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ADING STUFF...
画眉鸟
0%
上次 % 0
0/0 

画眉鸟

古龙小说3个月前更新 珍藏
4 0 0

  《画眉鸟》

  作者:古龙

  第一章 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干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约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烟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么事都能今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城市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睑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就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三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么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么要回家?”

  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三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沉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么?”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三个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那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旁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了,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么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你三杯。”

  青衫少年桁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三十杯也没关系。”

  三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么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痞得还不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是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必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毫不在意,别人这么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险,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么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末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宵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扎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住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头上已疼得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的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末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附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噜里噜苏,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拚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还有第二个,我拚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国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订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那里瓢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按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千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那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赓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扁,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末说完,一群人已都涌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格格”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破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那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哭,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章 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地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睑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末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扁涨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师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于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化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扁陪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扁连嘴唇都发自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头上,毛健扁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身功夫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恨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末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末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土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凄凉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里已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铺着张草席,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着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生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行一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彷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恪叱”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叱”一声,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末说出,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叱”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按着,又是“格叱叱”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待全身寒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般上面侥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里,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禁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拚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睑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了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附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样开心。”

  弊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于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没有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边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于,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三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三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已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来,最蠢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畔,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附掌道:“不错,这三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涌上,‘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声,早已被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后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后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来,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一种不治之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饼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于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同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么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了。”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拚一拚,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于门前卖百家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三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嵌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相交两位,实是不胜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井,号称天下第三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附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手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按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怕不能去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哩:“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泵娘,什么事也不懂,也不知从那里听说什么“盗帅夜留香”罗了!流氓中的公王罗!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错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么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第三章 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三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夹荫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找六条动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俱是神情骠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后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么紧,谁也休想瞧得见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李玉函一齐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令人不觉旅途劳顿之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么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后,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车马渐多,瞧见这么样三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后,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竟已成了废人,武林一辈日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么一个仔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以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三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三五岁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么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它是画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么?”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后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么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柳无眉嘶声道:“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痛。”

  楚留香沉声道:“这痛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呢?”

  楚留香沉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他,人闻李观鱼医道极高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了她的毒?却眼见着她受苦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的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末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破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什么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突听“扑落”一声,院子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两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化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影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折,同墙外的沉沉夜色中窜了出去。

  胡铁花还末弄清是怎么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眼,忽似想起了什么,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针”。”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三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三行极细的针孔,每行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后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胁下,另一只却去抢那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后,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转身。

  那人竟沉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么?我三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帅,怎么追了半天,也将他的人追去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女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么?”

  楚留香道:“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么?”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箭穿过,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么?”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么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那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环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按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究竟是什么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暗器制作之精巧,发射力量之猛,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四字,当今武林中几件有名的暗器,和此物一比,速度至少要相差两成,而暗器一吻,决胜伤人,就在一刹那间,纵然是毫厘之差,也差得大多了。”

  胡铁花道:“此物难道比石观音所制的针筒还强得多么?”

  楚留香道:“石观音那针筒射出来的毒针虽急,但你等它发射后再闪避,也还来得及的,而这‘暴雨梨花钉’发射后,天下却无一人能闪停开。”

  胡铁花道:“可是你方却闪避开了。”

  楚留香苦笑道:“那实在是运气,只因我在它还末发射前,就有警觉,但纵然如此,那人发射的位置若再近几尺,我还是避不开的。”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珍贵已极?”

  楚留香道:“在武林中人眼里看来,它实在可说是无价之宝。”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那人为什么要将它抛在地上呢?他既然有那么高的功夫,难道连这小匣子都拿不稳么?”

  楚留香道:“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柳无眉屋子里灯已熄了,这夫妻像是已睡着。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回到屋子里,他们屋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只是灯芯也已将燃尽。

  胡铁花将灯芯挑大了些,叹道:“咱们穷追了半夜,却连人家的影子也末见着,再不快喝杯酒,我简直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只酒壶,胡铁花却嫌酒杯太小,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在茶杯里倒满了酒。

  楚留香摇了摇头,笑道:“你迟些喝酒也一定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到院子里瞧瞧那些‘暴雨梨花钉’是否还在那里。”

  他拿起了灯,拉着胡铁花走出去。

  屋子里有只小虫,也随着灯光向外飞出,但飞过酒杯上面时,竟忽然掉了下来,掉进酒杯里。

  这小虫难道是被酒气醺醉,才飞不动了。

  但酒气又怎会有如此强烈?

  楚留香此刻若还没有走出去,就可发现小虫掉进酒杯后,酒杯里竟发出“嗤”的一响,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再看那小虫已无影无踪,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竟已完全溶化在酒里,变成一片泡沫。

  再一霎眼,连泡沫都瞧不见了,一杯酒还是一杯酒,而且看来也还是那么清冽,连一点渣滓都没有。

  这杯酒若是喝到胡铁花的肚子里去,胡铁花约五脏六腑岂非立刻就要被它腐蚀得稀烂。

  开封城并不常下雨,院子里的土地又乾又硬,简直和石头差不多,就算用铁锤敲,也要敲半天才能将钉子敲下去。

  但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楚留香却发现这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竟全都入地下,连一点头都没有露出来。

  楚留香道:“你看他发射暗器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胡铁花打量了一会道:“怕有四五丈。”

  楚留香叹道:“这些梨花钉在四五丈外射过来,居然还能直没入土,这种暗器的力量是何等强猛,你就可想而知。”

  胡铁花道:“我真想将这匣于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的机簧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这匣子简直就好像有二十七个小表在拉着弓弦似的。”

  他嘴里说着话,已用一柄小刀将地上的‘暴雨梨花钉’挖出了两枚,只见这梨花钉名虽是“钉”,其实却和绣花针差不的,只不过尾端比较粗些,但放在手里还是轻飘瓢的,似乎连风都吹得走。

  胡铁花骇然道:“这么小的一根针也能钉入地下,我若非亲眼瞧见,随便怎么我也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就因为它的速度快,所以力量才大。”

  胡铁花叹道:“这小小一根钉打在地上,便直没入土,若是打在人身上,那还得了……我一定要将它们装回去,试试它们射出来时究竟有多快?”

  他果然将二十七枚梨花钉都挖了出来,捧在手里。

  楚留香道:“此物看来极为锋利,你要小心了。”

  第四章 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末瞧见那只被毒气醺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后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发了羊癫疯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啡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已不在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人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后,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末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的。”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动这茶壶干什么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毒,但他却末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后,随手将茶壶放回了去,茶壶的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童,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的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都用右手,为什么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的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按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么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的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么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局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么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么?”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什么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复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停开,连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后份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季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鄱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南四义”的四位前辈么?”

  李玉函道:“正是。”

  他按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效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么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末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着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按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于里一耽就是三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三年后,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而已,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的,他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针”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后,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部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么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于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三巡之后,周世明竟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么?”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光采。”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后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后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也一齐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难道也不管他么?”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么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借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们却末想到,这么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器,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镑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乾干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么后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么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但每隔三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持有‘暴雨梨花钉’的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的。”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部绝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么又随随便便就丢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帐,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教别人再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附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末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心的。”

  ※※※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末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子,方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道。

  “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这句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凌”五处穴道。

  第五章 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半边身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楚留香。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楚留香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么?”

  楚留香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难道已喝下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么中的毒?”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道:“你方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钿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雨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那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怕也末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果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胡铁花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么?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脸干什么,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后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么?”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也没有。”

  楚留香失声道:“你难道想……”

  胡铁花大笑道:“常言道:蝼蛇噬手,壮士断腕,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何必大惊小敝?”

  楚留香望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已是满头大汗,而胡铁花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李玉函长叹道:“胡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胡铁花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道:“你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么?”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会提起这位前辈,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拚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末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末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到:“古松庄在那里?熊老伯是什么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李玉函道:“这位熊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湖中人,胡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柳无眉道:“至于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胡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陪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犯了他的忌讳,我夫妻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胡铁花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比死还难受得多。”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不会拒绝了。”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老臭虫,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楚兄还是……”

  她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楚留香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面如金纸。

  胡铁花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他话还没有说出来,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层衣服,却已比烙铁还烫手。

  胡铁花终于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楚留香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不是中毒是怎么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楚留香咬牙,却还是勉强笑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么?又何必大惊小怪。”

  胡铁花道:“可是你身体就像条牛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生病,这次怎么会病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次我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胡铁花方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嗄声道:“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李兄你……”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太急,我看楚兄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上方为你一急,就急出病来了。”

  楚留香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找……找解药要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胡铁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痛要紧。”

  楚留香皱眉道:“胡说。”

  胡铁花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这么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胡铁花急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是义气于云,只不过……”

  柳无眉道:“只不过楚兄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痛加重,好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治这种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按道:“不错,楚兄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们回来之前,病情定绝不会恶化的。”

  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胡铁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后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楚留香也病倒在床,不能动了。

  这么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胡铁花如何度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胡铁花用一只手捧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楚留香竟连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虽末吃药,病势却也末恶化,反而渐渐睡,胡铁花肚子已饿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陪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坛,还是山西来的原装货。”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酒”字,胡铁花更是满肚子冤气没处发作,跳起来大孔道:“老子又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么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了,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却不敢进来。

  楚留香这一免竟睡了五个时辰,到黄昏时,才悠悠醒来,胡铁花本来几乎已以为他睡晕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还末说话,胡铁花又道:“你用不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胡铁花点起了灯,让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还是在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胡铁花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楚留香喘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胡铁花瞧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江湖中那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上多出两根枝指,如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么?”

  胡铁花笑了,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胡铁花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还末怎样,胡铁花自己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此刻楚留香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说这话时,胡铁花也末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了窗子。

  只听楚留香叹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铁花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末升起,雨点却已落下。

  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后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大袂带风时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

  胡铁花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幢魅影,在瞪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

  胡铁花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也失声道:“有人来了么?”

  胡铁花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两人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光,就像是在对胡铁花示威似的。

  胡铁花眼睛忽也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能用他夹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活,很有用。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的钉槽中。

  又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

  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

  胡铁花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猫竟笔直窜入窗户。

  胡铁花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么?”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乎被震倒。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么?”

  胡铁花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楚留香,只有咬牙忍住。

  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胡铁花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走了楚留香非但已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外。

  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拚死活,胡铁花这种宁折毋由的脾气,正是死也改不过来的。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后,若再有人来寂楚留香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重了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院于的凄凉与寂寞。

  胡铁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有种的就先来和我姓胡的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他生怕惊动了楚留香,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面顿足。

  谁知他话还末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嗤”的一笑。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谁叫你瞧不见我。”

  胡铁花骤然翻身,只见人影一闪,已到了另一重屋背上,这人全身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冷笑又道:“你若要和我动手,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怒喝一声扑了过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上,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望他不住冷笑。

  两人一逃一追,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胡铁花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总是和他保持七八女距离,胡铁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够,这暗器已是他最后一杀手,他怎敢轻举妄动,作孤注一掷。

  要知胡铁花的轻功本来不错,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非但气血不能畅通,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纵然用尽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专穿小巷,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见。

  胡铁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杀我,我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过来动手?”

  话末说完,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嗤”的一笑。

  那人探出半个头,冷笑道:“我还是在等你,你又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不等他说完,已用尽全力,扑了过去,身子刚转过墙角,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头挑担子迎面而来。

  他再想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锅里的热汤,架上的酱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叠面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后的石地本来已很滑,再加上满地麻油,胡铁花一撞之后,那里还能站得住脚。

  第六章 出乎意外

  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花蝴蝶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

  胡铁花怒吼刚爬起来,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么?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要想将这老头子用脱,自然容易得很,只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确是自己,只有忍住气道:“你放手,摔坏了的东西,我赔你。”

  那老头子道:“好,你赔,你拿钱夹,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个青瓷碗,一锅好汤,至少也得要十两。”

  胡铁花道:“好,十两就十两。”

  他话虽说得痛快,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只因他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也绝不会存得住三天,此刻实是连一两都没有。

  那老头不住道:“十两就十两,你还不拿出来。”

  胡铁花道:“我………我明天一定给你。”

  那老头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但胡铁花却还是不免急,也怒道:“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脱,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铁箍。

  胡铁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若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

  若在平时,胡铁花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个七折八扣。

  他的手被握,竟连动都动不了,单只那一个黑衣人,他已无法应忖,再加上这老头子,他那里还有生路。

  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不住道:“不拿银子来,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他话末说完,那老头子忽然掩住他的口,悄声道:“那小子还在那边站,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逃不了的。”

  胡铁花一怔,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嘴里虽在骂,眼睛却在向胡铁花打眼色,叫他准备。

  胡铁花就势一翻身子,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他送了出去,胡铁花就借这一托之力,跃出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胡铁花已凉到他面前一丈外,手里拿‘暴雨梨花钉’的弩匣,厉声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总该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我就将你射出二十七个透明窟窿来。”

  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道:“你……你要怎样?”

