“还有一手。”

  田思思道:“是不是打灭灯光的那一手?”

  秦歌道:“不错,那样的暗器功夫,简直已无人能及。”

  田思思道:“你想,无名和尚是不是他杀的?”

  秦歌道:“我只知道,那和尚不是我杀的。”

  田思思道:“那些人跟我们无怨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冤枉我们呢?”

  秦歌冷冷道:“他们用的也许是嫁祸江东之计。”

  田思思皱了皱眉,道:“嫁祸江东之计?”

  秦歌道:“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懂?”

  田思思道:“我当然懂,你是说他们想要无名和尚死,却又怕少林派的人来复仇,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嫁祸给你。”

  秦歌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田思思道:“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要无名和尚死?”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少林派这三个字的意思?”

  田思思道:“我知道!”

  她应该知道。

  数百年来,“少林派”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目中,就等于是“武林正宗”的意思。

  所以只要是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去冒犯他们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无名和尚在少林寺中的地位?”

  田思思道:“他地位好像不低。”

  秦歌叹了口气,道:“何止不低而已?”

  田思思道:“听说少林寺中地位最高的,除了掌门方丈之外,就是两大护法。”

  秦歌道:“严格说来,不是两大护法,而是四大护法。”

  田思思道:“究竟是两大,还是四大?”

  秦歌道:“最正确的说法是两大两小。”

  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阶级。”

  秦歌道:“人本来就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秦歌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要饭的。”

  秦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田思思道:“当然不会。”

  秦歌道:“为什么有人做要饭的?有人活得很舒服呢?”

  田思思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勤快,有的人懒。”

  秦歌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田思思释然道:“很公平。”

  秦歌道:“人,是不是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是。”

  秦歌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风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上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他慢慢的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田思思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秦歌道:“像谁?”

  田思思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不会认得他的,他……”

  她咬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但却在心里问自己:“那大头鬼为什么连人影都不见了,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

  秦歌忽又道:“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笑道:“我们在说少林寺的护法,有两大两小。”

  秦歌道:“两大护法的意思,就是说这两人年纪都已不小,而且修为甚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过问人间事。”

  田思思道:“两小护法呢?”

  秦歌道:“这两位护法的年纪通常都还在壮年,少林寺中真正管事的人就是他们,所以这两人非但一定极精明公平,武功也一定很高。”

  田思思道:“这么样说来,原来两小护法也一定不小。”

  秦歌点点头,道:“那无名和尚本来就是少林寺的护法,也就是当今掌门方丈的小师弟。”

  田思思道:“看起来他倒不像有这么大来头的。”

  秦歌道:“数百年来,敢杀少林护法的,只有一种人。”

  田思思道:“哪种人?”

  秦歌道:“疯人。”

  田思思失笑道:“你难道认为那些人都疯了?”

  秦歌道:“疯人却有两种。”

  田思思道:“哪两种?”

  秦歌道:“一种是自己要发疯,一种是被别人逼疯的。”

  田思思眼珠转动着,道:“你认为他们是被无名和尚逼疯的。”

  秦歌道:“一定不会错。”

  田思思道:“无名和尚为什么要逼他们?”

  秦歌道:“因为这和尚喜欢多事。”

  田思思道:“他既然是少林寺的护法,为什么要多事?”

  24 谁是高手

  一

  秦歌道:“我只说他本来是少林寺的护法。”

  田思思道:“本来是,现在可不是了?”

  秦歌道:“六七年前就已不是。”

  田思思道:“是不是被人家赶了出来?”

  秦歌道:“也不是,是他自己要走的。”

  田思思道:“好不容易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要走呢?”

  秦歌道:“因为少林寺太冷,他的心却太热。”

  田思思道:“出家人是不是不能太热心?”

  秦歌道:“所以他宁可下地狱。”

  田思思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有种人下地狱并不是被赶下去的,而是他自己愿意下去救别人。”

  秦歌笑道:“你能明白这句话,就已经长大了很多。”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了。”

  秦歌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位大小姐,现在才能算是个大人。”

  田思思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她自己也已经发现,这几天来,她实在已长大了很多——甚至好像比以前那十几年长得还多些。

  她已懂得“大小姐”和“大人”之间的距离。

  这距离本是一位大小姐永远不会懂的。

  过了很久,她忽然又问道:“刚才那和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秦歌道:“老和尚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奇怪怪的。”

  田思思道:“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秦歌道:“哪句?”

  田思思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只是两个宇。”

  秦歌道:“两个字?”

  田思思道:“山流。”

  一听到这两个字,秦歌的表情果然变得有点不同了。

  田思思道:“那老和尚说无名和尚应该下地狱,因为他已入了山流,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山流是什么意思?”

  秦歌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山流是一群人。”

  田思思道:“一群人?”

  秦歌道:“一群朋友,他们的兴趣相同,所以就结合在一起,用‘山流’这两个字做他们的代号。”

  田思思道:“他们的兴趣是什么?”

  秦歌道:“下地狱。”

  田思思道:“下地狱救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在他们看来,赌场也是地狱,他们要救那些已沉沦在里面的人,所以,才要把赌场改成和尚庙?”

  秦歌道:“和尚庙至少不是地狱,也没有可以烧死人的毒火。”

  田思思道:“但他这么样做,开赌场的人却一定会恨他入骨。”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所以那些人才想要他的命。”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江湖中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起过‘山流’这两个字?”

  秦歌道:“因为那本来就是很秘密的组织。”

  田思思道:“他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那么秘密?”

  秦歌道:“做了好事后,还不愿别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田思思道:“但是真正要做好事,也不太容易。”

  秦歌道:“的确不容易。”

  田思思道:“要做好事,就要得罪很多坏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坏人都不好对付的。”

  秦歌笑道:“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像无名和尚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别人手上。”

  田思思道:“但他们还是去做,明知道有危险也不管?”

  秦歌道:“无论多困难,多危险,他们都全不在乎,连死也不在乎。”

  田思思叹了口气,眼睛都亮了起来,道:“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机会认得他们。”

  秦歌道:“机会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他们既不求名,也不求刊,别人甚至连他们是些什么大都不知道,怎么去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秦歌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个无名和尚,若非他已经死了,无色只怕还不会暴露他的身分。”

  田思思道:“除了他之外,至少还有个秀才,有个道士。”

  秦歌点点头,道:“他们当然可能是山流的人,但也可能不是,除非他们自己说出来,谁也不能确定。”

  田思思沉吟着,道:“这群人里面既然有和尚、有道士、有秀才,就也可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秦歌道:“不错,听说出流之中,分子之复杂,天下没有一家帮派能比得上。”

  田思思道:“这些人是怎么会组织起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一种兴趣,一种信仰。”

  田思思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秦歌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个能组织他们的人。”

  田思思道:“这一人一定很了不起。”

  秦歌道:“一定。”

  田思思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我以后一定要想法子认得他。”

  秦歌道:“你没有法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田思思眼波流动,说道:“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盯着他,道:“你也可能就是他。”

  秦歌笑了,道:“我若是他,一定告诉你。”

  田思思道:“真的?”

  秦歌笑道:“莫忘了我们是好朋友。”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不是。”

  秦歌说道:“我也不是山流中的人,因为我不够资格。”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够资格?”

  秦歌道:“要入山流,就得完全牺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狱的精神,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田思思道:“你呢?”

  秦歌叹道:“我不行,我太喜欢享受。”

  田思思嫣然道:“而且你也太有名,无论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注意你。”

  秦歌苦笑道:“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

  田思思叹道:“他们选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正是为了你有名,既然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秦歌长叹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田思思道:“现在非但少林派的人要找你,山流的人也一定要找你。”

  秦歌道:“山流的人比少林派还可怕。”

  田思思道:“你这么样一走,他们更认定你是凶手了。”

  秦歌只有苦笑。

  田思思看着他,又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秦歌道:“什么事做错了?”

  田思思道:“刚才我不该叫你跑的。”

  秦歌道:“的确不该。”

  田思思咬着嘴唇,说道:“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呢?”

  秦歌笑了笑,说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你而走的呢?”

  田思思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田思思道:“你知道他是谁?”

  秦歌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拉我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说道:“因为我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他一个人。”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

  秦歌道:“像他那样的人,你想不佩服都不行。”

  田思思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歌道:“一个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

  田思思道:“他究竟是谁?”

  秦歌笑了笑,笑得好像很神秘。

  田思思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柳风骨?”

  秦歌不开腔。

  田思思道:“是不是岳环山?”

  秦歌还是不开腔。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开腔?”

  秦歌笑了,道:“你认不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现在还不认得。”

  秦歌道:“我也不认得。”

  田思思好像很意外,道:“你怎么连他们都不认得?”

  秦歌微笑道:“因为我很走运。”

  田思思瞪了他半天,忽然撇了撇嘴,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佩服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他一定是个不如你的人,所以你才会佩服他。”

  她不让秦歌开口,反抢着说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时,那大一定是个不如他的人,就好像……”

  秦歌抢着道:“就好像女人在男人面前称赞另一个女人时,那女人一定比她丑,是不是?”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秦歌笑道:“你这就叫以小女人之心,度大男子之腹。”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秦歌道:“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肯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时,那人一定很了不起。”

  二男人有很多事都和女人不同这道理无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的。

  这其间分别并不太大,却很妙。

  你若是男人,最好懂得一件事:若有别的男人在你前面称赞你,不是已将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将你看成是个一文不值的呆子,而且通常却另有目的。

  但他若在你背后称赞你,就是真的称赞了。

  女人却不同。

  你若是女人,也最好明白一件事:若有别的女人在你面前称赞你也好,在你背后称赞你也好,通常却只有一种意思那意思就是她根本看不起你。

  她若在你背后骂你,你反而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还有一件事很妙。

  当一个男人和女人单独相处时,问话的通常是女人。

  这种情况男人并不喜欢,却应该觉得高兴。

  因为女人若肯不停地问一个男人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无论她问得多愚蠢,都表示她至少并不讨厌你。

  她问的问题越愚蠢,就表示她越喜欢你。

  但她若连一句话都不问你,你反而在不停地间她,那就槽了。

  因为那只表示你很喜欢她,她对你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也许连一点兴趣都没有一个女人如果连问你话的兴趣都没有了,那她对你还会有什么别的兴趣呢?

  这情况几乎从没有例外的。

  现在也不例外。

  田思思是女人,她并不讨厌秦歌。

  所以她还在问:“你佩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问题本来很简单,很容易回答。

  妙的是秦歌偏偏不肯说出来。

  三男人和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同,城市和乡村也有很多地方不同。

  在很多喜欢流浪的男人的心目中,“城市”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到了多晚,你都可以找到个吃东西的地方。

  那地方当然不会很好。

  就正如一个可以在三更半夜找到的女人,也绝不会是好女人一样。

  但“有”总比“没有”好,好得多了。

  四就算在最繁荣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这些地本来当然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事。

  因为你不但脑筋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田思思问过秦歌:“你要带我到哪里吃东西去?”

  秦歌道:“到七个半去。”

  田思思道:“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大半钱。”

  田思思道:“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秦歌点点头,笑道:“那地方的老板也就叫做七个半。”

  田思思道:“这人怎么会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秦歌道:“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却只要七文半。”

  田思思道:“为什么呢?”

  秦歌道:“因为他是个秃子。”

  田思思也笑了。

  秦歌道:“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已很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大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有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人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那里的生意很好?”

  秦歌道:“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田思思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人,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的旁边,还停着很多车马。

  各式各样不同的车马。有的车马上,居然还有穿得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田思思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灯笼。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田思思和秦歌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到张空桌子。

  居然没有人注意到秦歌。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掉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田思思怔住,忍不住道:“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秦歌笑笑道:“我们是来吃东西的,不是来看人的。”

  田思思道:“但他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秦歌道:“他用不着问。”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这里只有四样东西,到这里的人差不多每样叫一碟。”

  田思思皱眉道:“哪四样?”

  秦歌道:“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和红烧猪脚。”

  田思思又怔住了,道:“就只这四样?”

  秦歌笑道:“就这四样也已经足够了,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个地方只有这四样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秦歌道:“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田思思道:“哦?”