  胡铁花道:“你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要如此暗算于?”

  黑衣人道:“我和他没有什么仇恨。”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是受人主使而来的么?”

  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不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变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得怔住了。

  胡铁花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所以你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现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还想再瞒得下去么?”

  他顿住笑声,大喝道:“你若还不肯掀起你脸上的黑山,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你迟早还……”

  他话末说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为何要喜欢多事,三番两次的救了你性命,反被你恩将仇报,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救过我的命?”

  黑衣人道:“你被石观音困时,是谁为你杀了石观音的门下?你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是谁给的解药?你难道已忘了么?”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吃惊得叫了起来,失声道:“画眉鸟,你就是画眉鸟?”

  黑衣人道:“哼!”

  胡铁花道:“你……你既然数次救我?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现在么?”

  胡铁花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为什么……”

  黑衣人厉声道:“你不必再问,我现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负义,要恩将仇报,只管将那‘暴雨梨花钉’射出来吧!”

  他嘴里说话,已转身而行。

  胡铁花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胡铁花眼睁睁瞧他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这“画眉鸟”的行事多么诡秘难测,总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只听身后有人乾咳一声,笑道:“关夫子华容道上,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胡大侠今日此举,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后辉映了。”

  那老头予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

  胡铁花转身一揖,苦笑道:“在下与老丈素昧平生,多承老丈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那老头子笑道:“胡大侠虽不认得老朽,老朽却已久闻胡大侠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惭愧,敢请教老丈大名?”

  那老头于道:“老朽戴独行。”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丐帮的前辈先人‘万里独行’戴老爷子,难怪方轻轻一托,在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下当真失敬得很。”

  戴独行道:“不敢不敢。”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会……怎会……”

  戴烛行道:“你是想问我,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是么?”

  胡铁花也笑了,道:“在下实在有些奇怪。”

  戴独行叹道:“本帮弟子鹑衣结发,本为的隐迹红尘,做事也较方便些,谁知近年来情势竟变了,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反而觉得份外扎眼,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会意麻烦。”

  胡铁花道:“不错,人闻前辈嫉恶如仇,最喜欢打抱不平,是以常年游踪不定,甚至远去穷荒,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么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前辈怕就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接道:“因为有胆子敢在‘万里独行’眼前做坏事的人,天下还没有几个,方那画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万里烛行’,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独行微微一笑,又叹息道:“老朽远游南荒归来,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帅仗义援手,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

  胡铁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辈一样,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

  戴独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闻胡大侠与楚香帅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方听那画眉鸟说出‘花蝴蝶’三字,这闲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前辈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画眉鸟的来历么?”

  戴独行道:“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看那画眉鸟的轻功,虽不能与楚香帅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中,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木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画眉鸟’这名字,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

  胡铁花皱起了眉,道:“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却又绝不像是个雏儿呀!”

  戴独行道:“依老朽看来,此人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只不过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胡大侠的相识,是以才不愿被胡大侠看到他的木来面目。”

  胡铁花道:“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但我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么一个人。”

  戴独行道:“还有一点,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噢!”

  戴独行道:“此人既无害胡大侠之意,为何要引胡大侠来追他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失声道:“不好,这怕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戴烛行动容道:“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已来不及回答他这句话,连招呼都末打,就飞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此刻处境之危险。

  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

  窗子没有关,猫已死了,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吹熄了灯。

  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么黯淡凄凉,此刻骤然黑暗下来,轨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

  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唱的彷佛是李后主的词曲。

  作客异乡,投宿逆旅,在这冷清清约两夜里,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听听抱琵琶的歌妓唱两曲动人的小调,本是人生难得几回再的享受。

  可是她们为什么偏偏要唱后主的词呢?

  难道这些人前强笑,昔人弹泪的女孩于,要将心里的哀怨,借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出来么?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绝世才人,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

  就在这时,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

  这人也穿一件极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动之间,就如猫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扎个剑鞘,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隐在肘后,一反手,剑锋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痛势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剌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份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帘,借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溶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此生了锈的刀剑磨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自己,楚留香此番若破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那画眉鸟引他东折西转,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也完全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约两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那间屋子看来都几乎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在淌水,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并不是利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利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轨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那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你要怎么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的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三番几次的来暗算于我,我纵不伤你性命,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夹杀我么?”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主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第七章 职业杀手

  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么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他最后一口气被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么?”

  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摺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

  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候。”

  柳无眉燃起了灯,瞪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兄。”

  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

  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

  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

  楚留香一笑道:“这怎么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

  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

  李玉函终于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痛竟好得这么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

  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急,实在抱歉得很。”

  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么?”

  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惨惨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看出他生前的骠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末见过。”

  李玉函皱眉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后还有别人主使?”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忱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住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

  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三寸,但却薄得多,也窄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雪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

  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旬,楚留香却又按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却见过一次。”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的么?”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论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么高,用功多么勤,也必然无法登峰造极。”

  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

  李玉函道:“小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么?”

  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余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

  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么楚兄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么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

  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

  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么?”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在身上做赘。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市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的,我倒末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

  李玉函叹道:“这人竟不惜花二十万两来寂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小。”

  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么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么?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入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

  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么?”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

  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么东西呢?”

  只见这面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十三柄剑环绕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三柄剑是什么意思呢?”

  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李玉函沉吟道:“十三柄剑,难道就是象征十三个人么?”

  柳无眉道:“不错,这十三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

  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这秘密的集团,利用这十三个人做杀人的买卖。”

  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

  柳无眉叹道:“这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

  楚留香虽末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

  “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后,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会放过他的。”

  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么深沉,那么忧郁,他只后悔自己以前为何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么可怕了。”

  李玉函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

  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过他们么?”

  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想去拜见当代第一剑客的手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小丑愉快得多。”

  他凝注柳无眉的脸,缓缓按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去找他。”

  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急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那里去了?”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急,等他问起,才淡淡道:“他方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

  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么可以轻身追敌?”

  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好动手杀了我而已。”

  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

  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

  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么?”

  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破人踩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过来。

  按,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

  欢呼过后,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么忽然爬起来的?”

  楚留香还末说话,外面已又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么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讲进来一见?”

  外面的人道:“老朽非但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后来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好。”

  楚留香道:“为什么?”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后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后,再来找你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于他?”

  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么好处,但对丐帮却有。”

  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千?”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一辈。”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

  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么?”

  他大笑按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想和他见面的。”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么,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道:“这……这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觉再说话吧!”

  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么睡得,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你究竟有什么事要瞒人家?”

  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么?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

  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这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

  胡铁花道:“人家有什么鬼鬼祟祟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么?”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鬼计。”

  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到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你,人家贪图你什么?要你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么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蓉儿他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么要出来游山玩水?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么不说明?”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刺客是怎么来的?”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

  第八章 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么?”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你若说柳无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样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于我,要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她,是么?”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她。”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后不能杀她……就算我已知道柳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末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挣扎、呼喊、呻吟,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曾在意,是么?”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因为你一直认为是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说话的声音,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发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拚命揉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出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后,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直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兜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嘎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于我,以留退路,也不至于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一到沙漠,就找我们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住处又是那么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末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后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后,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庄’数十年的侠名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么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外,又有谁能得到那么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抢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涌山,在苏州闾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闾冢在吴县闾门外,以十万人冶冢,取土临湖,葬后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么?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彷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么?这里的人原来都不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是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喜欢穿鞋子么?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么?”

  胡铁花附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茉莉花篮的少女,轻盈地追逐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转的吴侬软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泵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末说完,已有个穿青布短衫,流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泵娘飞红了脸,抿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么?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泵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那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化球又送到那小泵娘面前。

  那小泵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过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泵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苦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乌光的小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它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泵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花,晚上还得帮做家事,那里会有她那么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泵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么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泵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么?”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走来,道:“到了这里,怎么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胜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发生过什么事。

  那小泵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蜓流过,河畔停三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也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有人远远就恭身陪笑道:“李公子回来了么?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丐帮弟于?”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阖闾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后,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达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石台又是什么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为的就是“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真会是杀人的凶手么?”

  然后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楚留香站在池畔,便觉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媚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喔?”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川三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的鱼藏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阖闾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三泉也在这里么?”

  绕过剑池,就可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余,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约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怕就是天下第三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

  第九章 天下无敌

  这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山巅上的虎丘塔影间,有孤鹰盘旋,却将这如图画般的美景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上亭里,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的孤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通:“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么?”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却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么等的是谁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瓢瓢落下。

  只听他长笑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已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这里等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妻,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么,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样?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三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么?”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定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末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末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柔枝帅一帆号称“摘星”,轻空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声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三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挡不了他宝剑的钱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么便宜,至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帆。

  “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将之毁于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已吃了一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后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十多年来,也可说什么样的对手部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剌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末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种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瓢然有出尘之想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锋利可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于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却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有千万斤的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矢矫如龙,他剑失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么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于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矢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后,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竟连树皮都已被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么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平生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向剑池中落了下去。

  饼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于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这柄剑落入剑他中。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于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后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末曾说起么?”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于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么?”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他又将这句话说了三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江湖中已越来越少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后一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你真的明白么?”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么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他笼罩,几乎运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苦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找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后,更看出他剑气凝炼,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么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后,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么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箸,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炼,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妙,普天之下,只怕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篾。”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末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末能将剑气溶入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溶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于天下了!”

  第十章 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么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我必死无疑,所以找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儿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找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末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冢、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三仙亭、仙人洞…

  …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么?”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乌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临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内。

  那一盏红灯,就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么?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搭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么?”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轨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于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撤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丝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钩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么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钩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钩镰枪再乘势一句,便将巨网挑起,于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么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虹,同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睹,彷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那方闪避,都在这团黑暗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落,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拚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拚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钩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间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么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荤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饼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三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轨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垫起脚尖,也末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乾,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斑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三个钮洞里。

  斑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么样两个人,竟有那么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话末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么?”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么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么?………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噜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天在那里,天怎么不见了?”

  他数了顶这么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那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它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侏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往什么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那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后,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么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矩二尺,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部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瞧不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么?”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么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那里有机会龙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后的那一刹间,却还能动一动的,是么?”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余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轨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我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么冤仇么?”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经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么?”

  杜鱼婆还末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后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么?”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么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

  第十一章 剑道新论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但这一双奇异的夫妇已像风一般消失了,从此以后,胡铁花也许再也看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胡铁花终于回头向楚留香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放了他们,我猜的果然不错。”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是我,你难道会杀了他吗?”

  胡铁花笑道:“我自然不会,我绝不会杀一个怕老婆的人,因为怕老婆的大多都不会是坏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么还会有胆子做别的坏事。”

  他拍着楚留香的肩头,笑道:“你放了那屠狗翁时,你可看到他的睑色么?我却看到了,我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更难看的脸色,他好像真的宁可被你杀死,也不愿跟他老婆回去,他回去之后会受什么样的罪,我简直不敢想像。”

  楚留香笑道:“你认为他是在受罪,他自己也许却认为是种享受。”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享受?跪算盘,顶夜壶,也能算是享受?”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算是享受?杜渔婆会要你顶夜壶么?”

  胡铁花叫道:“当然不会。”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杜渔婆绝不会要你顶夜壶,只因她不喜欢你。”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要屠狗翁顶夜壶,就为的是她喜欢他。”

  楚留香正色道:“不错,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

  胡铁花抱着头呻吟了一声,道:“假如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的爱法,我倒不如去做和尚的好。”

  楚留香叹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他们夫妇间的情感。”

  胡铁花道:“你懂得?”

  楚留香道:“你以为屠狗翁真的很怕杜渔婆?”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那么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怕她?你难道看不出屠狗翁的武功要比杜渔婆高得多么?”

  胡铁花怔了怔,喃喃道:“是呀!杜渔婆的身法虽奇诡,但屠狗翁的内力却更深厚,两人若打起来,杜渔婆一定不是屠狗翁的敌手,屠狗翁为什么怕她呢?”

  楚留香道:“告诉你,这就因为屠狗翁也很爱他老婆,一个男人若不爱他的老婆,就绝不会怕她的,这就叫因爱而生畏。”

  胡铁花摇头道:“不通不通,你这道理简直不通。”

  楚留香笑道:“你娶了老婆之后,就知道我这道理通不通了。”

  两人方才出生入死,几几乎就被人家送了终,楚留香虽以他的机智又打了次胜仗,但以后仍是艰险重重。

  李玉函夫妇既能找得出帅一帆和屠狗翁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楚留香,也就能找得到更厉害的。

  楚留香虽然击退了帅一帆和屠狗翁夫妇,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究竟还能再打多少次胜仗何况,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还在对方掌握之中,这就像一个人的咽喉已被对方扼住。

  这简直令楚留香运气都透不过来。

  在这种艰苦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却讨论起“怕老婆”的问题来,别人听了,一定要以为他们有什么毛病。

  其实他们就正因为知道未来的艰险尚多,所以此刻才尽量使自已的神经松弛,才好去对付更大的危机。

  一个人的神经若是人紧张了,就像是一根被绷紧的琴弦,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的。

  饼了半晌,胡铁花忽又笑道:“杜渔婆就算拧着屠狗翁的耳朵走,甚至提着他的脚在地上拖,我都不会奇怪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将屠狗翁装在渔网里带走。”

  楚留香道:“所以屠狗翁自己也说:‘无法无天’一进了‘天罗地网’,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翻得了身了。”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对很奇怪的夫妇,也实在有趣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道:“但在我看来,李玉函和柳无眉那对夫妇,却比他们还要有趣得多。”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竹深重,将十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外,却将满山秋韵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中。

  竹间有燕子盘旋梁上,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莫非已飞来此家院?案头的钟鼎,莫非是金谷故物?一抹朝阳,满地花荫,外鸟语啁啾,更衬得厅堂里分外宁静,三五垂髫童子,正在等着卷迎客。

  胡铁化和楚留香就是他们的客人。

  李玉函和柳无眉满面笑容,揖客。

  柳无眉道:“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瞧不见你们了,深更半夜的,找又找不着,可真是把人急得要命。”

  李玉函道:“小弟正想令人去寻找二位,想不到两位已经来了,真是叫人欢喜。”

  这两人居然还能做出这副样子来,胡铁花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楚留香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小弟们贪看山色,迷了路途,不想竟害得贤伉俪如此着急。”

  李玉函笑道:“虎丘月夜,正是别有一番情趣,但若非楚兄和胡兄这样的雅人,只怕也是无法领略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领略到什么情趣,只不过在虎丘睡了一大觉,倒做了几个很有趣的梦而已。”

  柳无眉嫣然道:“胡兄原来在梦游虎丘,那一定更有趣了。”

  胡铁花道:“其实我做的梦也并非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梦见有几个人想来要我们的命而已,有趣的只是这些人竟是你们找去的。”

  柳无眉笑道:“哦!那真的有趣极了,只可惜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梦,否则大家一齐在梦中相遇,岂非更有趣了。”

  这时他们已走入四五重竹,青衣垂髫的童子们,将竹卷走,又放下,于是他们就更远离了红尘。

  胡铁花眼珠子直转,似乎还想说什么,李玉函已笑道:“两位想见的人,这就快见到了。”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再也不说一个字,无论有什么话,都只好等到见了苏蓉蓉她们之后再说。

  楚留香虽仍面带微笑,但心情也已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青衣童子又将前面一道竹卷起,一阵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飘散了出来。

  香烟缭绕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清崔的面容,看来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呆滞,看来几乎已全无生气。

  他整个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生趣,他活着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却有一柄光彩夺目的剑。

  剑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边的剑鞘上虽然缀满了珍贵的宝石,但在剑光映照下,已失尽颜色。

  这老人只是痴痴的瞧着这柄剑,动也不动。他生命的光彩,似只有靠着这柄剑才能延续。

  这难道就是年轻时叱吒风云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么?楚留香和胡铁花不觉已怔在那里,心里既是惊奇,又是伤感–这么强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么,生命的本身,岂非就是个悲剧。

  最令楚留香吃惊的,自然还是苏蓉蓉她们并不在这里,他忍不住想问,但李玉函夫妇已走上前去。

  两人一齐躬身行礼,李玉函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兄我将他们带到这里未了。”

  老人并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动。

  李玉函道:“孩儿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老人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楚留香和胡铁花黯然唏嘘,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玉函这才转过身,陪笑道:“家父近年来耳目也有些失聪,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恕罪。楚留香道:“不敢。”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晚辈等也不敢再打扰前辈了,还是告退吧!”

  他们虽然急着想见苏蓉蓉,急着想将李玉函夫妇拉到一边去问个究竟,却又不忍在这垂老人面前说什么失礼的话来,敬老只贤,正是江湖侠义道的规矩,这种规矩楚留香是绝不会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似已全都麻木。

  “家父终年寂寞,难得有人过访,两位既然来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觉得遗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来。

  他们虽然有力搏万军的勇气,笑傲王侯的胆包,但在这垂暮将死的老人面前,却只是俯首听命。

  李玉函展颜笑道:“两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神情彷佛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皱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两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首在老人嘴边。

  楚留香既听不到老人的语声,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点首,不住抱声道:“是………是………孩儿明白。”

  他回过头来时,面上也满是沉痛之色,却勉强笑道:“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两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只看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气,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心愿未了?晚辈等若能效力,敢不从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两位谢过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这也还是要看前辈究竟有什么心愿?我们是否有能够效力之处?”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铁花也打了个哈哈,道:“我自然也知道前辈绝不至于强人所难的。”

  李玉函似乎全未听出它的言下之意,缓缓道:“家父以剑成名,也视剑如命,只要和剑有关系的事,他老人家都很有兴趣,是以他老人家不但将古往今来约有名望剑谱,全都设法找来研究过,而且还仔细研究过所有成名剑客的渊源历史,以及他们生平所有的重要战役。”

  楚留香瞧了那老人一眼,暗暗忖道:“别人只知道十载寒窗,磨穿铁砚,金榜题名得来非易,却不知一个剑客若要成名,所下的功夫只怕更艰苦十倍,而他们不但要牺牲功名富贵,还要忍受别人似不能忍的寂寞,但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江湖中数十年虚名而已。”

  李玉函已按着道:“家父苦心研究数十年,剑法固然得到很大的进益,却也发现几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

  胡铁花本来虽然步步为营,此刻却已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李玉函道:“家父发现自古以来最负盛名的几套剑法,并不是最巧妙的那几套剑法,这就是他老人家认为最奇怪的一件事。”

  胡铁花皱眉道:“这………这意思我还是不太懂。”

  李玉函道:“譬如说,魔教中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招中有招,变化无穷,竟可演变为七百二十九招,若论其出手之奇诡飘忽,招式之情妙周密,委实远在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之上。”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魔教秘剑的厉害,据说直到今日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的。”

  李玉函道:“莫说无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甚至连能够接住他前七式的人都很少,但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知道武当‘两仪剑法’天下无双,无可比拟,“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却连名字都已很少有人知道。”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江湖中见过这套剑法的人并不多。”

  李玉函道:“见过这套剑法的人虽不多,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又有多少呢?武当门下一向择徒最严,当年最盛时也未超过八十一个,而且这八十一位武当弟子,也并非每个人都练过“两仪剑法”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两仪剑法’一定要经掌教真人亲自传授,是以武当子弟真能得到“两仪”真传的,最多也只不过十之三匹而已。”

  李玉函道:“但魔教却一向善门大开,而且一入门就能练剑,武当门下极少出山,魔教子弟却在江湖中横冲直闯,是以无论怎么说,见过这‘慑魂大九式’的人,至少也要比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多几倍,但“慑魂大九式”却违不及“两仪剑法”著名,这是为什么?”

  胡铁花情不自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倒的确是件怪事。”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确是件怪事,家父却也想通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我也明白了。”

  李玉函道:“请指教。”

  胡铁花道:“就因为这‘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剑法太奇奥精妙,是以学的人多,能学精的却很少,他们剑法尚未学精,就在江湖中横冲直闯,一定难免到处碰壁,所以别人也就误会认为他们的剑法并不高明了。”

  李玉函微笑道:“这虽然也有道理,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胡铁花道:“哦!那么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玉函道:“只因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定要使剑的人能将剑法活用,才能显得出那剑法的精妙。”

  胡铁花道:“我方才说的,岂非就是这意思吗?”

  楚留香忽然笑道:“魔教子弟并非剑法不精,而是他们的心术不正,行事太邪,所以和人动手时,就不能理直气壮,所以他们的剑法就算比别人高,也难免落败,‘邪不胜正’,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他转向柳无眉一笑,道:“贤伉俪认为在下说的是否还有些道理?”

  柳无眉轻轻咳嗽雨声,笑道:“不错,两人动手,武功高的并不一定能取胜,一个人只要有必胜的信心,他武功就算差些,往往也能以弱胜强的。”

  楚留香目光炯炯,凝注着她,一字字道:“但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时候,才会有必胜的信心,是么?”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嫣然笑道:“这道理香帅你自然是最明白的,只因我早已听说过,楚香帅战无不胜,无论遇着多么强的对手,也有不败的自信。”

  楚留香沉声道:“那只因在下自信所做所为,还没有一件对不起人的,否则在下就算武功再高,也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柳无眉还未说话,李玉函已抢着笑道:“数百年来武林著名的战役中,就有许多是以弱胜强的,这也正是家父觉得很奇怪的事,譬如说,昔年魔教教主独孤残和中原大侠铁中棠决战于雁荡绝顶,战前江湖中都认为当时年纪未满三十的铁中棠,绝没有独孤残功力深厚,铁血大腹门的武功,也不及魔教奇诡精妙,是以江湖中人人都看好独狐残,甚至有人以十博一,赌他在八百招内便能取胜。”

  胡铁花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李玉函道:“谁知两人竟决战了三天三夜,到后来铁大侠虽已负伤十三处,全身衣裳都已被血染透,还是以小天星的掌力,震断了独孤残的心脉,独孤残直到临死之前,还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落败。”

  胡铁花听得眉飞色舞,击掌道:“这位铁中棠铁大侠端的是条汉子,我日后若有机会见着他,能和他痛饮个三天三夜,也算不虚此生了。”

  李玉函道:“但令家父觉得最奇怪的,却还是武林中自古至今,都没有一种能够算得上战无不胜的‘剑阵’。”

  胡铁花道:“剑阵?”

  李玉函道:“不错,剑阵,全真教的“北斗七真阵”,武当山的“八卦剑阵”虽然都久已名动江湖,但若遇着真正的武林高手,好像就都变得没什么用了。”

  胡铁花道:“不错,我至今还未听说过有那一位高手是被困死在剑阵中的。”

  李玉函道:“江湖高手死在武当剑客手里的并不少,但却没有一人死在“八卦剑阵”里,这件事胡兄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胡铁花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八卦剑阵”至少也要有八人联手,而且必定久经训练,出手一定配合得很巧妙,按理说,用这“八卦剑阵”迎敌,一定会比单独和人交手有效得多。”

  李玉函道:“可是这“八卦剑阵”迎战高手时,却偏偏变得无效了,武林中简直就没有一种绝对有效的剑阵,这是为什么呢?”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无论那一种剑阵,都难免有破绽漏洞。”

  李玉函道:“剑阵纵有破绽,但普天之下,无论那一种剑法也都难免有破绽的,那么,人人联手的剑阵,为什么还不如一人使出的剑法有效呢?”