  秦歌道:“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田思思又笑了。

  她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本就有点莫名其妙的道理,本就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田思思抬起头,忽然发现有好儿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地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人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秦歌道:“做生意的人。”

  田思思道:“到这里来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秦歌道:“见不得人的生意。”

  田思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总算已懂得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

  她看到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来的。

  然后她看到刚才那伙计托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

  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田思思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秦歌道:“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秦歌道:“嗯。”

  田思思道:“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秦歌道:“嗯。”

  田思思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秦歌道:“哪些人?”

  田思思道:“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秦歌将面碗里的牛肉一扫而光,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没有病。”

  田思思道:“这个人呢?”

  她说的是她眼睛正在盯着的一个人。

  这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田思思道:“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还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这种人,家中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的。”

  秦歌道:“随时都有。”

  田思思道:“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半夜三更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又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田思思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田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秦歌道:“那不过是你觉得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田思思在听着。

  秦歌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语声更轻、更慢,慢慢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田思思道:“那时你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田思思笑道:“真像有根针在刺着?那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也无法形容你那时的感觉。”

  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烂摊子上来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秦歌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们陪你一辈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绝不可能永远的陪着你。”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秦歌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

  田思思眼珠子转不转,说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秦歌道:“哪种人?”

  田思思道:“像张好儿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她又向那青衫人膘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秦歌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若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秦歌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田思思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还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秦歌道:“那完全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秦歌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田思思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

  秦歌道:“有时的确是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秦歌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秦歌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你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

  她眼睛里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有过快乐;失去了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秦歌凝视着她,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秦歌道:“还有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田思思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秦歌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秦歌道:“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并不好,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

  田思思嫣然道:“什么味道?臭味吗?”

  秦歌道:“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偶尔到这里来几次,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田思思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

  秦歌道:“也不是,那就好像……”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尔去找我别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丑得多,你也会觉得有种新鲜的刺激。”

  田思思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秦歌含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的,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做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田思思又笑了。

  她笑得很甜,很愉快。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

  秦歌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现在她也好像已渐渐忘记他是个男人了。

  因为他已是她的朋友。

  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让她躺在怀里的男人。

  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找到这种男人?

  她不知道。

  这种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只有永远不停地去找,也许她永远找不到。

  也许她虽已找到,却轻易放过了。

  人们岂非总是会轻易放过一些他最需要的东西?直等他已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种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

  “无论如何,那大头鬼总不是我要找的。”

  田思思咬咬牙。

  “他就算永远不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就算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好像要强迫自己承认这件事。

  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只有跟杨凡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才没有这种空虚惶恐的感觉。

  她也许会气得要命,也许会恨得要命,但却绝不会寂寞。

  秦歌正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你最佩服的那个人。”

  秦歌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田思思道:“在哪里?”

  秦歌道:“你回头看看。”

  25 神偷。破子。美妇人

  一田思思立刻回过头。

  一回头她就看到了杨凡。

  杨凡还是老样子,大大的头,圆圆的脸,好似很胖很笨的样子。

  但田思思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

  但她却扭回了头,而且板起了脸。

  因为杨凡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注意她。

  杨凡正在跟别的人说话。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空虚了,因为她已装了一肚子气,气得要命。

  秦歌微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见了大头鬼。”

  她忍不住问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刚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凉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原来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认得他,就不会佩服他了。”

  他微笑着,又道:“一个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总是要等你已认得他很久之后,才会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

  杨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田思思本来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名门之子,也是杨三爷千万家财的唯一继承人,本来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辈子的。

  可是他偏偏不喜欢享福。

  很小的时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闯自己的天下。

  他拜过很多名师学武,本来是他师傅的人,后来却大都拿他当朋友。

  吃喝嫖赌他都可以算专家。有一次据说曾经在大同的妓院里连醉过十七天,喝的酒足够淹死好几个人。

  但有时他也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和尚庙里,也不知他为了想休息休息,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的头很大,脸皮也不薄。

  除了吃喝嫖赌外,他整天都好像没什么别的正经事做。

  这就是杨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杨凡。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她认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

  这是不是因为她看得还不够清楚?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凡。

  他还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他做事好像总有点神秘的味道。

  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本来是五六个人坐在那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面。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个。

  杨凡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啃猪脚,看见杨凡,就立刻站起来,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田思思之外,每个人对杨凡,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们在那里究竟说什么呢?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说个没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杨凡,你能不能先过来一下子?”

  杨凡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皱了皱眉。

  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陪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说了两句话,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是个跋子一个又穷又瘦的破子。

  这人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所以捉住机会,就拼命拿牛肉面往肚子里塞。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这句话没说完,杨凡已走了过来,淡淡道:“你认得那个人?”

  田思思道:“谁认得他?”

  杨凡道:“你既然不认得他,又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道:“他是哪种人,有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想跟我说话,就算说三天三夜,我也会陪着他的。”

  田思思的人更大了,道:“他说的话真那么好听?”

  杨凡道:“不好听,但却值得听。”

  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听的话,通常都不会很好听。”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么值得听的?是不是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秦歌笑道:“我在笑你们。”

  田思思道:“笑我们?我们是谁?”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见面,却又吵个不停……”

  田思思板起了脸,大声道:“告诉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虽然板起了脸,但脸色已红了。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这大头鬼。”

  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脸部更红得厉害。

  你若真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人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脸色绝不会发红,只会发白。

  她更不会笑。

  田大小姐第一次觉得这地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灯火还不错。

  她实在不愿意被这大头鬼看出她的脸红得有多么厉害。

  那阴阳怪气的伙计,偏偏又在这时走了过来。

  看见杨凡,他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很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陪着笑道:“今天想来点什么?”

  杨凡道:“你看着办吧。”

  伙计道:“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杨凡道:“行。”

  伙计道:“要不要来点酒?”

  杨凡道:“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伙计道:“那就少来点,斤把酒绝误不了事的。”

  他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了。

  田思思又冷笑道:“这里一共只有两样东西,吃来吃去都是那两样,有什么好问的?”

  杨凡眨眨眼睛,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田思思道:“听你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杨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你难道没洼意到?”

  田思思立刻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么?”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么话?”

  秦歌道:“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狗屁,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秦歌道:“杨凡。”

  他笑着又道:“当然是杨凡,除了杨凡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来。”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着脸道:“还有一个人。”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猪八戒。”

  二这次东西送来得更快,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

  只要你能想出来的卤菜,几乎全都有了。

  田思思瞪着那伙计,道:“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伙计道:“还有面。”

  田思思道:“没别的了?”

  伙计道:“没有。”

  田思思几乎又要叫了,大声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伙计道:“从锅里捞出来的。”

  田思思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送来?”

  伙计道:“因为你不是杨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问,扭头就走。

  这人若是个女的,身上若没有这么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可借他是个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拧出来,足够炒七八十样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里干生气,气得发怔。

  这大头鬼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别人对他这么好?她实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刚才那大叫你什么?杨大哥?”

  杨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他为什么不能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道:“难道他是你兄弟?”

  杨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称兄道弟。”

  秦歌笑道:“但却一定要是个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田压思蹬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你连说话的腔调都已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了,若非头再小了些,做他的儿子都行。”

  秦歌道:“还有个人说话的腔调也快变得跟他一样了。”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你。”

  世上的确有种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带着种莫名其妙的特别味道,就好像伤风一样,很容易就会传染给别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传染上都不行。

  田思思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她以前说话的确不是这样子的。

  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应该这么样说话呢?

  她还没有想下去,忽然发现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条人影走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是个跋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问道:“这跋子也是你兄弟?”

  杨凡道:“他不叫跛子,从来也没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别人都叫他什么?”

  杨凡道:“吴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就叫吴半城?”

  杨凡道:“他名字叫吴不可,但别人却都叫他吴牛城。”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地都是他们家的。”

  田思思道:“现在呢?”

  杨凡道:“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这块地是他的?”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他已经穷成这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杨凡道:“因为他生怕收回了这块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地方可去。”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这块地上发财?”

  杨凡道:“他并不穷。”

  田思思道:“还不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杨凡道:“他虽然将牛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朋友,所以他还是吴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他倒真是个怪人。”

  杨凡道:“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听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杨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杨凡道:“他告诉我,城外有座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看过庙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可是连个猪都至少看到过庙的!”

  杨凡也不理她,接着道:“他还告诉我,庙里有三个老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来这个猪非但没见过庙,连和尚都没见过。”

  杨凡道:“他又告诉我,今天这座庙里忽然多了几十个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几乎要跳起来,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淡淡道:“这消息既然并不奇怪,你又何必问?”

  田思思嫣然道:“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她忽然觉得兴奋极了。

  庙里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个和尚,当然就是他们下午在赌场里看到的和尚。

  其中当然有一个就是金大胡子。

  只要能找到这些和尚,他们就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胡说八道。

  只要能证明这件事,就可以证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杀的。

  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秦歌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道:“在北门外。”

  秦歌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杨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杨凡道:“等一个人。”

  田思思道:“等谁?”

  杨凡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杨凡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田思思道:“我们为什么不快点赶去,为什么一定要等那个人?”

  杨凡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杨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来,噘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杨凡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不行了。”

  杨凡笑了笑,道:“的确是少了些了,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杨凡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香涛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田思思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是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杨凡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秦歌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要告诉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

  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答不出。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

  可是这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杨凡道:“你在说什么?”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杨凡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

  杨凡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田思思:“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杨凡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变得很难看。

  田思思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笑了,急着又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杨凡又摇摇头。

  田思思突然手脚冰冷,叹声道:“难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葛先生,她就手脚冰凉。

  想到田心可能又落在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杨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点点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去找张好儿,再去找王大娘。”

  杨凡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里,葛先生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葛先生,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杨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田思思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杨凡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田思思道:“他若不来呢?”

  杨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非常好听。

  田思思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三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合半张,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田思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张好儿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比,张好儿就变得简直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杨凡等的就是她。”

  26 酒与醉

  田思思咬了咬牙,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杨凡和秦歌的眼睛,就一直都在盯着她。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杨凡面前的酒杯。

  秦歌立刻抢着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秦歌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她一连喝了五大杯,才抬起头向田思思嫣然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田思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过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田思思咬着嘴唇,忍不住道:“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田思思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等着要做。”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王三娘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懒得说话的。”

  看样子他倒很了解她。

  田思思嘴唇已咬疼了,板着脸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王三娘忽然淡淡一笑,道:“醉了时才够。”

  田思思道:“醉了还能说话?”

  王三娘手里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田思思道:“想不到醉话也有人听。”

  杨凡又笑了笑,道:“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王三娘忽又一笑,轻轻拍了拍杨凡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了!”

  田思思虽然勉强在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道:“谁在吃醋?”

  王三娘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道:“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了吗?”

  灯光凄清。

  田思思虽末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忽然发现她的确已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王三娘道:“灯下出美人,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的。”

  田思思道:“哦?”

  王三娘淡淡笑道:“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还难免会忍不住要吃醋,何况你这样的小姑娘呢?”

  田思思又板起脸,道:“你在说醉话?”

  王三娘轻轻叹息了声,道:“醉话往往是真话,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杨凡道:“我喜欢听。”

  王三娘眼波流动,飘过他的脸,道:“你听到的话本不假。”

  杨凡脸色仿佛变了变,道:“你已知道不假?”

  王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杨凡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发怔,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王三娘道:“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现在……”

  她忽又抬起头来向日思想一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着急,……男人若然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

  田思思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王三娘道:“那没关系,只不过……”

  田思思道:“只不过怎样?”

  王三娘目光又凝注着远方,悠悠道:“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什么耐性,无论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得太久的。”

  田思思沉默了下来。

  她似已咀嚼出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杨凡道:“我们走了,你呢?”

  王三娘道:“我留在这里,还想喝几杯。”

  秦歌抢着道:“我陪你。”

  王三娘道:“为什么要陪我?”

  秦歌也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王三娘却笑了笑,淡淡地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举起了酒杯。

  忽然间,她就似已变得完全孤独。

  也许无论有多少人在她身边,她都是孤独的。

  杨凡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前面黑暗挥了挥手。

  黑暗中立刻闪出了一条人影。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灵。

  那人影还站在那里,仿佛又溶入黑暗中。

  他向杨凡弯腰一礼后,就等在那里。

  杨凡回头看看王三娘,道:“三娘,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王三娘悠悠道:“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杨凡道:“当然不是。”

  王三娘举杯饮尽。

  田思思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就走?”

  杨凡点点头。

  田思思道:“不等你说完话?”

  杨凡道:“话已说完了。”

  田思思道:“只有那一句?”

  杨凡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候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忽然就像幽灵般消失。

  杨凡已跟了过去。

  秦歌和田思思只有立刻过去追。

  追了很远,田思思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王三娘却没有回头。

  田思思只能看到她纤秀苗条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副很沉重的担子。

  那是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杨凡在前面等着。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有一条人影,也在那里等着。

  田思思终于赶了上来,轻轻喘息着,道:“你拼命追赶那个人干什么?”

  杨凡道:“因为他是带路的。”

  田思思道:“是那跋子要他带我们到那庙里去的?”

  杨凡道:“不是跛子,是吴半城。”

  田思思道:“看来你交友的确很广,居然认得这种人。”

  杨凡道:“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轻功真不错。”

  杨凡道:“还有呢?”

  田思思道:“还有什么?没有了。”

  杨凡笑不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轻烟般向他们掠了过来。

  杨凡也已掠起,两人身形凌空交错,杨凡好像说了句话。

  说话的声音很低,田思思也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人影已从她身旁掠过,轻快得就像一阵风。

  杨凡也回来了,正带着笑在等她。

  田思思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杨凡微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那么你就该叫他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清楚些,现在我连他的脸是黑是白都没有看清楚。”

  杨凡道:“他的脸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看他别的地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

  杨凡道:“譬如说,他的手。”

  田思思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手上多长了儿根手指头?”

  杨凡道:“手指头倒并不多,只不过多长了几只手而已。”

  他看着田思思,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东西没有?”

  田思思看不看自己,道:“没有。”

  杨凡道:“真没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身上根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掉的。”

  杨凡道:“头上呢?”

  田思思道:“头上更没……”

  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已怔住,因为她忽然发觉本来柬起的头发,现在已披散了下来。

  系住头发的那根带子,竟已不见了。

  难道那大刚才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时,就已将她头发上的带子解了下来?

  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凡微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田思思噘起了嘴,道:“我想不到你的朋友里,居然还有三只手。”

  杨凡淡淡道:“何止三只手,他有十三只手。”

  田思思冷冷道:“就算有十三只手,也只不过是个小偷。”

  杨凡道:“这样的小偷你见过几个?”

  田思思道:“一个也没见过——幸好没见过。”

  那人影又在前面等着他们了,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也没移动过。

  田思思眨了眨眼,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叫他再过来一下,我想看看他。”

  杨凡悠然道:“既然只不过是个小偷,又有什么好看的。”

  田思思道:“我……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几只手?”

  杨凡道:“他的手你连一只也看不见。”

  田思思又噘起嘴,道:“那么,我看看他的脸行不行?”

  杨凡道:“不行。”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行?”

  杨凡道:“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脸。”

  田思思通:“你呢?”

  杨凡道:“我看过。”

  田思思道:“为什么你能看,别人就不能看?”

  杨凡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道:“除了小偷和跋子外,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朋友?”

  杨凡道:“没有了。”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我倒也听说过的,但你居然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我倒也没想到。”

  杨凡道:“我还有个更妙的朋友,别人知道,说不定会笑掉大牙的。”

  田思思道:“这人妙在哪里?”

  杨凡道:“她什么地方都妙极了,最妙的是,除了闯祸外,别的事她连一样都不会做。”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这人又是谁呢?”

  杨凡道:“你。”

  田大小姐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还没认得杨凡的时候,她从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活活气死。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这大头鬼就好像天生是为了要来气死她。

  最气人的是,除了对她之外,对别的人全都很友善、很客气。

  更气人的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连一点也不会生气。

  你说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一个男人若真能把一个女孩子气得半死,他就算不太聪明,也已经很了不起。

  只可惜这样的事并不多。

  大多数男人都常常会被女孩子气得半死。

  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认为,男人才是天生应该受气的。

  27 梵音寺

  一山坡,密林。

  这座庙就在山坡上的蜜林里。

  梵音寺。

  夜色凄迷,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三个金漆已剥落的大字。

  “十三只手”到了这里,人影一间,就不见了。

  虽然夜已很深,但佛殿上的长明灯还是亮着的。

  暗淡的灯光却根本照不到高墙外,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道是烟?是云?还是雾?

  田思思黑暗中叹了口气,每次到了这种地方,她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

  她只觉得庙好像总是和死人、棺材、符咒、鬼魂……这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连在一起的。

  在庙里你绝对听不到欢乐的笑声,只能听到一些单调呆板的梵音木鱼,一些宛如怨妇低泣般的经文咒语,和一些宛如咒语经文般的哭泣。

  她喜欢听大笑,不喜欢听人哭。

  幸好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幸的是,没有声音,往往就是最可怕的声音。

  杨凡的脸色也很凝重。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要她和秦歌在外面等一等,让他先进去看看。

  她当然一定会反对。

  现在无论杨凡说什么,她都一定反对。

  谁知杨凡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光明堂皇的走了过去。

  田思思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道:“这座庙并不是什么很秘密的地方。”

  杨凡回头看了看她,等她说下去。

  田思思道:“那些人的关系却很大。”

  杨凡道:“哪些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金大胡子那些人,已经做了和尚的那些人。”

  杨凡道:“哦?”

  田思思道:“他们既然敢将这些人送到庙里来,当然就会防备着我们找到这里来。”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他们当然不能让我们找到这些人,所以……”

  杨凡道:“所以怎么样?”

  田思思道:“所以我认为这座庙里一定不简单,一定有埋伏。”

  杨凡道:“有埋伏又怎样?”

  田思思道:“既然有埋伏,我们就不能这样子闯进去。”

  杨凡道:“那我们不如回去吧。”

  田思思道:“既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

  杨凡道:“既不能进去,又不能回去,你说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我们先让一个人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其余两个人留在外面接应。”

  这主意本是她决心要反对的,现在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杨凡居然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淡淡地问道:“你的意思要谁先进去看看?”这种话他居然好意思问得出来。,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当然会自告奋勇抢着要去的。

  田思思咬着嘴唇,回头看了看秦歌。

  秦歌居然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本来很像个人的,但跟这大头鬼在一起之后,连他也变得不太像人了。

  田思思恨恨道:“你说呢?你的意思是谁应该先进去看看?”

  杨凡淡淡道:“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当然是应该你去。”

  这猪八戒居然好意思叫女人去闯头阵,叫女人去冒险!田思思简直快要气疯了,恨恨跺了跺脚,道:“好,我去就我去!”

  杨凡悠然道:“你进去后,就算遇着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去救你,我们若遇着危险,你就没法子救我们了。”

  他做出这种见不得亲戚朋友的事,居然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田思思连听都懒得听了,扭头就走。

  这两个男人实在没出息,简直不是人,田大小姐实在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穿过石径,走到这座庙的大门口,走上石阶。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大门是关着的,但却关得不紧。

  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正缥缥缈缈的从门缝里飘出来。

  庙里既然还有香火,就应该有人。

  既然还有人,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他们已看到田思思走过来,所以静静的在那里等着?

  难道他们都已被人杀了灭口;都已变成死人?

  田大小姐本来是一肚子火的,现在却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冰冷,很想拉住一个男人的手。

  尤其是杨凡的手。

  他的手好像永远都很温暖、很稳定,也很干净,正是女孩子最喜欢拉的那种手。

  只可惜这大头鬼现在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秦歌也不见了。

  田思思回过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到他们。

  她的手更冷,手心湿湿的,好像已有了冷汗,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叫出来。

  可是田大小姐当然不能做这种事,她宁死也不愿在这猪八戒面前丢人。

  在石阶上站了半天,田大小姐总算壮起了胆子,伸手去推门。

  门是关着的,但却没有拴上。

  田思思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发出了“吱吱”的一声响。

  好难听的声音,听得人连牙齿都酸了。

  田思思咬着牙,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先将头探进去看不看。

  她什么也看不见。

  院子里弥漫着一片淡黄色的烟雾,却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幸好佛殿里还隐隐有灯光照出来,灯光虽不亮,至少总比没有光好。

  田思思长长吸进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只希望莫要一只脚踩在一个死人身上。

  二院子里没有死人。

  也没有活人。

  穿过院子,佛殿里的灯光就显得亮了些。

  佛殿里也没有人,无论死活都没有,只有殿前的炉鼎中正在散发着淡黄色的烟雾。

  金大胡子那些人呢?

  难道他们早已料到田大小姐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先溜开了。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更慢。

  她是怕看见活人呢?还是怕看见死人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佛殿里的塑像都是那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尤其在这种凄迷的烟雾里,看来更令人觉得可怕。

  田思思忽又想起了葛先生。

  葛先生正是这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些塑像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他装成的?只等着田思思走过的时候,就会突然复活,突然飘来,扼住她的咽喉,逼着她嫁给他?

  想到这里,田思思两条腿都软了,好像已连站都站不住。

  看到旁边好像有张方方的桌子,她就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她本来绝对不会坐下来的,就算坐下,也坐不住。

  无论怎么说,这里都绝不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坐得下来的地方。

  可是她的腿实在已发软,软得就像面条似的,想不坐都不行。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佛殿里的烟雾漂渺四散,那些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泥像,在飘散的烟雾中看来,就像是忽然全都变成了活的,正在那里张牙舞爪,等着择人而噬。

  田思思只觉得额头上正一粒粒的往外冒着冷汗。

  “那死大头,居然真的让我一个人进来,他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还人影不见。”

  田思思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就在这时,忽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她坐着的凳子竟好像在动,往上面动,就好像下面有个人将这凳子往上面抬似的。

  她忍不住低下头看不看。

  不看还好些,这一看,田大小姐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坐的并不是凳子,而是口棺材。

  棺材也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棺材的盖子正慢慢地掀起。

  忽然间,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一把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手冷得像冰。

  田思思全身都软了。

  她本来是想冲出去的,但身子往前一冲,人就已倒下,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若是真的晕过去,也许还好些。

  只可僧她偏偏清醒得很,不但什么都看见,而且什么都听得见。

  棺材里不但有只手伸了出来,还有笑声传出来。

  阴森森的冷笑,听起来简直就像是鬼哭。

  田思思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什么人躲在棺材里?我知道你是个人,你扮鬼也没有用的。”

  她真能确定这只手是活人的手吗?

  28 意想不到的事

  活人的手怎会这么冷?

  棺材里忽然连笑声都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叫声还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飘荡着。

  那种声音听来也像是鬼哭。

  田思思用尽平生力气,想甩脱这只手。

  但这只手却像是已粘住了她的手,她无论怎么用力也甩不脱。

  她喘息着,全身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这只手究竟是谁的手?

  他既伸出了手,为什么还不肯露面?。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头,也没有身子,只有这一只冰冷的鬼手?

  田思思正想再试一试,能不能把这只手从棺材里拉出来。

  谁知她力气还没有使出来,这只手已使出了力气。

  一股可怕的力量将她的人一拉,她简直连一点挣扎反抗的法子都没有。忽然间,她整个人已被这只手拉到棺材里去。

  这下子无论谁都要被吓晕的。

  只可惜她偏偏还是很清醒的,清醒得可怕。

  棺材里并非只有一只手,还有个人,有头,也有身子。

  身子硬梆梆的,除了僵尸外,连吊死鬼的身子也许都没有这么硬。

  田思思一进了棺材,整个人就横在这硬梆梆的身子上。

  然后棺材的盖子就“砰”的落了下来。

  灯光没有了,烟雾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田思思的神智虽然还清醒着,但整个人却已连动都不能动。

  她全身都已僵硬,甚至比这僵尸更冷、更硬。

  这僵尸的手忽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想叫,但喉咙却像是已被塞住。

  她已吓得要发疯,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只可惜死有时也不容易。

  一连串冰冷的泪珠,已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

  还有谁经历过如此悲惨,如此可怕的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总是让她遇着。

  这种事简直就像是个噩梦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若是能放声痛哭,也许还好些,怎奈现在她竟连哭都哭不出,只能无声地流着泪。

  这僵尸却又阴森森地笑了。

  一阵阵热气随着他的笑声,喷在田思思耳朵上。

  这僵尸居然还有热气。

  田思思喉头僵硬的肌肉忽然放松,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起来。

  直等她叫得声嘶力竭时,这僵尸才阴例例例例侧地笑道:“你再叫也没有用的,这里绝没有人听见,连鬼都听不见。”

  这声音又低沉,又单调,很少有人听见过如此可怕的声音。

  但田思思却听见过。

  她呼吸立刻停顿。

  这并不是僵尸,是个人。

  但世上所有的僵尸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人可怕。

  葛先生。

  她本来想说出这三个宇来的,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声音。

  葛先生大笑,道:“现在你总该已猜出我是什么人了吧。你还怕什么?”