  胡铁花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道:“这原因令尊难道也想通了么?”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原因就是因为“八卦剑阵”虽妙,武当派却找不出八个武功相等的高手,这剑阵虽厉害,出手的人功力若不够,一遇见高手,就难免被打得溃不成军,譬如说,小弟就算能练成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但若遇见了楚兄这样的内家高手,也还是必败无疑。”

  第十四章 恩将仇报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极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后,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这‘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么?”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但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不禁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痿,已走过些什么地方,已走到那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然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么?”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陪笑道:“就在这里么?”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么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着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么?”

  胡铁花心里虽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后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伫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平姑娘道:“这这抬进去,用牛筋困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三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线索。”她又笑了笑,按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么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还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后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榛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子,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创已合而为一体。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溶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色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望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屈,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于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它的笑容看来是那么残酷,却又是那么美丽。

  就在这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剌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么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实已绝无一人能将这六柄剑全都躲开的。

  突然间,只听“呛”的一声龙吟。

  然后,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柳无眉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她发现楚留香的身形已欺人了李玉函胁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剑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剑,架住了那清瞿颀长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剑。

  第二个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各握着一柄剑–楚留香的剑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老人手里。

  这剑阵的每一个变化,每一招出手,都经过极精密的计算,六柄剑配合得正是滴水不偏,天衣无缝。

  扁少了一柄剑,这剑阵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发动,若多了一柄剑,也成了多余的蛇足。

  此刻,这剑阵中正已多了一柄剑,于是其余三柄剑的去势,就全都被这柄多余的剑拦阻。

  他们这一剑既已被拦阻,第二剑就再也不能发出,因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们连动都不能动。

  柳无眉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辈“出手双绝,鸳鸯神剑”独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辈共处一堂,实是不胜荣宠之至。”

  那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莫非早已认出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到五位前辈时,只不过认出了一个人来,但却并非是凌老前辈。”

  那黑衣老人道:“是谁?”

  楚留香目光转向那手持木剑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时只认出这位前辈必是”玉剑“萧石萧大侠。”他含笑按着道:“萧氏玉剑,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名剑,萧大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剑客,萧大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萧大侠的身份来历,是以才削木篇剑,避人眼目。”

  “玉剑”萧石默然半晌,徐徐掀开覆面黑巾,道:“不错,我正是萧石,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便已该知道我和观鱼老人的交情,别的话我也不必说了。”

  只见他面如冠王,日如期星,鬓发虽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依稀犹可想见当年之手采,只不过中年以后已发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庄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辈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镇关东”凌飞阁老前辈,只不过一时间认不出是那一位而已。”

  凌飞阁道:“你是什么时间认出我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出手数招之后,在下便已认出来了。”

  凌飞阁道:“我用的并非本门剑法,你却是从那点看出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用的虽非本门剑法,却仍有踪迹可寻,只因前辈一向惯用鸳鸯双剑,骤然使用单剑,便难免有些不惯。”他一笑接道:“无论是什么人,他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万万无法完全改过来的,前辈的左手虽也捏着剑诀,但一到紧张时,手掌就紧紧握起,好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似的。”

  凌飞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着剑尖,莫非早已准备要将剑柄塞入我手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知道若将剑柄递到凌老前辈手边,前辈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接过去,只因前辈这时已将所有精神全都贯注掌中剑上,封别的事就难免有所疏忽,所以这时前辈就难免要被“习惯”所支配。”

  这道理正如一个吸烟的人,若是下定决心成了烟,但等到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在某一件事时,手边又恰巧有烟,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香烟拿起来了,只因这时他的行动已由“下意识”所支配。

  楚留香那时自然还不懂得什么“下意识”,他只知道“习惯成自然”,这道理总是不错的。

  凌飞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接过这柄剑后,还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会到我手中的。”

  楚留香道:“但前辈想必也知道,这剑阵既少不得一柄剑,也多不得一柄剑,否则阵法的推动,就立刻有了阻截。”

  凌飞阁似乎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愿说了。

  楚留香按着道:“剑阵的推动有了阻截,阵式就立刻有了破绽,但以前辈们的功力,在一瞬间就可以将这破绽弥补过来。”

  那颀长老人道:“所以你就乘这一瞬间,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们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在下此举,实是情非得已,在下并无丝毫伤害李兄之意。”

  柳无眉忽然冲过去,大声道:“那么你为何不放了他?”

  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

  柳无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伤害他,我就答应你………”

  李玉函一直垂着头黯然无语,此刻忽然大喝道:“你也绝不能答应任何事,你难道忘了………”

  柳无眉跺了跺脚,道:“我并没有忘记,可是你………,我又怎么能让他伤了你?”

  李玉函嗄声道:“我没关系,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

  柳无眉目中竟但要流下泪来,凄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

  她话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声,头撞向楚留香的胸膛,双足也连环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这一来连凌飞阁的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脏心肺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听“砰砰”几响,李玉函踉跄后退,掌中剑脱手飞出,但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脚踢倒。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楚留香竟没有使用掌上的买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将不保的时候,他竟还是不肯伤别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跄后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剑光直飞而出………也就在这时,柳无眉身形已飞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飞出来的剑,剑光回旋,运人带剑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伤人,但自己却被踢得不轻,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刺来,竟也无法闪避,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就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突然“呛”的一声,声如龙吟,火星四溅。

  凌飞阁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剑光同时挥出,交织成一片剑网,竟将柳无眉这一剑凌空托住了。

  柳无眉被震得凌空翻了个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虽已被震得发麻,但还是紧握着剑不放,颤声道:“前………前辈们为何要救他?”

  萧石厉声道:“他不忍伤你夫婿性命,才会被踢倒,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来杀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

  柳无眉垂下了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函却忽然跪了下来,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辈自也知道,这不杀之恩,晚辈更不敢忘记,无论要晚辈如何报答,晚辈都在所不辞。”

  萧石“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辈武侠中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

  李玉函道:“他对晚辈的恩情,晚辈固然要报答,但今日晚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

  萧石叱道:“这是什么话?”

  李玉函头重得更低,道:“只因他对晚辈的恩情无论多么厚,总也不如父思深重,晚辈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终生了,孝义二字既难两全,晚辈只有以孝道为先,前辈们总不能要晚辈做个不孝的人吧?”

  萧石默然良久,目光缓缓转向李观鱼。

  只见这老人一张苍白麻木的脸,此刻竟已涨红,嘴角的肌肉也已开始发抖,那双空虚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悲愤之色,竟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火炬,将他已快冷透了的生命又燃烧了起来。

  萧石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四转,道:“各位的意见如何?”

  凌飞阁等四人像是也觉得很为难,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句话,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们,又道:“晚辈也知道以前辈们的身份威望,是绝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辈们和家父的交情,总也不至于眼看着他如此痛苦吧?”他抬起头来,缓缓按着道:“家父自从七年前苦练剑气时,不慎走火入魔,这七年来实是生不如死,前辈们又怎忍心………”

  萧石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此刻我们就算杀了楚留香,对你父亲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玉函道:“晚辈也不知家父是为了什么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违,前辈们若还未忘记家父昔日对前辈们的………”

  萧石又打断了它的话,大声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李观鱼昔日的确对我不错,我就算能对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对不起他。”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掌中的剑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决,不知道你们怎们说?”

  那颀长老人叹息了一声,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无话可说。”

  凌飞阁道:“我与观鱼兄不但是至交,还是至亲,我的处境实在比各位更难说话,所以………所以………”

  他霍然转过身,道:“今日无论各位是杀了这楚留香,还是放了他,我只有不闻不问,各位最好就只当我不在这里吧!”

  现在,已有四柄剑撤了回去。

  那看来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许久,此刻才沉声道:“我的意思和飞老一样。”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几个字,就也转过身去。

  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剑了,他虽然紧紧握着剑柄,但剑尖却似已在颤抖。

  萧石皱眉道:“我知道李观鱼和你的交情最深,你为何不说话?”

  那黑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观鱼兄不但与我交情深厚,而且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为我一个人的关系,叫我亲手杀了楚留香都没关系,只可惜………”

  萧石道:“只可惜什么?”

  黑衣老人:“石老总该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武当山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他语声竟

  颤抖起来,显见心里充满了矛盾痛苦。

  萧石却厉声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你武当大护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观鱼救你,你能活到现在么?你为何不能为了他辞去这护法之位?”

  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当山当今第一护法铁山道长,楚留香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只听萧石又道:“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报了李观鱼之恩后,我也觉得无法再管束号令玉剑门下了,也只有从此退隐深山,你若肯来做我的伙伴,我倒欢迎得很。”

  铁山道长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长也不必再为难了,不如也和这几位大侠们一样,也拿我来做人情吧!所谓“江湖道义”,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今天杀了我,别人非但不会说你不仁不义,反而会说你是个恩怨分明,如恩必报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后反而无法做人了。”

  铁山道长跺了跺脚,忽然举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听“卡嚓”一声,骨骼如折竹。

  第十五章 死亡滋味

  萧石失声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铁山道长踉跄后退,嘶声惨笑道:“你们都瞧见了,楚留香,你也瞧着,我并非不愿阻挡他们杀人,我实在已是无力阻挡了。”

  柳无眉亦是脸无血色,竟以已被骇呆。

  铁山道长嘶声道:“你现在为何还不杀了他?你还等什么?”

  柳无眉也拜倒在地–和李玉函两人同时拜道:“多谢前辈,前辈们的大恩,弟子没齿不忘。”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有铁山道长这样的人如此对我,可见“江湖道义”这匹字并非全是骗人的,我总算死得不冤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你们为何一定要杀我,我也知道你们现在绝不肯告诉我的,看来我只有做个糊涂鬼了。”

  柳无眉的剑锋终于刺入了他的胸膛。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剑锋刺入他的血肉,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反而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剑锋冷得像冰一样。

  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飘到遥远的北国,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和胡铁花一齐在那可爱的雪推上打着滚,胡铁花悄悄将一块冰塞进他的脖子。

  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

  别人要拿冰塞入你脖子时,你会觉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在你的身上,你反而会觉得有一种残酷的愉快之感,彷佛得到了一种解脱,因为你所害怕的事,终于已经过去了。

  只因人们所真正惧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对那件事的想像而已。

  人们畏惧死亡,也只是因为没有人了解死之神秘,所以才会对“死亡”这件事生出许多可怕的想像。

  现在,死亡已到了楚留香眼前。

  在这多姿多彩,充满了传奇性的一生中,他已不知有多少次曾经面对死亡,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

  只有这一次,他自己已完全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会来救他。

  他只觉自己从来也没有距离死亡这么近,甚至已近得他能看透死亡之神秘,使他觉得“死”这件事,也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觉得那些怕死的人不但很可怜,也实在很可笑。

  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胡铁花已带着苏蓉蓉她们逃走了–他若知道胡铁花现在也已落人了别人的掌握中,那么他临死前的心情就不会有如此平静。

  在这一刹那间,他竟想起了许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起这么多事来。

  他觉得那冰冷的剑锋,还停留在他胸膛上。

  剑峰竟似已停顿。

  于是他忍不住要去看柳无眉最后一眼。

  他发觉柳无眉竟也在瞪着他,她那苍白而美丽的跟上,竟彷佛带着种凄凉和惋惜之意。

  只听李玉函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楚兄,我们实在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希望你原谅我。”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杀人的人,居然要被杀的人原谅他,楚留香只觉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很妙。

  柳无眉竟也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们并不想杀你的,这实在是件不得已的事。”她又叹息了一声,起了眼睛。

  楚留香知道她一闭起眼睛,剑锋就要刺下来了。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动,似乎有个茶几翻倒,儿上的茶盏全都跌得粉碎。

  按着,竟有一人嗄声道:“住………住手。”

  此时此刻,楚留香实在想不到会有人来救他。

  他更连做梦也想不到救他的这人是谁。

  这是间很精致的屋子,碧妙窗上,花影浮动,紫罗帐子,香气氤氲,彷佛是间少女的闺房。

  但在胡铁花眼中,这只不过是间牢房而已。

  平姑娘不停在屋子里走动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扭动得仍是那么美,那丰满的胴体,似乎已快将薄薄的绸衫涨破,甚至连内衣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出来,有这么样一个少女在面前走来走去,实在是男人的眼福。

  但现在胡铁花却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了,他本来想在这丰满的胴体上捏一把,现在却只想在她脸上打一拳。

  重重打一拳,最好将她牙齿都打掉,叫她再也不能说谎骗人,只可惜现在他已被困得像是只粽子。

  他只觉平姑娘越扭越厉害,扭得他眼睛发花,忍不住大声道:“你屁股上长了痔疮么?为什么不能坐下来?”