  田思思不是怕。

  她的感觉已不是“怕”这个字所能形容。

  葛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滑动,慢慢的接着道:“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的,我就是你的老公,你跟你老公睡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就像一条蛇,不停地滑来滑去。

  他冰冷僵硬的身子,似乎也已活动起来。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葛先生道:“放开你!你想我会不会放开你?”

  田思思道:“你想怎样?”

  她说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清楚。

  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全身反而会莫名其妙的放松。

  这是为什么呢?谁也不懂,因为这种遭遇本身就很少有人经历过。

  葛先生悠然道:“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跟你睡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既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只好等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田思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快杀了我?”

  葛先生道:“你真的想死?”

  田思思咬紧牙,道:“只要我死了,就随便你怎么样对付我都没关系。”

  葛先生道:“只可借我现在还不想死。”

  田思思道:“你……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葛先生道:“你猜呢?”

  他的手已蛇一般滑入了田思思的衣服。

  两个人挤在一口棺材里,田思思就算还有挣扎躲避的力气,也根本就没有地方躲。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痛苦使得她更清醒,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真心想要我?”

  葛先生道:“我为你流了多少心血,你也总该明白的。”

  田思思道:“你若真心的想要我,就不应该用这种法子。”

  葛先生道:“我应该用什么法子?”

  田思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葛先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不错。”

  葛先生道:“他答应了呢?你是不是马上就肯嫁给我?”

  田思思道:“当然。”

  葛先生忽又笑了,道:“这就容易了。”

  田思思道:“容易?”

  葛先生笑道:“当然容易,我现在马上去求亲。”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田思思又不禁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他免什么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凭什么如此有把握?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这口棺材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十八层地狱?”

  葛先生格格笑道:“那地方有什么不好,至少总比天上暖和些,而且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

  田思思道:“但我爹爹绝不会在那里,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在那里!”

  葛先生冷冷道:“你还没有下去过,怎知道田二爷不在那里?”

  棺材还在往下沉,田思思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难道我爹爹也落入了这恶鬼的手里,所以他才会如此有把握?”

  绝不会的。

  她只有想尽法子来安慰自己:“我爹爹可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绝不是!”

  想到田二爷一生辉煌的事迹,田大小姐才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这时,棺材已停了下来。

  然后棺材的盖子忽又掀起,一线暗淡的灯光就随着照进了棺材。

  于是田思思又看到了葛先生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就算真是个半死人的脸,也不会像这么样难看,这么样可怕。

  一看到这张脸,田思思就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葛先生道:“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来看看?”

  田思思道:“看……看什么?”

  葛先生道:“看看田二爷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手居然放松了。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跳起来,突又怔住,就像是一下子跳入了可以冷得死人的冰水里。

  她一跳起来,就看到了田二爷。

  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她死也不会相信田二爷真的在这里。

  这里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就像是口特别大的棺材。

  灯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出来的,惨碧色的灯光,也正如地狱中的鬼火。

  前面居然还有几张椅子。

  一个清癯的老人就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个碧绿的旱烟袋。

  他背后站着个女人,正在为他轻轻地敲着背。

  还有个女人居然坐在他腿上,正在吹着纸煤,为他点烟。

  田思思全身冰冷。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就是田二爷,也认得这管弱翠烟袋。

  她小时也曾坐在田三爷腿上,为他点过。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自己亲生的父亲,都会立刻扑过去的。

  但田思思却只是站在棺材旁发抖。

  因为她认得这两个女人。

  站在背后为田三爷捶背的,竟是王大娘,坐在大腿上的,竟是张好儿。

  这不要脸的女人好像总喜欢坐在男人的腿上。

  田思思不但全身发抖,连眼泪都已气得流了满脸。

  田二节看到她,却显得很开心,微笑着道:“很好,你总算来了。”

  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人,看到自己亲生女儿时说的话。

  田思思满目流泪,颤声道:“你……你知道我会来的。”

  田二爷点了点头。

  王大娘已咯咯地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说你。”

  田思思咬着牙,道:“说我什么?”

  王大娘笑道:“我刚才正在替葛先生向日三爷求亲呢。”

  田思思道:“他……他怎么说?”

  王大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人可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张好儿回眸一笑,嫣然道:“田二爷当然答应了,你们小两口就快点过来谢谢我们这两位大媒吧。”

  田思思瞪着眼睛,看着她的父亲,既不说话,也不动。

  她整个人就像是忽然已麻木。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旁,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田思思眼睛发直,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冷冷道:“快把你的臭手拿开。”

  葛先生微笑道:“现在父母之命已有了,媒灼之言也有了,你还怕什么羞?”

  田思思也不理会他,眼睛还在瞪着田三爷,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大娘娇笑道:“你看你,怎么连自己亲生爹爹都不认得了?”

  田思思忽然冲过去,嘶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爹爹的样子?我爹爹呢?”

  她身子刚冲出,已被葛先生拦腰抱起。

  王大娘眼波流动,道:“你知道他不是田二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思思拼命挣扎着大叫,道:“我爹爹究竟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王大娘沉下了脸,冷冷道:“告诉你,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田二爷,就是你爹爹,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田二爷,绝没有第二个。”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软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大娘本来在替“田二爷”捶背,此刻忽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冷冷道:“已教过你多少遍,你怎么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这人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娘又是一耳光掴过去,道:“叫你少开口,你为什么偏偏要多嘴?”

  这人手捂着脸,道:“我刚才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呀,我……我怎么知道……”

  他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王大娘冷笑着从椅子后面走出来,日中已露出了一股杀气。

  葛先生忽然道:“留着他,这人以后还有用。”

  王大娘冷笑着,突然一脚将这人踢得在地上直滚,厉声道:“不成才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到后面去……快!”

  张好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他扮不像的,就算他的脸跟田二爷有几分像,但田二爷那种派头,他怎么装得出来?”

  王大娘用眼角膘着她,似笑非某地悠悠道:“他当然骗不过你,但别人又不像你,都跟田二节有一手。”

  张好儿也正在似笑非笑地膘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吃的哪门子干醋,难道你现在还敢陪他去睡觉?”

  田思思突又跳起来,咬着牙,道:“我爸爸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们就算不敢带我去见他,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他在哪里?”

  王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是真有点不敢带你去见他。”

  田思思脸色更苍白,道:“为什么?”

  王大娘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田思思道:“你问我什么?”

  王大娘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个人不是田二爷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王大娘道:“他当然没有田三爷那种气派,举动也没法子学得跟田二爷一模一样,可是他坐在这里连动都没有动,这里的灯光又这么暗,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看出来的?”

  田思思迟疑着,终于大声道:“告诉你,我爹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抽烟了,他近来身子不好,根本就不能抽烟。”

  王大娘跟葛先生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同时都点了点头。

  田思思道:“我问你们的话呢呢?”

  葛先生道:“你问什么?”

  田思思道:“我爹爹……”

  葛先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看到你爹爹,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嫁给我,我当然会带你回门去拜见老丈人。”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死了这条心。”

  葛先生悠然道:“我这人就是不死心。”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不管你死心不死心,反正我死也不嫁给你,就算我爹爹真的答应,我也宁可去死。”

  葛先生道:“为什么呢?”

  王大娘道:“是呀,你这是为什么呢?他年纪不大,既没有老婆,人品也不差,武功更是一等一的身手,又有哪点配不上你?”

  田思思大叫道:“他凭哪点能配得上我,他根本就不是人!”

  张好儿眨眼,忽然笑道:“我明自了,你一定是嫌他长得太丑。”

  田思思道:“哼。”

  王大娘走过来,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变得俊些,她也许就会嫁给你了。”

  张好儿笑道:“是呀,十七八罗的小姑娘,有哪个不爱俏的。”

  葛先生道:“你们要我变得俏些?”

  张好儿道:“越俏越好。”

  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

  他身子突然转了过去,过了半天,才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张好儿拍手笑道:“果然变得俏多了,这样的男人,连我都喜欢。”

  王大娘吃吃笑道:“看来田姑娘若还不肯嫁,她就要抢着嫁了。”

  张好儿道:“一点也不错。”

  田思思本来死也不肯去看这人一眼的,现在却忍不住抬起头。

  她只看了一眼,又怔住。

  葛先生果然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成熟、英俊、满洒的中年人,带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

  那正是最能令少女们动心的魅力。

  田思思几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王大娘看着她,微笑道:“你难道从未听过易容术这件事?”

  田思思听过。

  但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看来却不像是易容改扮过的样子。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田思思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

  她根本就不敢多看这个人一眼。

  但他明明是一个好模好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扮成那种不是人的样子呢?

  是不是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他真实的身分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田思思更怀疑,但却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惧。

  葛先生现在的样子,无论谁看见都不会觉得恐惧的,他不但相貌英俊潇洒,笑容更温柔可亲。

  他看着田思思,微笑着道:“我现在总该已配得上你了吧?”

  张好儿笑道:“像你这样子,就算真的是天女下凡,你也配得上了。”

  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动了,但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行!”

  张好儿道:“为什么还不行?”

  田思思道:“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嫁给他呢?”

  张好儿道:“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这种身分,当然要嫁个有头有脸的人。”

  王大娘笑道:“幸好我们这位葛先生也不是没有来历的人,你们两位不但是郎才女貌,而且也正是门当户对。”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说不定也会吓一跳的。”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悠然道:“柳风骨这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柳风骨?

  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侠柳风骨。

  田思思真的吓了一跳。

  柳风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居然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29 杨凡和柳风骨

  一若是换了以前,田大小姐说不定早已叫了起来,跳了起来。

  可是现在的田大小姐,已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次她居然沉住了气,瞪着这个人道:“你真的是柳风骨?”

  柳风骨微笑着,道:“一点不假。”

  田思思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武功江南第一、机智天下无双的柳风骨?”

  柳风骨笑道:“柳风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不但样子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温柔、又有礼,而且居然还很有风趣至少他自己觉得很风趣。

  田思思道:“你说你是柳风骨,但我又怎知道你是真是假呢?”

  柳风骨淡淡一笑,身子突然凌空而起。

  眼见他已快撞上屋顶,突然间双臂一张,人已燕子般翩翩向旁边飞了出去。

  贴着屋顶飞了出去。

  张好儿已娇笑着拍起手来。

  王大娘道:“这正是轻功中最难练的飞燕七式,也正是柳风骨的独门功夫。”

  张好儿笑道:“用不着你说,田大小姐又不是不识货的。”

  田思思当然识货的。

  她当然知道这种凌身式的轻功,正是轻功中最高妙的一种。

  她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看来这卑鄙下流无耻的人,的确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柳风骨已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亲切,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相信了吗?”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相信了,但却更不懂。”

  柳风骨道:“不懂?什么事不懂?”

  田思思道:“像你这样的人,若是光明正大的来求亲,说不定我早就嫁给你了,为什么偏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

  柳风骨笑道:“你现在嫁给我也还不迟。”

  田思思吸道:“现在已太迟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柳风骨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那心上人是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凶手。”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以为我说是秦歌?”

  柳风骨道:“难道不是?”

  田思思眼睛里好像在发着光,忽然冷笑,道:“你若以为我的心上人是秦歌,所以故意栽赃,说他是杀死多事和尚的凶手,那你就又错了。”

  柳风骨板着脸,道:“若不是秦歌是谁?”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他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但却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人!”