  平姑娘竟真的走到他面前,坐了下来。

  胡铁花倒未想到她如此听话,怔了半晌,大声又道:“我又不是你老子,你为什么这样听话?”

  平姑娘非但还是不生气,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已经快死了,所以火气才这么大,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发脾气,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杀你。”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既然不杀我,为何不放了我?”

  平姑娘道:“只要那位楚留香一死,我们立刻就放了你。”

  胡铁花皱了皱眉,平姑娘已微笑接道:“非但要放了你,就连那四位姑娘,也会一齐放了的,所以你现在最好求老天让楚留香快些死,他死得越早,对你们越好。”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只怕要留在这里吃你们一辈子了。”

  平姑娘道:“哦?”

  胡铁花瞪着她,人孔道:“告诉好,楚留香是永远死不了的,现在你赶紧将我放下,算你聪明,否则等他来了,嘿嘿………”

  平姑娘吃吃笑道:“哎约:我好害怕呀:你只要一吓我,我就怕死了。”

  胡铁花也龇牙一笑,道:“你现在当然不怕,但等他来的时候………”

  突听门外一人轻轻唤道:“平姑娘。”

  平姑娘道:“进来………你已去回禀少庄主夫人了么?少夫人说了什么?”

  进来的正是那青衣垂髫童子,躬身道:“少庄主夫人只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又问道:“你可见到了那位楚香帅?”

  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见到了,他果然是个很体面的男人,至少比这一位好看多了,也聪明多了。”

  胡铁花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小孩子懂得个屁。”

  平姑娘大笑道:“就因为小孩子不懂事,所以他们说的才是真话。”

  那青衣童子忽又笑道:“我常听别人说这位楚香帅如何如何了不起,依我看来,他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一些外,别的也稀松平常得很,我方才刚走进去没多久,他就被少庄主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胡铁花怒道:“你只怕是活见了鬼。”

  那青衣童子笑嘻嘻道:“你若认为我在骗人,莫要相信就是。”

  胡铁花咬着牙呆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虽然不相信,你说来听听也没关系,反正我正闲得无聊。”

  那童子笑道:“你闲得无聊,我却忙得很,还没功夫说给你听哩!”他嘴里说着话,竟已转身扬长而去。

  胡铁花又急又气,连脖子都粗了,却也无法可施。

  谁知过了半晌,那童子忽又探头进来,望着他笑:“你若真的想知道你那朋友怎么样了,我倒有个法子。”

  胡铁花脱口道:“什么法子?”

  那童子悠然道:“你若肯送点东西给我,我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说给你听了。”

  胡铁花道:“你要我送你什么?”

  那童子眼珠子一转,道:“别的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身上那个银匣子。”

  胡铁花冷笑道:“柳无眉果然没有忘记此物,她如何不自己来拿?”

  那童子道:“少奶奶何必亲自出马,就算我,现在莫说只要你这样东西,我就算想要你衣服裤子全都剥下来,你也只有乾瞪眼。”

  胡铁花的眼睛果然瞪得比鸡蛋远大,怒道:“你……你敢。”

  那童子笑道:“我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们李家的人,一向很有规矩,绝不肯随便要人家东西,除非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你放心,胡大侠一向最慷慨不过,绝不会舍不得这样东西的,何况,他嘴里虽不说,心里却已急得要命,你若还不肯说出那位楚香帅现在的情况,他说不定真会被你活活急死了。”

  胡铁花虽然火冒三丈,但他确实急着想知道楚留香的消息,这消息纵然不可靠,总也比没有消息的好。他只有暗中叹了口气,嘴里却大声道:“不错,胡大爷一向大方得很,你若要,就拿去吧!”

  那童子立刻从他身上掏出了那暴雨梨花钉,笑道:“这是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的,我可没有强迫你,对不对?”

  胡铁花喃喃道:“这就叫三十岁老娘倒绷核儿,算我活该倒霉。”

  那童子笑道:“你还算倒霉么?和你那朋友一比,你简直走了大运。”

  胡铁花急急道:“他………他究竟怎么样了?”

  那童子道:“他被少庄主一脚踢倒后,少奶奶立刻窜过去一剑剌出,那位鼎鼎大名的楚香帅,竟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胡铁花纵然不相信,听到这里,也不禁失声惊呼出来,那童子却笑了笑,缓缓按着又道:“但那五位前辈却认为少奶奶不该杀他,竟一齐出手挡住了少奶奶的剑………”

  听到这里,胡铁花又不觉长长松了口气,道:“看来那五人果然不失为名家风范。”

  那童子道:“你此刻已相信我说的不假么?”

  胡铁花还未说话,平姑娘已笑道:“他当然相信了,因为一个人对于好消息,总是比较容易相信的。”

  那童子道:“如此说来,我再说下去,他只怕连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了。”

  平姑娘眨了眨眼,道:“哦?”

  那童子道:“只因我现在再说下去,就没有一句是好消息了。”

  胡铁花嗄声道:“难道………难道那五人又改变了主意?”

  那童子道:“他们五人虽有些假道学,但究竟不是老糊涂,还分得出事情的轻重,少庄主对他们晓以大义后,他们五人终于一个个都撤了手。”

  胡铁花虽然想不信他的话,却又不能不信,忍不住道:“后来呢?”

  那童子道:“后来我就走了。”

  胡铁花大叫起来,通:“你走了?你为何要走?”

  那童子笑了笑,道:“因为我最怕看到死人,我看到少奶奶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就立刻悄悄溜了出来,这是坏消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但你迟早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也根本不必说谎话来吓你。”

  胡铁花只觉全身都发了麻,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那童子笑道:“只不过我走了之后,也许会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去救他,我早已听说过楚留香的朋友不少,是么?”

  胡铁花大声道:“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他将这句话一连说了好几遍,只因他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所以就多说几遍,来加强信心。

  怎奈他说了七八遍后,自己还是无法相信。

  那童子悠然道:“你想,有什么人会来救他呢?”

  胡铁花道:“救他的人多得很,简直太多了。”

  那童子道:“哦!你且说两个来听听。”

  胡铁花道:“譬如说,譬如说,中原一点红,“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少林南宗掌门天峰大师,还有我们的老朋友姬冰雁,哈哈!你总该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他虽然拚命在自己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些人绝不可能会忽然赶来的,何况他们就算来了,也未必能救得了楚留香。

  那童子眼珠子又一转道:“不错,我好像看到来了位老和尚,好像就是天峰大师。”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的瞧见了么?”

  那童子道:“嗯!可是我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个和尚,只不过是个秃子而已。”

  胡铁花简直快气疯了,也快急疯了。

  那童子笑嘻嘻道:“你莫生气,我也不是存心想气你,只不过你既然喜欢自己骗自己,我也只好帮你的忙来骗骗你了。”

  胡铁花大吼道:“你认为很得意么,告诉你,你们若真杀了楚留香,不出半个月,这拥翠山庄就要被人夷为平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屋子里响起了一片“格郎格郎”的声音,听来彷佛是铁器敲打。

  仔细再一听,这声音竟似自地下面传上来的。

  那童子望着平姑娘笑道:“莫非是那只母老虎又在发威了么?”

  平姑娘叹了口气,道:“她这是在叫人,我若不下去,她就要一直敲个不停,直到把人都吵死为止。”那童子笑道:“你给她点颜色看,她就会乖乖的听话了”平姑娘道:“我早就想给她们看了,少奶奶却偏偏要我客气气的对她们,幸好现在那姓楚的已完了,我总算也可以脱离苦海了。”

  胡铁花眼睛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说的可是苏姑娘她们?”

  平姑娘眼波流动,忽然笑道:“你不是想瞧瞧她们么?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看你和那只母老虎倒买可以算是天生的一对。”

  她将墙上挂着的昼轴一扳,昼就卷了起来,露出条地道,走下几级石阶,就是间装着铁栅的地室。

  胡铁花一到了下面,就瞧见三只乌龟。

  这三只乌龟是用大笔浓墨画在迎面的墙上的,最大的一只,竟昼得比圆桌子还大些。

  最妙的是,这乌龟头上还有胡子。

  另外两只就画得比较小些,旁边分别写着:“李观鱼肖像、李玉函肖像,柳无眉肖像。岭南宋甜儿戏墨。中原李红袖题字。”这幅大中堂旁边,还有副“对联”“儿子是衰仔,老子是衰公。媳妇是衰婆,一门三衰人。”

  胡铁花此刻若不是心事重重,只怕早已看得笑出声来。然后,他才瞧见四人。

  四个都是年轻漂亮的绝色美人。

  胡铁花最先看到的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淡褐色的瓜子脸上,配着双又灵活、又俏皮的大眼睛。

  此刻她上用一个铜脸盆在铁栅上敲个不停。

  她旁边的一个穿着件烈火般的鲜红衣裳,皮肤却自得像是白玉,又嫩得像是可以吹弹得破。

  另外约两个人,却在那边下棋,这边虽然已吵翻了天,那边却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

  左面的一人又温柔,又文静,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人已不食人间烟火。

  右面的一人如春天的桃花,却冷如冬天的坚冰,惨白的脸上,有一双如海水般深邃的眼睛。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见到她们了,只可惜已经太迟了些。”

  那位大辫子的少女见到平姑娘,就大笑道:“衰女,你条腿断佐乜也?点解到东家至落来。”

  平姑娘微笑道:“我不是衰女,你的话我也听不懂。”

  那少女大笑道:“你不懂?你不懂点知我叫你做衰女?”她脸上的表情定子变万化,丰富得很,明明还在笑着,忽然间就板起了脸,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家的主人都死光了么?点解到现在还不来跟我们说话。”

  她说的“官话”中虽夹着一两句广东腔,平姑娘总算能听懂了,可是她还未说话,那红衣少女忽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胡………胡………你是不是姓胡?”

  第十六章 错综复杂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我正是胡铁花,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他刚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纤弱的少女也立刻放下棋子,霍然站了起来,三个人一齐瞪着他。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是苏蓉蓉,你是李红袖,你是宋甜儿,、以前看到你们时,你们还是小孩子,想不到现在已长得这么大了。”

  李红袖嫣然道:“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是么?”

  胡铁花叹道:“我早就想看看你们了,只可惜现在这时候真不好,这地方更坏。”

  平姑娘将他放在铁栅前,笑道:“你们老朋友见面,多聊聊吧!”

  她嘴里说着话,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那块石板就忽然像翘翘板似的一翻,胡铁花的人就像球一般滑到铁栅里去。

  李红袖和宋甜儿抢着将他扶了起来,为他解开身上困着的牛筋,两人一吱吱喳喳的问道:“你怎会也到这里来了呢?”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正在想问你们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宋甜儿抢着道:“我梯去佐沙漠,睇见各匹马翻黎,以为………”

  她吱吱喳喳说了一大堆,忽然停住,叹道:“我说话你恐怕也不懂,还是让她们说吧!”