  柳风骨沉声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田思思道:“他姓杨,叫杨凡。”

  她故意用眼角偷偷去看柳风骨的表情,谁知柳风骨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田思思又道:“他不但是我自己喜欢的人,而且也是我爹爹认定了的女婿,所以我就算不想嫁给他都不行,除非……”

  柳风骨道:“除非怎么样?”

  田思思道:“除非他愿意把我让给你。”

  柳风骨沉吟着,又道:“只要他肯让给我,你就肯嫁?”

  田思思道:“不错。”

  柳风骨道:“这次你绝不再反梅?”

  田思思道:“绝不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已忍不住偷偷地笑。

  那大头鬼虽然也有可恨的地方,但却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何况,他表面样子虽然装得很凶,其实心里说不定早已在偷偷地爱着她。

  “若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救我的。”

  他岂非已救过她很多次?

  想到这里,田思思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温暖甜蜜之意。

  忽然间,她想着的已全都是他的好处。

  虽然刚才她还在恨他,在生他的气,但现在却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柳风骨居然已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也已发觉这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田思思用眼角膘着他,悠然道:“我说过这次绝不反悔,你为什么不找他来谈谈,说不定他会答应的。”

  柳风骨沉默了很久,忽又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用不着去找他。”

  田思思眨着眼,道:“为什么?难道你已不想要我了?”

  柳风骨道:“我想,但却用不着去找他,因为……”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

  柳风骨笑得很奇怪,一字字道:“因为他本来就已快来了。”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你怎么知道?”

  柳风骨笑得更神秘。

  “难道那大头鬼也已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绝不会的!

  他的头那么大,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上别人的当,何况还有秦歌在他旁边哩。

  凭他们两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十个柳风骨也未必能对付得了的。

  田思思怔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她只希望柳风骨没有骗他,只希望杨凡真的很快就会来。

  就在这时候,她已看到了一个人,飘飘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凡!

  杨凡果然来了!

  二你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人的样子随时随刻都会改变的。

  一刹那之前,他也许还是个君子,一刹那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个恶棍;一刹那之前,他还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来舐你的脚;一刹那之后,他也许板起了脸,一脚把你踢出去。

  这种人虽不太多,也不太少。

  幸好世上还有种人,你走运的时候看见他,他是那样子,你倒霉的时候看见他,他还是那一副样子。

  杨凡就是这种人。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总是那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头看起来永远都比别人大,走起路来不慌不忙,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着急。

  这种样子并不能算是种很潇洒的样子,更不能算很可亲。

  但此刻在田思思眼中看来,世上简直已没有一个比他更可爱的人了。

  “他一定是拼命来救我的!”

  只要杨凡一来,天下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

  田思思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奇怪的是,柳风骨看到杨凡,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而也显得很欢喜。

  他居然还向杨凡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杨凡就过来了。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的人一过来,秦歌也立刻就会跟着过来。

  谁知杨凡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

  田思思心里已开始在哺咕:“也许他只不过是在等机会,这大头鬼一向很沉得住气的。”

  她盯着他的手,只希望这双手一下子就能扼住柳风骨的咽喉。

  杨凡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就好象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柳凤骨微笑着,道:“你来迟了。”

  杨凡也在微笑着,道:“抱歉。”

  柳风骨道:“你用不着对我抱歉,这位田姑娘一直在等你,已等得很着急。”

  杨凡道:“哦?”

  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田思思在这里,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淡淡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勉强忍耐着,道:“你以为我会在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笑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你忘了是谁叫我来的?”

  杨凡道:“脚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当然是你自己要来的。”

  田思思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活来。

  她忽然发现杨凡好像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杨凡难道也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绝不会!

  别人的头绝不会有这么大,笑起来也绝不会像这样讨厌。

  柳风骨背负着手,在旁边看着,显得又愉快、又得意。直到这时,才微笑着道:“田姑娘想要我我你来谈谈。”

  杨凡道:“谈什么?”

  柳风骨道:“谈谈她。”

  杨凡笑道:“她有什么好谈的?”

  柳风骨道:“我想要她嫁给我,但她却说一定要你同意。”

  杨凡道:“要我同意?”

  他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忽然大笑道:“我可不是她老子,为什么要我先同意?”

  柳风骨道:“因为她本来是要嫁给你的。”

  杨凡道:“我早就说过的,就算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敢要她嫁给我。”

  柳风骨道:“她说什么?”

  杨凡道:“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的。”

  他忽又转头向田思思一笑,道:“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田思思咬着牙,全身抖个不停。

  她已气得说不出来,也已无话可说。

  她只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大头鬼的脑袋像西瓜砸得稀烂。

  柳风骨笑道:“你既然这么说,看来我们的婚事已没有问题了。”

  杨凡道:“本来就连一点问题都没有。”

  柳风骨大笑,道:“好,好极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杨凡笑道:“你想不请我也不行。”

  柳风骨大笑着揽住他的肩。到现在为止,田思思就算是个白痴,也已经看出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早就是朋友?”

  杨凡道:“不是,我们不是朋友……”

  柳风骨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只不过是兄弟,而且是最好的兄弟。”

  田思思连嘴唇都已发自,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杨凡悠然道:“他刚才已说过,我们是好兄弟。”

  田思思瞪着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起来,道:“姓杨的,杨凡,你究竟是不是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凡笑道:“杨凡本来就不是东西。”

  柳风骨也笑了,道:“你以为他真的姓杨,真的叫杨凡?”

  田思思又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住了,后退了几步,又“扑”地坐在棺材上。

  她像是个快淹死的人,好容易才抓住一块木头,但忽然又发现抓住的不是木头,是条鳄鱼,吃人的鳄鱼。

  现在她整个人都似乎已沉大了水底。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得出话来,哑声道:“你不是杨凡?”

  杨儿道:“幸好我不是。”

  田思思道:“真的杨凡呢?”

  杨凡道:“在少林寺。”

  田思思道:“在少林寺干什么?”

  杨凡道:“念经,敲木鱼。”

  田思思道:“他……他已经做了和尚?”

  杨凡笑道:“现在他简直已可算是个老和尚了。”

  田思思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明自了,我总算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了吗?

  也许她的确明白了很多,但另外的一些事,还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30 绝路

  一田思思坐在棺材上只恨不得能早些躲到棺材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难道她已没有眼泪可流?没有希望,就没有眼泪,只有已完全绝望的人,才懂得无泪可流是件多么痛苦,又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她看起来反而好像很平静,特别平静。

  柳风骨一直在看着她,微笑着道:“你说过这次绝不反悔的。”

  田思思茫然点了点头,道:“我说过。”

  柳风骨道:“你已答应嫁给我?”

  田思思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还要先问你一句话。”

  柳风骨笑道:“只要你高兴,问一千句也行。”

  田思思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世上的女人不止我一个。”

  柳风骨柔声道:“女人虽然多,但田思思却只有一个。”

  田思思道:“我要听实话,现在你还怕什么?为什么还不肯说实话?”

  柳风骨道:“因为实话不太好听。”

  田思思道:“我想听。”

  柳风骨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你说是谁?”

  柳风骨含笑道:“是你,现在世上最有钱的人就是你。”

  田思思怔了半晌,缓缓道:“原来你要娶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钱。”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实话绝没有谎话那么动人。”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再把钱抢走,那岂非更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那就反而麻烦了。”

  田思思道:“怎么会麻烦?”

  柳风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财产共有多少?”

  田思思道:“不知道。”

  柳风骨道:“但我却已调查得很清楚,北大省每一个大城大县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抢,抢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抢光。”

  他微笑着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岂非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田家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万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顺理成章变成姓柳的。”

  田思思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法子的确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田思思道:“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

  柳风骨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想通这道理,因为这道理实在太简单,最妙的是,越简单的道理,人们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

  田思思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不通。”柳凤骨道:“你说。”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着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叫人假冒杨凡来救我?”

  柳风骨道:“因为我本来是想要你嫁给他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嫁给他?”

  柳风骨道:“有很多女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嫁给了那个救她的男人。”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制造机会让他教我?”

  柳风骨笑道:“这法子虽已被人用过了很多次,但都还是有效。”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上了这么个猪八戒?”

  柳风骨道:“因为他是我的兄弟,他若有了钱,就等于是我的一样。”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要我感激你,嫁给你,那岂非更简单?”

  柳风骨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面,这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但以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田思思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已明白。”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面,做的事就算失败了,也牵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远是江南大侠,谁也没法子找出你的毛病来。”

  她忽然冷笑,道:“但我却已找出了你的毛病,你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些。”

  柳风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

  田思思道:“现在你却是露面了。”

  柳风骨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柳风骨道:“第一,因为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兄弟,绝不肯嫁给他;第二,因为我现在急着要钱用,已设时间再跟你玩把戏。”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实话?”

  柳风骨说:“现在我无论怎么说,都已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田思思道:“现在你究竟想怎么做呢?”

  柳风骨道:“我们当然要先回田家庄去成亲,而且还得要田二爷亲自来主办这婚事。”

  田思思道:“哪个田二爷?”

  柳风骨笑了笑,道:“当然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一个。”

  田思思道:“然后呢?”

  柳风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认我是田家姑爷,这个田二爷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寿终正寝了。”

  田思思道:“等到那时,我当然也就会忽然不幸病死。”

  柳风骨淡淡道:“红颜多薄命,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会长命的。”

  田思思道:“然后田家的财产,当然就全都变成了姓柳的。”

  柳风骨淡淡道:“但田家对我的好处,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每当春秋祭日,我一定会到田家的祖坟去流几滴眼泪。”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说了实话,我难道还肯嫁给你?”

  柳风骨道:“岂非已答应别人的话,随时都可以当做狗屁。”

  柳风骨突然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着?柳风骨机智无双,算无遗策,这名声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给你,也绝对没法子要我在大庭广众间,跟你拜堂成亲的,你做梦也休想!”

  柳风骨道:“我从来不喜欢做梦。”

  田思思道:“难道你有法子能要我改变主意?”

  柳风骨道:“我用不着要你改变主意,只要让你没法说话就行了。”

  田思思道:“但腿还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

  柳风骨道:“但我却可以用别人的腿,来代替你的腿,新娘子走路时,岂非总是要别人扶着的?”

  田思思一直很紧张,一直很沉得住气。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可是她现在眼泪却又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她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透出口气道:“我知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却绝不会真的这么样做。”

  柳风骨道:“你不相信我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田思思道:“但你自己当然也明白,这样做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否则你早就做了,又怎会费那么多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柳风骨道:“不错,田二爷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分地位,当然不能让别人怀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个可以代替你说话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人能代替我说话。”

  柳风骨道:“有的,我保证她替你说的话,无论谁都一定会相信。”

  田思思道:“难道你已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柳风骨道:“你不信?”

  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谁?”

  这句话其实她已用不着再说,因为这时她已看到张好儿拉着一个人的手,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出卖她。

  她宁死也不愿相信,但却已不能不相信。

  田心。

  她终于又见到了田心。

  二田心甜甜地笑着,拉着张好儿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着田思思时一样。

  她看来还是那么伶俐,那么天真。

  她脸上甚至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田思思本来最喜欢看她笑,最喜欢看她笑的时候噘起小嘴的样子,有时候她也好像很老练、很懂事,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变成了个婴儿。

  婴儿总是可爱的。

  现在她笑得就正像个婴儿。

  但田思思却没有看见这种笑,幸好没有看见,否则她也许立刻就会气死。

  她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连柳风骨说话的声音,她听来都已很遥远。

  柳风骨正在问田心:“这件事应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吗?”

  田心嫣然道:“刚才张姐姐已说了一遍,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柳风骨道:“她怎么说的?”

  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爷和小姐回家去,那时家里的人已经全都睡了。所以我们就可以从后门偷偷溜回屋里去。”

  柳风骨道:“为什么要偷偷地溜回去?”

  田心道:“因为那时小姐已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了,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样子。”

  柳风骨道:“第二天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到花园里来玩呢?”

  田心道:“我就说小姐怕难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柳风骨道:“为什么怕难为情?”

  田心道:“因为大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怕难为情的!”

  柳风骨道:“喜事为什么办得如此匆忙?”

  田心道:“因为田二爷病了,急着要冲喜。”

  柳风骨道:“田二爷怎么会忽然病了的?”