  李红袖道:“长话短说,总之我们到沙漠去玩了一赵,就回来找楚留香,却在半路上遇见李玉函、柳无眉夫妻。”

  胡铁花道:“你们可认得这夫妻两人。”

  李红袖叹道:“谁认得他们呀!只不过那天我们到快意楼去找小孟尝打听消息的时候,他们恰巧也在那里。”

  胡铁化暗暗叹道:“他们只怕并不是恰巧在那里,而是故意在那里等着你们的。”

  李红袖道:“我们本来就觉得这夫妻两人看来人满不错的样子,又听说他们是很有名的世家子弟,自然就不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她忽然停下来,望着胡铁花道:“你若不知道他们的为人,你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么?”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不会,只因为我们都没有楚留香聪明,也没有他那么仔细。”

  李红袖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要和我们一路同行,我们就答应了,谁知他们竟在我们茶壶里偷偷放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已被送到这里,我实在想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会要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胡铁花叹道:“若换了我,我也想不到的。”

  李红袖道:“最奇怪的是,我们到现在为上,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存的是什么心,只因我们被关在这里之后,竟一直都没有见过他们。”她指着宋甜儿又道:“这小表虽然天天骂,天天吵,但无论她怎么骂,李家的人竟好像全都死光了,连一个都不肯露面,我们气极了,就在墙上昼了三个大乌龟,谁知他们竟像是真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躲着不敢见人。”她也叹了口气,道:“你想,他们这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胡铁花满腹苦水,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蓉蓉忽然道:“你是不是已见过楚留香了?”

  她瞬也不瞬的瞪着他,胡铁花只觉她那双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无比明亮,竟使人不能在她面前说谎。

  胡铁花只有点了点头,道:“我已见过了他。”

  苏蓉蓉道:“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胡铁花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讷讷道:“我………我也不大清楚。”

  苏蓉蓉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一定知道的,我希望你莫要瞒着我们,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都希望你告诉我们,因为我们有权知道。”她语声虽仍是那么温柔,但说到后来,变得焦急尖锐了,她似乎也已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兆。

  可是胡铁花又怎忍在她们面前将楚留香的凶讯说出来。

  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情感的人,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苏蓉蓉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她似乎忽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再也站不住了,忽然就倒了下去,宋甜儿和李红袖惊呼着扶起了她。

  只听一声轻叱,黑珍珠忽然走过来抓住了胡铁花的咽喉,她苍白的脸上已全无一丝血色,瞪看着胡铁花哼声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就先杀了你。”

  苏蓉蓉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放开他,放开他………他绝没有恶意。”

  黑珍珠道:“但他为什么不肯说?他究竟想隐瞒什么?”

  苏蓉蓉目中已流下泪来,黯然道:“我知道他不肯说,只不过是怕我们伤心而已。”

  她话未说完,已是位不成声,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三个人也似全都站不住了三个人一瞪着胡铁花。

  胡铁花瞧见她们那种眼色,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似的,他直到此刻,才懂得伤心的滋味。

  突然间,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进来。

  这人赫然正是李玉函。

  一见到他,李红袖她们的眼睛里就似将冒出火来。

  李红袖高声道:“你这恶贼,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们?”

  宋甜儿颤声道:“你把我们的楚留香怎么样了?”

  黑珍珠厉声道:“你最好快快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胡铁花怒喝道:“恶贼,你敢和我一决生死么?”

  四个人一破口大骂,李玉函竟仍完全没有听到。

  只见他的脸色竟比李红袖他们更悲伤,更可怕,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来。

  胡铁花他们反而不禁觉得很奇怪了,正猜不出他怎会变得如此模样,柳无眉忽然也冲了进抖。

  她神情不但很悲伤,而且像是很惊惶。

  她竟冲到李玉函面前,紧紧抱住了他,颤声道:“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李玉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他目光中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怜惜。

  柳无眉忽然放开他,自袖中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她竟一刀向自己的心窝刺了下去。

  李玉函发了疯似的抱住她,哼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做,快住手。”

  柳无眉已是泪流满面,道:“我已拖累你这么久,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死了之后,别人就会原谅你的。”

  李玉函跺脚道:“你死了之后,我还能活下去么?”

  柳无眉身子一阵颤抖,手中的匕首“当”的落在石板上,她也紧紧抱住了李玉函,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他们全都瞧得怔住了,谁也猜不出这夫妻两人究竟为了什么变成如此模样?这莫非又是在做戏?只听柳无眉痛哭着道:“其实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只不过,我觉得你已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怎忍再让你陪着我受苦。”

  李玉函柔声道:“自从你来了,我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快乐的,怎么能说是受苦?”

  柳无眉道:“那么,我们不如走吧!去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什么人都不见。”

  李玉函道:“可是你………”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等这几个月………”

  李玉函忽然打断了它的话,柔声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死,我要你永远活下去。”

  柳无眉道:“可是现在………”

  李玉函道:“现在我们并没有绝望,我们至少还有这五个人在手里。”

  胡铁花他们越听越不明白,越听越奇怪。

  柳无眉为何要死?他们为什么………

  突听李玉函一声大喝,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我就要他们的命。”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暴雨梨花钉对准了胡铁花他们的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柳无眉,像是生怕失落了她。

  石阶上有人叹了口气,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放手么?你这是何苦?”

  这声音竟赫然正是楚留香的。

  楚留香竟没有死。

  是谁救了他?

  胡铁花他们又惊又喜,失声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他们已用不着回答,只因为他们终于又见到了楚留香。

  楚留香正站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果然不敢再往下面走一步,只因他深深知道暴雨梨花钉的威力。

  现在,胡铁花他们五个人挤在一间并不大的石室中,每个人都在暴雨梨花钉的威力控制之下。

  他们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笑道:“老臭虫,你果然没有死,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天下有谁能要你的命。”

  楚留香虽然在微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这次若非有人救我,我的命就已经被人要去了。”

  胡铁花道:“真有人来救了你?是谁?”

  楚留香道:“你猜不出。”

  胡铁花道:“我实在猜不出。”

  楚留香叹道:“你自然猜不出,只因我自己也想不到救我的人竟是李观鱼李老前辈”

  胡铁花又怔住了,失声道:“儿子想要你的命,老子怎会去救你?”

  楚留香苦笑道:“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更没有要我命的意思,所有的事,全都是这位李公子贤伉俪两人安排出来的。”

  胡铁花道:“可是,帅一帆那些人,岂非全是受了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么?”

  楚留香道:“这只不过是李公子在假传圣旨而已,儿子替老子说话,别人自然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那么李观鱼为何不否认?”

  楚留香道:“只因李老前辈七年前练功岔了气,全身都已僵木,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越听越奇怪了,道:“他既已全身僵木,又怎能出手救你呢?”

  楚留香叹道:“李老前辈一生正直,最重江湖道义,他眼看着不平的事在他眼前发生,而且还假借他的的名字,心里的难受和气愤,你我只怕是想像不到的,但他却又偏偏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连动都不能动。”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莫非是他气极之下,那一股久已被憋死的真气,竟又被怒火所激动了么?”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笑道:“后面的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柳无眉正要杀你时,瞧见李老前辈忽然又能走动说话了,自然要大吃一惊,一个人眼见自己的阴谋就要被揭穿,谁都会害怕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等她再想杀你时,那五个老头子自然就不会再让她下手,那时李玉函只怕更吓得连魂都没有了,所以立刻就追到这里来。”

  楚留香微笑道:“十成中你居然猜中了九成,这倒真难得的很。”

  胡铁花道:“但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么不将那几个上了当的老头子也带来呢?”

  楚留香缓缓道:“我自己的事,自然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胡铁花道:“你能解决得了么?”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解决不了的事,至少我到目前还未遇见过。”

  这件事可留到以后慢慢再说,但他们两人都一直在说个不停,竟似忘了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更好像全未瞧见李玉函和柳无眉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宋甜儿她们一旁实在瞧得奇怪得很。

  最令她们伤心的是,楚留香非但没有对她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反而和胡铁花说个不停。

  这其中只有苏蓉蓉知道楚留香的心意,她知道他们此刻正是想用这些话来分散李玉函的注意力。

  只要李玉函稍有疏忽,楚留香立刻就可以夺下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钉’,楚留香出手之快,苏蓉蓉更清楚得很。

  怎奈李玉函的眼睛还是瞬也不瞬的瞪着楚留香,他的手还是紧紧扣住那一匣‘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无论说什么,他竟似全都听不见,但只要楚留香的手一动,他的暴雨梨花钉,立刻就会发射出来。

  苏蓉蓉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在想夺下李玉函手里的梨花钉,只怕比在虎口中拔牙还要困难。

  突听李玉函厉声道:“你们说完了么?”

  胡铁花道:“你难道也想说话?好,那么我先问你,楚留香究竟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如此害他?”

  李玉函居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他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要杀他,实在情不得已。”

  胡铁花怒道:“你这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

  李玉函也不生气,竟又叹息了一声,道:“有许多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许多事我本来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现在却渐渐想通了。”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最令我想不通的就是,你们既然放过我,为什么又要杀我呢?”

  他又笑了笑,按着道:“后来我才想通这道理,因为我已发现你们根本没有救过我。”

  柳无眉道:“你………你难道忘了那天在石观音的秘谷中………”

  楚留香听到了她的话,道:“不错,那天你的确杀了不少人,但却并不是为了救我,只因那时我已经逃出来了,你不杀那些人我也可以逃得出去的。”

  柳无眉冷笑道:“你既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你虽未救过我,我还是很感激你,只因若非你出手相救,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他们只怕已死于石观音的毒酒。”

  柳无眉道:“你居然还未忘记这件事,倒也难得得很。”

  楚留香道:“我自然不会忘记,因为我一直在奇怪,你们是见到苏蓉蓉她们之后到沙漠去的,怎会一到沙漠,就能找得到石观音那秘谷里?那秘谷不但地势偏僻,人迹罕至,而且谷中道路错综复杂,但你们却像是轻车熟路,来去自如,这岂非是件怪事?”

  胡铁花耸然道:“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楚留香道:“还有,石观音用毒的功夫极精,她配制出来的毒酒,别人自然无法化解,所以她瞧见胡铁花他们喝了她的毒酒后,就立刻走了,因为她认为世上绝没有人能解得了他们的毒,所以才会那么放心。”

  他眼睛盯着柳无眉,缓缓按着道:“但你却轻描淡写的就将他们中的毒解了,这岂非又是件怪事。”

  胡铁花抬手道:“不错,她若不知道石观音那种酒的毒性,怎么能为我们解毒呢?”

  柳无眉一双春花般的玉手,紧紧捏着她自己的衣襟,道:“这两件事你难道………难道已经想通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这两件事虽然很难解释,但却也是你们留下来的唯一漏洞,若非这两件事,我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

  柳无眉的指节已捏得发自,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道:“你………你现在难道已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楚留香道:“我先问你,一个人若是根本就没有去过石观音那秘谷,他能在谷中来去自如么?”

  柳无眉咬了咬嘴唇,道:“不能。”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不知道石观音那杯毒酒的成份,能解得了那杯酒的毒么?”

  柳无眉道:“不能。”

  楚留香道:“若非是石观音很亲近的人,既无法知道那秘谷的出入道路,也不会知道那毒酒的成份,是么?”

  柳无眉忽然大笑起来。

  她似乎已不能控制自己,一直神经质的格格笑个不停。

  胡铁花忍不住道:“她………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你难道还想不到她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柳无眉竟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胡铁花都大吃了一惊。

  李玉函更是面色大变,厉声道:“她若也是石观音门下子弟,那天为何要将她的同门全都杀死?”

  楚留香冷笑道:“石观音既然已经想到龟兹国去称王称霸了,带着这么多徒弟,岂非反成了累赘?”

  李玉函道:“你………你认为那是石观音要她将那些人杀死的么?”

  第十七章 残暴之尤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他立刻接着又道:“就因为那些人也想不到她会下这毒手,所以才对她全没有防备,否则以她一人之力,又怎能在片刻中杀死那么多人。”

  李玉函道:“如此说来,你认为就因为它是石观音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才要杀你,是么?”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解释。”

  李玉函道:“那么我呢?”