  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发了旧疾,所以病得不轻。”

  柳风骨道:“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才急着要为大小姐办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这样子的。”

  田心道:“也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不能出房来见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来了,也只能请到他的房里去坐坐。”

  柳风骨道:“还有呢?”

  田心道:“病人当然不能再吹风,所以他屋子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而且还得垂下窗帘。”

  柳凤骨道:“要很厚的窗帘。”

  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最多只能躺在床上跟朋友打个招呼;何况,喜事既然办得很匆忙,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

  柳风骨道:“越少越好,只要有几个能说话的就行了。”

  田心道:“客人的名单我已订好,刚才已经交给了张姐姐。”

  柳风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然后呢?”

  田心道:“然后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张好儿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负责替新娘子打扮起来,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

  柳风骨道:“然后呢?”

  田心笑道:“然后新娘子就进了洞房,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柳风骨大笑,道:“然后这件事就算已功德圆满,我就可以准备办你跟我这兄弟的喜事了,那才是真正的喜事。”

  田心红着脸垂着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瞟杨凡,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大头鬼?

  难道她就是为了他,才出卖田思思的?

  世上有很多事的确太荒唐、太奇怪,简直就叫人无法思议,无法相信。

  每个人都在笑。

  他们的确已到了可以笑的时候,无论笑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田思思反正已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刚才她若似已沉在水底,现在这水简直就似已经结成了冰。

  她只觉得自己连骨髓都在发冷。

  “杨凡,你好,田心,你好,你们两个人都好。”

  她真想大笑一场,笑自己居然会将这两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还不止是朋友,这两个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现在呢?现在什么都完了,这世界是否存在,对她都已完全不重要。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

  也许还有一个!

  秦歌!

  秦歌绝不会和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同流合污的,否则他们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来陷害他?

  可是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

  这已是田思思最后的一线希望,只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柳风骨在问杨凡:“秦歌呢?你没有带他来?”

  杨凡笑了笑,道:“若不是为了要带他来,我怎么会来迟?”

  柳风骨也笑了笑,道:“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对付?”

  杨凡道:“一个人若挨了五六百刀,总不会白挨的!”

  柳风骨道:“你为什么不将他留给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费力气?”

  杨凡道:“这人太喜欢多管闲事,留他在外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柳风骨笑道:“看来你做事比我还仔细,难怪别人说,头大的人总是想得周到些。”

  杨凡又笑了笑,道:“我已经将他交给外面当班的兄弟,现在是不是要带他进来?”

  柳风骨道:“好,带他进来。”

  于是田思思就又要看到了秦歌。

  现在她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看到秦歌这样子被别人抬避来。

  三秦歌已被两人抬了进去,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就像抬着个死人似的,将他抬了进来。

  死人至少还是硬的,至少还有骨头。

  但秦歌却似已完全瘫软,软得就像是一滩泥。

  别人刚把他扶起来,忽然间,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他喝醉酒时,也有点像这样子。

  可是现在他却很清醒,眼睛里绝没有丝毫酒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的?怎么会把他弄成这样子?”

  杨凡淡淡道:“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只不过用手指截了他几下而已。”

  柳风骨皱眉道:“以前他挨得起别人五大百刀,现在怎么会连你的手指头都挨不住了?”

  杨凡道:“以前他还是个穷小子,穷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些的。”

  柳风骨道:“现在呢?”

  杨凡道:“人一成了名,当然就不同了,无论谁只要过一年像他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是个铁人,身子也会被掏空的。”

  张好儿又叹了口气,道:“快搬张椅子来,扶秦大侠坐起来,地上又湿又冷,秦大伙万一若受了风寒,谁负得起责任。”

  这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满脸都是假慈假悲的样子。

  田思思咬着牙,真恨不得冲过去,一人给他们几个大耳光。

  椅子虽然很宽大,秦歌却还是坐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

  柳风骨走过去,微笑着道:“秦兄,我们多年未见,我早就想劝劝秦兄,多保重保重自己的身子,酒色虽迷人,还是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的。”

  秦歌看着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脸上。

  柳风骨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世上真能做到“唾面自干”的人又有几个?

  秦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他妈的真有涵养,真他妈的不是个人,我只奇怪你妈怎会把你生出来的?”

  柳风骨也在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转过头向杨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杨凡点点头,道:“他想要你赶快杀了他。”

  柳风骨淡淡道:“现在少林寺已认定了他就是谋杀多事和尚的凶手,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完全没什么两样。”

  杨凡道:“但你还是不会很快就杀他的。”

  柳风骨道:“当然不会,很久以前,我很想知道一件事,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怎能会计他死得太快?”

  杨凡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柳风骨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几刀?”

  杨凡道:“你猜呢?”

  柳风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

  杨凡道:“没有人能挨一百二十刀。”

  柳风骨忽然反笑了,道:“你赌不赌?”

  杨凡道:“怎么赌?”

  柳风骨道:“假如挨到一百十九刀时就死了,我算我输。”

  杨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

  柳风骨道:“就这么重。”

  他突然出手,手里已多了把刀,刀已刺大了秦歌的腿。

  秦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忽笑道:“这一刀未免太轻了,老子就算挨个三五百刀也是毫不在乎。”

  柳风骨悠然道:“秦兄若真的想多挨几刀,在下总不会令秦兄失望的。”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我跟你赌。”

  柳风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赌?赌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道:“我赌你绝不敢一刀杀了他。”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我若输了,我……我就心甘情愿的嫁给你,你就用不着再多费事了。”

  柳风骨微笑着,道:“这赌注倒不大,倒值得考虑考虑。”

  田心忽然袅袅走过来,嫣然道:“我们家小姐心肠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爷活受罪,所以才故意想出这法子来。既然迟早都要死,能少挨几刀总是好的。”

  她笑得那么天真,接着又道:“小姐的心意,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田心笑道:“我还知道小姐的心肠虽好,但变起来却快极,有时她想吃冰糖莲子,想得要命,但等你去将冰糖莲子端来时她却碰都不碰,因为她忽然又想吃咸的元宵了。”

  她眨着眼,又笑道:“所以小姐无论说什么,你都最好听着,听过了算,千万不能太认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赌,因为她若赌输了,简直没一次不赖帐的。”

  田思思瞪着她,眼睛里好像已冒出人来。

  田心忽又转头向她一笑,遭:“我说的是实话,小姐可不能生气。”

  田思思忽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蛋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田心垂下头,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定很恨我,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

  田思思道:“哦?”

  田心道:“我生来就是丫头,你生来就是小姐,我的苦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人若做了丫头,就好像变成了块木头,既不能有快乐,也不能有痛苦。”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小姐是人,丫头也是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丫头的。”

  田思思身子发抖,道:“我……我几时拿你当做丫头看了?你说!”

  田心道:“无论小姐怎么看,我总是个丫头。”

  田思思道:“所以你就应该害我?”

  田心又垂下头,道:“小姐若在我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像我这么样做的。”

  田思思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田心道:“我在听着。”

  田思思道:“你过来,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田心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田思思道:“再过来一点,好……”

  她忽然用尽平生力气,一个耳光捆在田心的脸上。

  然后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她实在忍耐得太久,她本来还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可是她整个人都已崩溃。

  没有希望,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断绝。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就算还能苦苦支持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人生若是一条路,她的路现在已走完了。

  她已被逼入了绝路。

  31 请君入棺

  一世上真的有绝路?

  路岂非就是人走出来的吗?

  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真的躺进棺材,总会有路走的——就算没有路,你也可以自己去走出来。

  田思思就倒在棺材旁。

  她距离棺材实在已太近了。

  二秘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要专心欣赏田思思的哭声,而是因为他们忽然听到了阵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上面就是焚晋寺。

  梵音寺是个庙,有人在庙里走路,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这脚步声实在太沉重。

  就算是个十女高的巨人在上面走路,也不会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在听着,只听到这脚步声慢慢地走过去,又慢慢地走回来。

  柳风骨忽然道:“无色来了。”

  王大娘像鬼一样闪了出来,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来了?”

  柳风骨冷冷道:“除了这老和尚外,谁脚下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杨凡道:“来的一共有三个人。”

  王大娘道:“三个人?”

  柳风骨点点头,道:“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很轻,你们听不出。”

  张好儿道:“这老和尚在上面穷兜圈子干什么?”

  柳风骨冷笑道:“他这是在向我们示威。”

  张好儿动容道:“这么样说,他岂非已知道有人在下面?”

  杨凡点点头,道:“但他却还没有找出到下面来的路。”

  张好儿道:“可是他迟早总找得出来的是不是?”

  王大娘道:“他既然已知道有人在下面,不找到我们,怎么肯走?”

  张好儿勉强笑了笑,道:“幸好金大胡子他们已没法子再开口,这件案子已死无对证了。”

  王大娘道:“但他若看到我们在下面,还是会起疑心的。”

  张好儿道:“那么我们不如就快点走吧。”

  杨凡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张好儿道:“为什么?”

  杨凡沉着脸,道:“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张好儿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样在这里,等着他找来了?”

  杨凡道:“我们也不必等。”

  张好儿道:“既不能走,也不必等,你说该怎么办呢?”

  杨凡道:“我上去找他。”

  王大娘失声道:“你上去找他?你疯了?”

  杨凡沉声道:“他既已找到这里来,说不定就已对这件事起了疑心,不查出个水落石出,他是绝不肯放手的,所以……”

  张好儿抢着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他也……”

  王大娘也抢着问道:“你难道想连他一起也杀了灭口?”

  杨凡淡淡道:“我们已杀了一个和尚,和尚又不是杀不得的。”

  张好儿道道:“问题是,谁去杀他呢?”

  杨凡道:“我。”

  张好儿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不怕他的罗汉伏虎拳?”

  杨凡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为什么要怕他的伏虎拳?”

  张好儿叹了口气,转身看看柳风骨,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柳风骨淡淡道:“他没有疯,就算天下的人全都疯了,他也不会疯的。”

  上面的脚步声还在响,杨凡已大步走了出去。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他这一去,莫要变成了个死老虎。”

  柳风骨忽然笑了笑,悠然道:“就算他死了,我又没有要你陪着他死,你急什么?”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张好儿轻轻吐出口气,道:“现在他已经上去了,那老和尚也看到他了。”

  王大娘道:“那老和尚既然不认得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张好儿道:“所以老和尚现在一定问他,你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

  王大娘道:“他会不会说,我是来杀你的?”

  张好儿道:“绝不会,他又不是猪,怎么会让那老和尚先有了戒备。”

  王大娘点点头,道:“不错,他一定要在那老和尚粹不及防时下手,得手的机会才比较大。”

  张好儿道:“就算不能一击得手,至少也抢个先机。”

  王大娘道:“所以,他现在一定还在跟那老和尚鬼扯!”

  张好儿道:“凭他那张油嘴,一定能把老和尚骗得团团乱转。”

  王大娘也笑了,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骗得团团乱转过?”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又在吃醋?”

  她拉起田心的手,笑道:“现在就算有人要吃醋,也轮不到你了。”

  田心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不是在听他们说话,是在听着上面的动静。

  对杨凡,她显然比谁都关心。

  田思思呢?

  她是不是真希望杨凡的大脑袋,被无色大师像西瓜般砸得稀烂?

  田心忽然道:“你们听,他们好像已打起来了。”

  其实用不着她说,别人也全都听见。

  这时上面又响起了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比刚才更沉重。

  脚步很快,但却只踏在几个固定的地方。

  据说一个真正对罗汉伏虎拳有造诣的少林高僧,在雪地上将这一趟拳打完,最多也只不过在雪地上留下七个脚印。

  王大娘道:“看来那老和尚果然是在用罗汉伏虎拳对付他。”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并没有能一击得手。”

  王大娘叹道:“看来这老和尚果然有两下子,要对付他还真不容易。”

  上面的脚步声更急,更沉重,仿佛已用出全力。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否则这老和尚怎么会使这么大的劲。”

  忽然间,脚步声很快的连响了七次,就好像巨锤击频鼓。

  柳风骨脸色也很凝重,沉声道:“这一着想必是‘风雷并作’。”

  “风雷并作”正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一招,而且招中有招,连环变化,变化无穷。

  以无色大师的功力火候,使出这一招来,江湖中人能避开的已不多。

  但杨凡却显然避开了。

  上面并没有他的惊呼声,也没有人倒下。

  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居然也在暗中松了口气——她不是一心希望杨凡快点死的吗?