  楚留香叹道:“你只怕也上了她的当,被她利用了。也许她根本就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所以才嫁给你,用‘拥翠山庄’少庄主夫人的名义来作掩护,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李玉函道:“她既是石观音的死党,为何却去解了胡铁花他们中的毒?”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我已杀了石观音,她见到大势已去,所以才去救了他们,也好为日后留个退步,反正胡铁花他们若是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李玉函忽也大笑起来。

  他笑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是有满心怨气。

  他大笑着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实在太聪明了,只可惜聪明得过了度。”

  楚留香道:“我难道说错了么?”

  李玉函嘶声道:“你自然没有说错,无所不知的楚留香怎会错呢?现在无论你怎么说,反正已全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目中以已冒出火来,人孔道:“只因你现在反正已非死不可,否则我就立刻杀了她们。”

  胡铁花吃惊道:“你疯了么?”

  李玉函吼道:“不错,我的确疯了,但你若换了我,你只怕比我疯得更厉害。”

  他的手颤抖着,随时都可能将那‘暴雨梨花钉’的机簧拨动,若换了别人,怎么敢再刺激他。

  但胡铁花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人吼道:“到现在为止,你还要庇护她?”

  李玉函也大吼道:“当然。”

  胡铁花的吼声更大,怒道:“到现在为止,你难道还不相信它是石观音那女魔的门下?”

  柳无眉本已垂下头,忽又抬起头来,厉声道:“不错,我本是石观音门下,但我从来也没有瞒着他。”

  胡铁花怔了怔,瞪着李玉函道:“你早已知道它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还要娶她作老婆,除了她之外,天下的女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柳无眉紧紧握着李玉函的手臂,不让他说话。

  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颤声道:“什么恶毒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能不能也让我说几句话?”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

  柳无眉道:“石观音所收的弟子,只有我和曲无容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我们两人都是孤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姓都不知道,她本来替我取了个名字,我到这里后,才指柳为姓,易名无眉。”

  楚留香道:“曲无容的名字,莫非也是容貌被毁之后才更改的么?”

  柳无眉道:“不错,她本来叫做无思,我本来叫无忆。”

  楚留香叹了口气,哺哺道:“无思、无亿、无花……唉!”

  柳无眉道:“她虽然想要我们无思无忆,怎奈我们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怎奈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我们的父母是谁,我们只要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发脾气。”

  楚留香叹道:“她对她门下子弟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柳无眉道:“她只有对我和曲无容两人特别好些,不过曲无容的性情比较孤僻刚强,又不会说讨她欢喜的话,我却比较……”

  胡铁花冷笑截口道:“你却比较会拍人的马屁,这我倒知道的,你若想讨人欢喜时所说的话,听得人耳朵都要流出油来。”

  柳无眉根本不理他,只是按着道:“在别人眼中看来,石观音好像真的是石头雕成的,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人的弱点。”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有时侯,她也会觉得忧愁烦恼,寂寞痛苦,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会借酒浇愁,而且常会喝得大醉。”

  胡铁花失声道:“想不到石观音还有这么样一件好处。”

  柳无眉道:“就因为她对我比较亲近,所以常常要我陪她一齐喝酒,有一天她又喝醉了,竟对我说出一件秘密。”

  楚留香道:“什么秘密?”

  柳无眉道:“那天喝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已醉得眼睛发直,忽然告诉我,曲无容的父母就是被她杀死的。”

  楚留香动容道:“她难道就为了要收曲无容做徒弟,所以就杀死它的父母?”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我听了它的话,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时我就想到,曲无容的父母既是被她杀死的,那么我的父母呢?”

  听到这里,胡铁花也不禁为之动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趁她喝醉时问问她?”

  柳无眉道:“我自然问过她,她却说,我的身世和曲无容不同,我是别人的弃婴,连她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再问她,她就拉我痛哭起来,说她自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始终将我当做她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她一哭,你就相信了么?”

  柳无眉揉了揉眼睛,道:“我虽然不信,却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更不敢将这秘密告诉曲无容,因为我若告诉了她,反而等于害了她。”

  楚留香哎道:“不错,石砚音若知道曲无容已发现道秘密,她绝不会再留她活在世上的。”

  柳无眉道:“从那天晚上之后,我表面上看来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其实的心里已经变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样和她亲近了。”

  地出出的叹息了一声,按着道:“曲无容的变化却比找更大,她年纪越长,对石观音就越疏远,她就好像是一朵在空谷中的幽兰,看来总是那么冷漠,那么高贵,那么忧郁,那么美,我虽然是个女人,但连我都觅得她实在是真美,美得令人不敢去沾染她,更不敢去攀折她。”

  胡铁花扼腕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竟无缘一睹她那时的颜色。”

  柳无眉黯然道:“只可惜天妒红颜,我……我实在也末想到石观音竟会毁去她的容貌……”

  胡铁花道:“你也知道那是石观音下的毒手?”

  柳无眉道:“我知道。”

  她咬着牙接道:“我知道这件事后,更觉得无法和石观音相处了,她虽然再三告诉我,叫我放心,说她绝不会向我下毒手的,可是在我眼中,她已变成了一条毒蛇,她只要瞧我一眼,我都无法忍受。”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逃出来的么?”

  柳无眉道:“我没有逃,我若想逃,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楚留香道:“那么你……”

  柳无眉道:“我只是说:我已是大人了,已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我从小就生长在那荒漠的穷谷中,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所以找求她放我出来。”

  楚留香道:“她怎么说?”

  柳无眉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问我,什么时候要走?”

  楚留香道:“你怎么说?”

  柳无眉道:“那时我只觉连一天都耽不下去了,我就说:最好是明天。”

  楚留香道:“她难道居然答应了么?”

  柳无眉道:“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好,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我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答应,真是开心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开心得只怕还太早了些。”

  柳无眉道:“当天晚上,她果然准备了酒菜为我饯行,我……我究竟是她养大的,想到明天就要和她分别,心里也不免有些伤感,想到她竟如此爽快的让我走,又不免对她恨感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陪她喝了一夜。”

  听到这里,胡铁花似也隐隐觉出她话中的恶意,心里竟也有些为她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第二天呢?”

  柳无眉面上却木无表情,淡淡道:“第二天早上,她就送我出谷,放我走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她就这样放你走了么?”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面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可怕,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之色。

  她一字字缓缓说道:“她就这样放我走了,因为她算准我一定会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我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极小的毒蛇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用毒才在咬着我的心肝。”

  胡铁花听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道:“酒……酒中有毒?”

  柳无眉咬着牙,道:“不错,酒中有毒,所以她算准我一定会爬着回去求她,否则我就要死在沙漠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胡铁花怒道:“她既已答应放你是,为什么又要在酒中下毒?”

  柳无眉嘶声道:“因为她要我知道它的厉害,要我永远不敢背叛她,要我跪在地上求她……她喜欢看别人哀求它的样子。”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这人现在已经死了。”

  柳无眉已接着道:“她虽然阴险毒辣,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柳无眉道:“她忘了自己喝醉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许多秘密。”

  胡铁花道:“她难道将解毒的秘密也告诉了你?”

  柳无眉冷冷道:“我是它的门下,自然也学会不少下毒解毒的本事,否则阁下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胡铁花只有揉鼻子,无话可说。

  楚留香道:“但她对你下的毒,却必定是她未曾教给你解法的,你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下的是什么毒,又如何去解?”

  柳无眉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是她却告诉过我,罂粟虽能使人沉沦,但有时却也是止痛解毒的良药,因为它能使人完全麻醉,根本忘记了痛苦,所以我早就偷偷藏了一匣自罂粟提炼出的白色粉末,因为我随时都在提防着她下毒手。”

  楚留香道:“一旦一个人若是终日在麻醉中,又与死何异?”

  柳无眉道:“我自然也知道若以罂粟来止痛,实在无异饮鸩止渴,但是那时我实在已痛得无法忍受,而且我宁死也不愿再回去求她,永远做它的奴隶。”

  楚留香长叹道:“于是你就做了罂粟的奴隶。”

  柳无眉黯然垂下了头,她不愿破人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明明听到你在屋里穷叫,又怎能出来暗算人呢?你……于会分身术吧?”

  柳无眉道:“罂粟止痛虽已不如从前有效,但也用不着那么多时候,我听得你们已走出院子,就要一个小丫头装出我的呻吟声,每个人痛苦时声音都会变样子的,所以你们就算觉得声音有异,也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你将暴雨梨花钉抛在树林里,自然也是为了怕被我们发现了。”

  柳无眉道:“嗯!”

  胡铁花道:“你们根本没有去找那七根指头的老前辈,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人,是么?”

  柳无眉笑了笑,道:“非但没有他这个人,就连“熊老伯”也是杜撰的。”

  胡铁花道:“你们故意说是要去找人,就因为你们已花了廿万两银子买了个凶手,他行刺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在场,否则你们就不必找他来了。”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谁知他却被楚留香捉住了,你们怕泄漏机密,就只有将他杀了灭口。”

  柳无眉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瞧着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是个活诸葛,简直料事如神。”

  柳无眉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道:“这些事,你难道早已猜到了么?”

  楚留香叹道:“但我实在猜不出你为何要杀我?你既非为石观音报仇,却是为了什么呢?”

  柳无眉又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是为了我自己。”

  楚留香讶然道:“你自己?你自己难道和我有什么仇恨?”

  柳无眉道:“我和你并没有仇恨,但是你不死,我就得死。”

  楚留香更惊讶,道:“为什么?”

  柳无眉黯然道:“近年来,我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密,需要的罂粟也越来越多,我带出来的那一匣早已用完了,要到江湖上去搜购,更不知有多么困难,我也知道像这样子下去,我纵不死于石观音之毒,也要死于罂粟之毒。”

  楚留香道:“确是如此。”

  柳无眉道:“我自己受苦倒没什么,但……但我实在不忍拖累了他,他为了我这病,为了去找罂粟,已不知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苦。”

  李玉函面色惨白,咬牙道:“这件事你不必说的。”

  柳无眉凄然道:“事已至此,我一定要将所有的事全都说出来……”

  胡铁花道:“你早就该说出来了。”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石观音平生只怕一个人,她曾说过,这人简直是它的克星,她所有的本事,若用到这人面前,就变得不值一文。”

  胡铁花失声道:“哦!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么?是谁?”

  柳无眉并不回答,只是按着道:“所以找就想,这人只怕能解了石观音的毒。”

  胡铁花道:“你发觉自己中毒的时候,就该去找这人了。”

  柳无眉道:“我虽然早已想去找他,可是又一直不敢。”

  胡铁花道:“你怕什么?”

  柳无眉道:“只因他不但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他的性格根本无法捉摸,脾气更是喜怒无常,既不明是非,也不辨善恶,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杀死个把人,在他说来简单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胡铁花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倒想和他斗斗。”

  第十八章 你死我活

  柳无眉瞟了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之色,好像在说:“就凭你胡铁花,一万个也斗不过人家一个。”

  但这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叹着气道:“我虽然不敢去见他,情势却逼得我非去见他不可。”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见到了他没有?”

  柳无眉道:“见着了。”

  胡铁花道:“他是不是能解你的毒呢?”

  柳无眉道:“他自然能解,但他却有个条件。”

  胡铁花道:“什么条件?”

  柳无眉叹道:“他也没什么别的条件,只不过问我要一件东西。”

  胡铁花已紧张起来,已隐约猜出那人要的是什么。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要的是什么东西?”

  柳无眉一字字道:“他要的是楚留香的人头。”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全都怔住。

  饼了很久,胡铁花才瞧着楚留香笑道:“你脑袋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为什么想要你脑袋的人竟有那么多?”

  柳无眉垂下了头,缓缓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本不忍为了这种事杀你的,但那人却说,我中毒已深,最多只有两三个月的寿命了,在这两三个月里,我若不能提着你的脑袋去见他,就只有赶快准备后事了。”

  楚留香情不自禁揉了揉鼻子,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柳无眉道:“已两个月。”

  楚留香道:“那人说的话靠得住么?”

  柳无眉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话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末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死的人。”

  柳无眉目中流下泪来,颤声道:“我并不是怕死,我只不过是……是……”

  胡铁花道:“是什么?”