  女孩子的情感,实在真难捉摸。

  但男人们的情感难道就有什么不同?

  世上本没有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正如没有人能控制天气一样。

  张好儿也松了口气,道:“看来这老和尚的‘风雷并作’没有制住他。”

  柳风骨沉着脸,道:“他的确避开了。”

  张好儿道:“我真想上去看看,他在用什么功夫对付那老和尚?”

  柳风骨道:“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攻出一招。”

  张好儿道:“难道他只挨打,不还手?”

  柳风骨道:“正是这样。”

  张好儿道:“这又算哪门子的打法?”

  柳风骨道:“这就算最厉害的打法,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对付无色。”

  张好儿道:“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

  柳风骨点点头,道:“现在他正以八封游身掌一类轻身功夫诱无色全力抢攻,要等无色的精力消耗完了,他才肯出手。”

  张好儿眨眨眼,道:“我明白了,无色不管多么强,毕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体力总不如年轻人的。”

  柳风骨道:“何况罗汉伏虎拳讲究的本是以强欺弱,以刚克柔,所以最消耗真力,能把一百零八招伏虎拳打完,还能开口说话的,已是少见的高手。”

  张好儿道:“但他又不是八封门的徒弟,怎么会游身掌那一关的功夫呢?”

  柳风骨道:“这人会的武功很杂……”

  他目中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他是个很好的帮手,很有用,我既然很需要这种人,又何必去追究他的来历?”

  张好儿眼珠子转不转,笑道:“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柳风骨淡淡道:“说给我自己听的。”

  王大娘忽然道:“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怎会跟他有这么好的交情?”

  柳风骨冷冷道:“我说过,我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我。”

  王大娘道:“他为什么需要你?”

  柳风骨道:“据说他在关外做了几件大案子,得罪了很多高手,所以才逃到江南。”

  王大娘道:“你调查过?”

  柳风骨冷冷道:“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相信一个人?”

  王大娘道:“但你还是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有很多事你都没有让他知道。”

  柳风骨忽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每件事全都知道?”

  他笑得很亲切,也很潇洒。

  但王大娘的脸部似已有些发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好儿却又笑道:“我也有件事一直都想不通。”

  柳风骨道:“哦?”

  张好儿吃吃笑道:“他的头那么大,肚子也不小,怎么能施展轻功呢?是不是因为他的骨头太轻了……”

  她笑声忽然停顿,柳风骨忽然道:“这一着是伏虎扬威!”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上面跌了下来,恰巧正跌入了那口棺材。

  棺材并不是没有盖子的。

  棺材盖虽已掀开,却还是有一半盖在棺材上。

  这人居然还是跌入了棺材,因为他的人实在太瘦、太小。

  就算棺材盖再盖起来一点,他还是照样能够掉得进去。

  他跌进棺材后,就像真的是个死人,连动都不能动了。

  这人当然不是杨凡。

  他的头大大,肚子也不小,再大一点的棺材,他也很难掉下去。

  掉下去的人是无色。

  伏虎扬威正是一百零八式罗汉伏虎拳的最后一招!

  这一招刚使出,无色就已跌了下来。

  他已不能开口说话。

  然后杨凡才轻飘飘地落下来。

  他只算一个脑袋,至少已有十来斤重,但落在地上时,却轻得好像四两棉花。

  难道他真的骨头奇轻?

  就算他的骨头真轻,总算连一根都没有少,总算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田思思闭起眼睛。

  她永远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永远不想!

  可是他刚才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仿佛在替他担心呢?

  他明明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明明在骗她、在害她。

  无色大师明明是个正直侠义的高僧。

  可是她心里为什么还偏偏希望这一战胜的是他?

  田思思闭起眼睛,却还是可以想像到这大头鬼现在的样子。

  现在他一定是神气活现。洋洋得意。

  现在他不得意谁得意?

  连无色大师都已败在他手里。

  他们的阴谋计划,现在眼看已大功告成,再也没有一个能阻挠他们的人。

  田思思以前也曾听过很多有关阴谋和恶徒的故事,无论多么复杂周密的阴谋,到后来总是要被人揭穿,总是要失败的。

  善良正直的一方,迟早总有胜利出头的时候。

  但现在,她所亲身遭遇到的情况,竟和她所听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现在恶徒已得胜,阴谋已得逞,好人反而要被打迸悲惨黑暗的地狱里。

  田思思真恨,不但恨自己,恨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恶徒,也恨这世界。

  这世界上难道已没有天理了杨凡果然是满险神气活现、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有理由得意。

  柳风骨已走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兄弟,你真有两下子,这一战打得真漂亮。”

  杨凡淡淡道:“其实那也没什么。”

  张好儿抢着道:“谁说那也没什么?江湖上能击败少林护法的人,又有儿个?”

  杨凡微笑道:“其实他功力的确比我深厚得多,我只不过靠了几分运气而已。”

  柳风骨笑道:“那绝不是运气,是你的战略运用成功。”

  张好儿又抢着道:“你究竟是怎么打倒他的,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杨凡道:“少林的罗汉伏虎拳,经过十余代少林高僧的修正、改进,到现在几乎已无懈可击,我也知道他将这趟拳施展开来,我绝对不可能有击倒他的机会,所以……”

  王大娘也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只有等,等他将这路拳的一百零八招打完,乘着他变招换气的那一瞬间,用尽全力,给他一下子。”

  张好儿笑道:“你果然一下子就将他打倒了。”

  柳风骨道:“这一下子说来容易,其实可莫不简单,那不但要先想法子避开无色的一百零八招伏虎拳,而且还得算准他换气的时候,算准他的空门在哪里,时间部位都拿捏得连年分都不能错,因为这种机会只要一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的。”

  王大娘忽又问道:“那两个小和尚呢?”

  杨凡微笑道:“那两个也不是小和尚,也是少林寺中有数的硬手。”

  王大娘道:“你当然把他们也一起收拾了。”

  杨凡道:“没有。”

  王大娘:“没有?你难道……”

  杨凡道:“他们已走了。”

  王大娘愕然道:“你怎么能让他们走?”

  王大娘道:“为什么?”

  杨凡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让他们回去,告诉少林寺的门下,多事和尚是死在谁手里的。”

  王大娘想了想,嫣然道:“脑袋大的人,想得果然比别人周到些。”

  秦歌一直瘫在椅子上,像已奄奄一息,此刻忽然道:“你们如此陷害我,难道就为了怕田思思嫁给我?”

  柳风骨道:“我们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秦歌道:“还有什么原因?”

  柳风骨道:“多事和尚实在太多事,我久已想除掉他!”

  秦歌道:“可是你又怕少林寺的门下来报复?”

  柳风骨微笑道:“现在我的确不愿和少林寺正面冲突,再过几年,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秦歌道:“所以你现在就要找个替死鬼?”

  柳风骨笑道:“其实我跟你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地方,只不过当时找不到更好的替死鬼,所以只好找到你了。”

  秦歌冷笑道:“其实你早就跟我难过得很。”

  柳风骨道:“哦?”

  秦歌道:“因为我突然窜起来,这两年我的名头已渐渐比你响,你早已把我看成眼中钉,迟早要想法子来收拾我的,这就叫一计害双贤,一下子就拔掉了两个眼中钉。”

  柳风骨悠然道:“你既然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必否认。”

  秦歌道:“现在我只问你,多事和尚是谁杀的?”

  柳风骨道:“你猜呢?”

  秦歌道:“你!当然是你!”

  柳风骨道:“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却知道当时多事和尚从翻板上掉下去的时候,你已在下面等着乘他身形还未站稳,就给了他致命的一拳。”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然后你就将他的尸身从地道中送到后面那密室里去。”

  柳风骨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歌道:“因为你要争取时间,你将我们诱到那密室中去,为的就是要乘这一段时间,将外面布置好,等我们出去时,外面又已是个赌场。”

  柳风骨沉着脸,道:“说下去。”

  秦歌道:“同时你故意透露消息给无色大师,要他在那时赶到赌场去。”

  柳风骨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定及时赶到?”

  秦歌道:“多事和尚不但是无色大师的师弟,而且从小就跟着这位师兄练功,两人的情感就如同父兄手足一样。无色大师若知道这小师弟有了危难,当然会不顾一切赶去的。”

  柳风骨道:“还有呢?”

  秦歌道:“你为了要让无色大师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所以一定要将时间算得很准确,而且早已收买了一批人,要他们做赌场中的赌客,好在无色大师面前作伪证。”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被多事和尚强迫剃光了头的那些人,虽然本也是你的心腹手下,但你为了要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死无对证,所以不惜杀了他们灭口!”

  柳风骨道:“我在哪里杀了他们的?”

  秦歌道:“就在这里。”

  他缓了口气,接着又道:“这焚音寺本是个古寺,远在梁武帝屠僧时寺已落成,寺僧们为了避祸,所以在这里建造了很多地道复壁。”

  柳风骨冷冷通:“再说下去。”

  秦歌道:“在这里杀人不但隐秘,而且有很多地方可以埋葬尸体,要布置埋伏暗卡也很容易,所以你才会用这里做你的狗窝。”

  他冷笑着,接着道:“所以你们这一群公狗母狗,才会约在这里相见,等着吃你们的狗屎。”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没有?”

  秦歌道:“没有了,现在狗屎眼看已经快被你们吃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柳风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聪明人,我们一直低估了你。”

  秦歌道:“多事和尚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柳风骨淡淡道:“我很少杀人,若非多事和尚这样的高僧,还不配我亲自出手。”

  他悠然接着道:“我杀的一向只不过是名土、高僧、英雄、美人。”

  秦歌道:“我呢?”

  柳风骨冷笑道:“你还不配。”

  杨凡忽然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们总会找个合适的人来杀你的。”

  秦歌冷笑道:“我想死丁。我情愿死,也不愿再看你们这群饿狗的嘴脸。”

  杨凡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饿狗总比死狗好。”

  柳风骨忽又道:“你会的武功很杂,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少林派的拳法?”

  杨凡笑道:“练武的人,没练过少林拳法的,只怕还不多。”

  少林派的确太普遍,只不过练过少林拳的人虽多,能得到其中精髓的,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个。

  柳风骨道:“你既然练过少林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杨凡道:“哪件事。”

  柳风骨道:“最后一件事。”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只要用少林拳在秦大侠的玄机穴重重一掌,再用秦大快的刀,刺在无色大师的咽喉里,我自然会找人将他们送到嵩出去。”

  张好儿抢着道:“我明白了,你要叫少林寺的人,以为他们是在决战之下,同归于尽的。”

  王大娘笑道:“这么样一来,秦歌虽然杀了无色大师,但无色大师总算替他师弟报了仇,这段公案从此就结束了。”

  张好儿道:“我们这计划,也就完全大功告成,只等着喝喜酒了。”

  柳风骨悠然笑道:“所以我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杨凡忽然摇了摇头,道:“你们全都错了。”

  柳风骨皱了皱眉,道:“怎么错了?”

  杨凡道:“以我看,这才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张好儿道:“为什么困难?现在要杀他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凡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认为很容易,你为什么不去杀他们?”

  张好儿眨了眨眼睛,道:“你若不肯动手,我动手也没关系。”

  她扬起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吃吃地笑道:“你莫以为我这双手只会摸男人的脸,有时候它也会变得很硬很硬的,硬得叫你吃不消!”

  杨凡道:“哦?”

  张好儿道:“你不信?”

  她忽然从怀里拿出铁护手,戴在她那柔若无骨的玉手上,嫣然道:“现在你信不信?你要不要试试?”

  杨凡笑通:“既然已经有人试,我又何必抢人家的生意?”

  张好儿笑道:“你总算不笨。”

  柳风骨已沉下了脸,忽然道:“慢着。”

  张好儿道:“你别瞧不起我,少林派的拳法,我也练过的,不信你就看这一招伏虎扬威。”

  她忽然窜到秦歌面前,沉腰坐马,“呼”的一拳冲出!

  这一拳果然很有少林拳的架子,也很够力。

  可是这一拳并没有打到秦歌的身上。

  她的手忽然被秦歌捉住!

  看来已软得就像一滩泥般的秦歌,竟忽然间又变得硬了起来。

  他的手硬得就像是一道铁匣。

  张好儿用尽力量,也挣不脱他的手,突又飞起了一脚。

  她的脚也被捉住。

  她的脸上已变得惨白无人色。

  杨凡这才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说这才是最困难的事,现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也在看着,已看呆了。

  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杀的是名士高僧,英雄美人,我杀的是妄巨逆子、无耻小人,今日我就要为你这小人开一开杀戒!”

  无色大师。

  忽然间,无色大师竟也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身材虽枯瘦矮小,但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王大娘也已面色惨变,忽然转身,就想往外面冲出去。

  秦歌一手提着张好儿的腕子,一手提着她的手,忽然将她提起来一抡。

  张好儿的人就飞了起来,扑到王大娘身上,两个人就一起扑倒在地。

  秦歌笑道:“这就对了,你们本是好姐妹,谁也不能抛下谁走的。”

  王大娘挣扎着,转过身,忽然张开嘴,重重地一口咬住了张好儿的耳朵。

  张好儿惨呼一声,扼住了她的咽喉。

  王大娘曲起腿,用膝盖猛撞张好儿的小肚子。

  她们就是这种人。

  能够彼此利用的时候,她们就是好姐妹,到了大难临头时,她们就变成了疯狗,你不咬我,我也要咬你。

  她们就是这种不是人的人。

  柳风骨突然走过去,一把拉起了张好儿,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再拉起王大娘,也给了她十儿个耳刮子。

  两个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动都不敢动。

  柳风骨这才转过身,淡淡一笑,道:“这种女人本就不知羞耻为何物,在下本不该要他们参与大事的,倒让三位见笑了。”

  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一个人要做大侠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黑手辣,连脸皮也得比别人厚些才行。”

  杨凡微笑道:“但大侠也并不全都像这样子的,像他这样的大侠,世上还没有几个。”

  柳风骨道:“像阁下这样的好朋友,世上只怕也不多。”

  杨凡笑道:“的确不多。”

  柳风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交朋友的确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杨凡道:“有些事其实你本来早就该想到的。”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柳风骨道:“我很想明白!”

  杨凡道:“你这里防守得很好,里里外外,至少有三十六道暗卡,无论谁只要走近这里周围百丈之内,你立刻就会知道。”

  柳风骨道:“你只算错了一点,这里的暗卡一共有四十九道。”

  杨凡道:“所以无论谁要来找你算帐,还没有走进这里,你早已远走高飞。”

  柳风骨道:“要找到我的确不容易。”

  杨凡道:“何况,就算能找到你,也未必能找到你害人的证据,你当然绝不会承认多事和尚是死在你手上的。”

  柳风骨道:“所以你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杨凡道:“我让田思思一个人先进来,为的是要你认为已可以放手对付她,我绝不能让你对这件事起一点点疑心。”

  柳风骨道:“所以你连她也一起瞒住?”

  杨凡道:“因为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若已知道这秘密,一定会被你看出破绽的。”

  柳风骨轻轻叹息,道:“但若换了我,我就一定不舍得她这样子害怕担心,看来你实在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杨凡道:“但我却懂得怎么叫一个不老实的人说实话。”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叫你在无色大师面前说实话,因为这件事的确已死无对证,你若不亲口招认,就根本无法子洗清秦歌的罪名。”

  柳风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的确做得太好了。”

  杨凡道:“你是不是也很佩服我?”

  柳风骨道:“我一直都很看得起你,一直将你当我的好朋友,想不到你……”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好像痛苦得要命,好像痛苦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杨凡却又笑笑,道:“你真的一直把我当朋友?”

  柳风骨道:“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杨凡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太明白了,不明白的是你。”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柳风骨道:“我只知道自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跟你交上了朋友,是你要对付我,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对付你。”

  杨凡道:“所以你还是不明白。”

  柳风骨道:“不明白什么?”

  杨凡道:“是你先要对付我,所以我才会去找你的。”

  柳风骨道:“我几时对付过你?”

  杨凡道:“很久以前。”

  他不让柳风骨开口,接着又道:“我问你,你一心想田家的财产,为的是什么?”

  柳风骨道:“因为我需要钱。”

  杨凡道:“你为什么忽然急着要钱?”

  柳风骨道:“因为我要做一件大事,做大事总是需要钱的。”

  杨凡道:“这件大事是什么事?”

  柳风骨目光闪动,沉吟着道:“这件事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杨凡道:“我只知道江湖中最近又出现一个叫‘七海’的秘密组织。”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杨凡道:“我也知道这组织为的是对付‘山流’的,因为这组织的老大,在暗中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生意,都被‘山流’破坏了。”

  他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知道这组织的老大就是你。”柳风骨的脸色好像有点变了,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柳风骨道:“你……你难道是‘山流’的人?”

  秦歌忽然也笑了笑,抢着道:“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山流’?”

  柳风骨就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着道:“我一直猜不出‘山流’的龙头大哥是谁,一直想找他,想不到这个人每天都跟我见面。”

  杨凡微笑道:“你若真的将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要我参加你的组织?”

  柳风骨道:“因为……”

  杨凡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没法子说出口,我可以替你说,那只不过因为你利用我做过这件事之后,就不会让我再活着的?”

  他淡淡地接着道:“像‘七海’这样的机密组织,当然不需要一个已经快死的人。”

  柳风骨道:“至少我要你做的,并不是坏事,你并没有吃亏。”

  杨凡道:“哦?”

  柳风骨道:“我要你表演英雄救美人,又要你讨这样的美人做老婆,像这样的好事,有很多人都愿意抢着来做的。”

  杨凡道:“但你却绝不会找别人。”

  柳风骨道:“不错,就因为我看得起你,拿你当朋友,所以才没有去找别人。”

  杨凡道:“不是这原因。”

  柳风骨道:“不是?”

  杨凡道:“你找我,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比我长得更像杨凡,你早就想找这么样一个人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你想要我冒充杨凡去田家骗婚。”

  柳风骨道:“我难道不怕被人揭穿?”

  杨凡道:“没有人能揭穿,杨三爷眼已失明,耳已失聪,只因他壮年时结怨不少,生怕仇家找上门去,所以这件事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

  柳风骨沉吟通:“但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他的。”

  杨凡道:“那只不过是杨三爷自己的替身。”

  柳风骨道:“替身?”

  杨凡道:“就因为杨三爷不愿江湖中人知道他已残废失明,所以自己找了个替身,每年替他到江湖中来走动两次。”

  柳风骨道:“这替身难道也分不清杨凡的真假?”

  杨凡道:“他根本也很少能见到杨凡的面。”

  柳风骨道:“田二爷呢?”

  杨凡道:“田二爷近几年来,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杨凡。”

  柳风骨道:“真的杨凡若回来了呢?”

  杨凡道:“他失踪已有三四年,有人说他已经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你算准了他不会忽然出现的。”

  柳风骨道:“他的朋友呢?”

  杨凡道:“他脾气本就有点古怪,本就很少和人接近,接近他的人,脾气大多比他更古怪,你当然也算准这些人不会去喝喜酒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就算杨凡和他的朋友忽然出现,你也一定有法子对付他们,叫他们永远也没法子露面。”

  柳风骨沉默着,似已默认。杨凡又道:“这件事本来已计划得很好,谁知事情忽然又有了变化。”

  柳风骨道:“什么变化?”

  杨凡道:“变化就发生在田二爷身上。”

  柳风骨皱了皱眉头,道:“你知道他已经死了?”

  杨凡道:“我本来有些怀疑,直到今天晚上,才完全证实。”

  柳风骨道:“怎么证实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莫非已经忘记王大娘还有个比男人更豪爽洒脱的妹妹?”

  柳风骨道:“你已见过她?”

  杨凡点点头,道:“这消息你一直瞒着我,就因为田二爷既已去世,你已用不着我,已准备一把我踢开。”

  柳风骨看着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如此复杂的事,想不到你居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杨凡道:“我的确知道得很清楚。”

  柳风骨道:“有些事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

  杨凡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知道的?”

  柳风骨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

  杨凡又笑了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件事才是最大的关键。”

  柳风骨道:“哪件事?”

  杨凡忽然道:“杨凡本来就是我,我本来就是杨凡。”

  他微笑着接道:“你当然绝对想不到,这假杨凡就是真杨凡。”

  柳风骨这才真的怔住。

  杨凡道:“这几年我忽然失踪,既没有做和尚,也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山流’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在江湖上露面。”

  柳风骨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活来。

  杨凡回头向秦歌笑了笑,道:“这件事实在很复杂,连你也许直到现在才明白。”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老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杨凡道:“我岂非已将每个细节都说出来了吗?”

  秦歌道:“你虽然说出来了,我却没法子记住。”

  他看着杨凡的头,忽忽,又笑道:“我又没有这么大的脑袋,怎么能记得住这么乱七八糟的头绪?”

  杨凡也笑了,道:“其实你只要再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这件事不但一点也不乱七八槽,而且很合理。”

  秦歌道:“很合理?”

  杨凡道:“这件事的头绪虽多,但结局却只有一种,而且是早已注定了的。”

  秦歌道:“早已注定要有什么样的结局?”

  杨凡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又转头看着柳风骨道:“无论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买口棺材,是不是?”

  柳风骨点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若没有人死,谁也不会去买口棺材。

  杨凡道:“你并不知道无色大师和秦歌会到这里来的?”

  柳风骨道:“我不知道。”

  杨凡道:“所以这口棺材,你本来是为我准备的,是不是?”

  柳风骨道:“这口棺材并不坏。”

  杨凡道:“有了死人,就不能没有棺材,有了棺材也不能没有死人。”

  柳风骨看看秦歌,又看看无色大师,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了。”

  杨凡道:“所以现在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也许有一句话……”

  柳风骨道:“哪句话?”

  杨凡道:“请君入棺。”

  32 大人物

  一“柳风骨已死了多久?”

  “九个月。”

  “九个月并不长,有时就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九个月却真长。”

  “那只因为你心里还是很闷。”

  “我总觉得若不是我太荒唐,爹爹就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小孩子的想法?”

  “你叫我怎么想?”

  “你并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就已够了。”

  “可是我……”

  “你应该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你心胸会变得开朗起来的。”

  “你要我到哪里去?”

  “江南——你岂非早就想到江南去?”

  二江南。

  江南春浓。

  长堤翠柳,水绿如蓝。

  田思思挽着杨凡的手,漫步在长堤上。

  秦歌和田心走在他们前面,鲜红的丝巾在春风中飞扬。

  飞扬着的红丝巾,轻拂着田心的脸。

  田思思忽然笑了笑,道:“这小鬼终于长大了,我本来几乎以为她永远都长不大的。”

  杨凡微笑着,道:“你也长大了,我本来也几乎以为你永远都长不大的。”

  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又,才会真正长大。

  田思思的确长大了。

  她看来更沉静,也更美。

  杨凡似在沉思着,慢慢地说道:“田心实在是个很忠实的朋友,为了你,她什么事都肯做,若不是她肯冒险,柳风骨也许还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田思思道:“那次她的确连我都骗过了。”

  杨凡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想个法子谢谢她的。”

  田思思道:“你说什么法子呢?”

  杨凡看着那飞扬的红丝巾,微笑道:“我们不如送她一条红丝巾吧。”

  田思思也笑了,笑得真甜。

  只有生活在爱情与幸福中的女人,才能笑得这么甜。

  长堤外,红男绿女,成双成对。

  春天本来就属于情人们的。

  现在正是春天。

  田思思看着这些人,只希望每个人都和她同样幸福,同样快乐。忽然间,也不知是谁在呼喊:“岳大侠也来游湖了,就是威震天下的岳环山岳大侠。”

  人群立刻向湖岸上冲了过去,成名的英雄本就是人人都想看一看的。

  杨凡忽又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

  田思思眨眨眼,道:“看谁?”

  杨凡道:“岳环山,他本来岂非也是你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思道:“但现在我却不想看他了!”

  杨凡道:“为什么?”

  田思思抬起眼,凝视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轻轻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大的大人物。”

  杨凡故意眨了眨眼,道:“这个人是谁?”

  田思思嫣然一笑,附在他耳旁,轻轻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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