  李玉函忽然嘶声道:“她只是为了我,她不忍抛下我一个人去死,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明白了。”

  李玉函怒吼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并不是石观音的奸细,更不是任何人的奸细,地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楚留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点我绝不怪她,她这样做本是应该的。”

  李玉函似也想不到他反倒帮柳无眉说起话来,怔了半晌,嗄声道:“既然如此,你就索性成全了她吧!”

  楚留香悠然道:“我方才已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找虽然很想帮它的忙,但至少也得先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凝注着李玉函微笑道:“若要你砍下自己的脑袋去帮别人的忙,你肯不肯?”

  李玉函苍白的脸已涨红了,怒道:“这个忙你不帮他不行。”

  楚留香道:“哦?”

  李玉函道:“你若不肯死,我就要他们五个人的命,你总不忍眼见看着他们五个人为你而死吧?”

  楚留香道:“你若杀死了他们,你们夫妻……”

  林玉函大吼道:“我们夫妻反正不想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确是个痴情的人,为了自己的老婆,竟不惜做这种事……但你为什么不直接用这暴雨梨花钉夹杀我呢?”

  李玉函咬着牙,嘶声道:“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这已是我最后一注,我绝不能冒险。”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你这句说的倒是老实话。”

  李玉函道:“现在话已说尽,你再拖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再给你片刻考虑,等我数到五字,你不死,他们就得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数到五?……你为何不只肯数到三呢?那样岂非更紧张刺激得多。”

  李玉函铁青着睑,道:“一。”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得嘶哑,说了两次,才说出这个“一”字来,只因他知道楚留香若不肯死,那么非但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都得死,他们夫妻两人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楚留香现在却不像想死的样子。

  李玉函嗄声道:“二。”

  楚留香居然微笑了起来。

  李玉函实在不愿看到这微笑,只有瞪着苏蓉蓉她们,他自然知道她们绝没有一个人会说:“楚留香,你死吧!让我们活下去,我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若为我们死了,天下的人都会赞扬你。”

  他并不希望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希望她们说:“楚留香,你千万不能死!让我们死吧!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他更希望她们会说:“我们能为你而死,死也瞑目了,但愿你莫要忘记我们,每到春秋忌日,你能在我们坟前燃一炷香,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他知道她们若说出这些话,就必定会造成一种壮烈的、悲痛的、销魂的情绪和气氛。

  他也知道楚留香是个很多情的人,一定会被这种话打动,甚至会热血奔腾,不能自制。

  到了那时,他就算不想死,也会死了。

  但苏蓉蓉她们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们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既不悲伤,也不激动。

  李玉函既是惊奇,又是失望,这些人竟连一丝伤感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难道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么?

  李玉函紧张得连“三”字都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微笑着道:“我现在才明白了两件事。”

  李玉函脱口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现在才知道‘拥翠山庄’的子弟的确都不会做坏事的,因为你非但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坏事,甚至连该如何吓人都不懂。”

  他微笑着接道:“你若想叫别人怕你,你自己就千万不能害怕,你自己若先害怕起来,别人又怎么会怕你呢?”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这就正如懂得说笑话的人,自己绝对不会笑,他自己若先大笑起来,那么无论他说的笑话多有趣,别人也不会觉得好笑的。”

  李玉函怒道:“你们以为……”

  楚留香根本不让他说话,截口道:“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李玉函几乎又忍不住要问:“什么毛病?”

  但他总算没有问出来,却大吼道:“四。”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悠然道:“你们最大的毛病就是江湖历练太少,因为你们根本用不着自己到江湖中去挣扎,去奋斗,你们的地位一生出来就注定要比别人高些,所以你们大都免不了有些目空一切,所以也就难免会粗心大意。”

  他突然指着李玉函手里的‘暴雨梨花钉’道:“譬如说,这‘暴雨梨花钉’现在正是你的救命护身符,你夫妻两人现在什么事全都要靠它了,但你事先有没有将它检查一遍,看看它的机簧是不是有了毛病?看看这匣子是不是空的?”

  李玉函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嗄声道:“暴雨梨花钉从来万无一失……”

  楚留香道:“世界上并没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出错的,连太阳都有被天狗星吞没的时候,这暴雨梨花钉又怎会绝对万无一失,也许它里面忽然生锈了呢?也许忽然有几个小虫钻进去,塞住了它的钉孔。”

  李玉函连鼻子上都沁出了汗,手也抖得更厉害。

  楚留香淡淡道:“何况,它就算真的是万无一失也没有用,因为它根本就是空的,昨天晚上我们对付“天罗地柏”夫妻时,已将里面的梨花钉全射了出去。”

  李玉函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你以为我是二岁的小孩子,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可以将我呀倒?老实告诉你,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嘴里虽说得如此坚定,其实心里却已动摇,因为有信心的人绝不会这么样笑的,这种笑一定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自己瞧瞧?”

  李玉函吼道:“我用不着瞧,根本用不着。”

  他嘴里在说“周不着”的时候,眼睛已忍不住向那只发光的银匣上去瞧了,手也忍不住在上面摸索。

  其实,这匣子是不是空的,他根本就瞧不出,更摸不出来,他只是神经紧张,已无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眼睛和手开始移动的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就像是一枝箭,一道闪电,忽然窜了过去。

  李玉函又惊又怒,但已闪避不及了。他的反应和动作固然也很快,但却没有任何人的动作能比楚留香更快。

  等他发现自己已上当的时候,楚留香已抬起了他的手,挣扎中,也不知是谁的手触动了梨花钉的机簧。

  只听“蓬”的一声银光如电,暴射而出。

  按着,又是一连串“笃笃”之声,二十七枚梨花钉已全都尉在屋顶上,竟全都钉入石头里。

  李玉函全身的精神力气,也彷佛全都随同这暴雨梨花钉射了出去,他整个入似乎忽然虚脱。

  “当”的一声,梨花钉匣也跌在地上。

  这件事全都发生在刹那间,梨花钉射出时的声音,钉入石头时的声音,钉匣落地时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然后,就是死一般静寂。

  只见楚留香左手托住李玉函的右手,右肘抵在李玉函的左胁间,李玉函却像是已失去了魂魄,眼睛既未望着楚留香,也末看别人,只是痴痴的拟注着那二十七枚已钉在石头里的梨花钉。

  然后,两行泪珠缓缓自他眼角流了下来。

  柳无眉本似想冲向楚留香的,但脚步刚踏出,却顿住。

  她也没有瞧楚留香一眼,只是痴痴的望着李玉函,那只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感伤,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

  她没有流泪,但那眼色却比流泪更悲哀。

  楚留香一击得手,胡铁花、苏蓉蓉她们自然喜极,但却没有一个欢呼出声来,甚至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似乎部被夫妻两人的深情所感动,不忍再刺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做出来的事固然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可怜。

  宋甜儿蒙着眼睛,忽然轻轻泣了起来。

  永远没有人能预测少女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因为她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任何事而流泪。

  她们会为爱两流泪,也会为恨而流泪,她们会为一些美丽的事物而流泪,也会为了一些丑恶的事物两流泪。

  她们会为悲伤而流泪,也会为快乐而流泪。

  她们甚至可能不为什么事就流下泪来。

  但宋甜儿这眼泪却显然是很真挚的,她似乎已忘了这夫妻两人就在片刻前还是它的仇敌,还要杀她。

  她哭得那么伤心,使人忍不住要以为她宁愿割下楚留香的头颅,来救这夫妻两人的性命。

  李红袖、苏蓉蓉,和黑珍珠的眼睛竟也渐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妙得很。”

  楚留香苦笑道:“被她们这么样一哭,连我都忍不住以为该死的是楚留香我了。”

  李红袖忽然道:“你……你准备将他们怎么样?”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们已经有七次要杀我。”

  李红袖道:“但以后他们绝不会再害你了。”

  苏蓉蓉柔声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他们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几个月,你……你就成全了他们吧!”

  黑珍珠道:“不错,你放了他们吧!”

  楚留香望着胡铁花,道:“你的意思呢?”

  胡铁花道:“不能放……”

  他话末说完,宋甜儿跳了起来,跺着脚道:“为什么不能放?”

  李红袖道:“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狠心呢?”

  胡铁花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若让他们走,实在等于杀死他们一样,因为柳无眉已活不长了,她一死,李玉函还能活下去么?”

  苏蓉蓉她们全都怔住了。

  李红袖道:“你……你难道想救他们?”

  胡铁花叹道:“他们若杀了楚留香,固然是我的仇人,但现在他们并没有杀死楚留香,却救过我的命,所以他们不但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恩人。”

  他挺起胸,大声道:“我胡铁花难道还会眼看着救命恩人中毒而死么?”

  宋甜儿忽然抱住了他,破涕为笑,娇笑着道:“你真是个好人。”

  她甜笑的笑靥距离胡铁花的脸已不到一寸。

  胡铁花呻吟着道:“你若再抱住我不放,我就要变成坏人了。”

  宋甜儿放开手,脸已有些红了,面颊上的泪珠却还未乾,看来就像是一只还带着露珠的红苹果。

  胡铁花大笑着走到铁栅前,道:“你只要说出能救你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就可以帮你去向他要解药,他若不肯给,嘿嘿……我不打扁他的头才怪。”

  李玉函仍然痴痴的望着那银星般嵌在屋顶上的银钉。

  柳无眉仍然痴痴的望着李玉函。

  夫妻两人竟像是全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苏蓉蓉柔声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他们一定有法子能将解药要回来的。”

  李红袖伸手自铁栅间拉住柳无眉的手,道:“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楚留香都有法子办得到的。”

  柳无眉目中终于流下泪来,黯然道:“你们实在太好了,你们对我的好意,我今生只怕再也无法报答。”

  李红袖笑着道:“你说出来,就算报答了我们。”

  柳无眉忽然甩脱它的手,嗄声道:“我不能说。”

  李红袖道:“为什么?”

  柳无眉流泪道:“因为我若说出来,非但没有用,反而害了你们,我现在……现在实在不忍再害你们了。”

  李红袖道:“你难道怕他们去为你要解药时被那人杀了么?”

  柳无眉道:“嗯!”

  李红袖笑道:“你未免太看轻他们了。”

  宋甜儿跺脚道:“到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大本事?”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若有人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夺来,我也不至于苦苦要杀楚留香了,你想,我既然能要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来害楚留香,自然也就能要他们去为我求解药,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胡铁化铁眉道:“凭那些武林前辈,难道都不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要回来?”

  柳无眉黯然道:“他们就算一齐去,也要一齐死在那人的手上。”

  胡铁花真的吓了一跳,动容道:“你说那人竟能将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全都杀死?”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怔了半晌,喃喃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我实在有些不信。”

  第十九章 仙境与地狱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她不说我现在也已猜出那人是谁了。”

  胡铁花道:“是谁?”

  楚留香道:“水母阴姬。”

  ‘水母阴姬’这四个字一说出来,胡铁花脸上就好像被涂了一层死灰色的油漆,连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别的人更是耸然失色,就好像这名字的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魔力,人们只要听到这名字,就会遇见一些不祥的事。

  只有久居大漠的黑珍珠,似乎还对这名字不大熟悉。

  她忍不住问道:“这‘水母阴姬’的名字我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是谁了。”

  胡铁花道:“水母阴姬就是神水娘娘,也就是神水宫的主人。”

  现在,黑珍珠的面上也变了颜色。

  楚留香瞧着柳无眉道:“我没有猜错吧?”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长叹道:“不错。”

  黑珍珠道:“我虽然很少入关,但也听说这‘水母阴姬’乃是武林中第一个怪人,据说她的脾气还有几分和石观音相似,平生最恨男人,无论任何男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再活下去。”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苦笑道:“你弄错了,她的脾气和石观音一点也不相似,石观音非但不恨男人,而且边很喜欢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她的毛病只不过是对男人的胃口太大了而已,所以总是想换个新鲜的。”

  柳无眉叹道:“但‘水母阴姬’却是真的恨男人,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和她接近过,神水宫中更看不到一个男人。”

  黑珍珠道:“可是我也知道这人虽然喜怒无常,虽然很恨男人,但她却并不是个坏人,也不像石观音那么样,想去害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只要别人不去煮她,她也绝不惹别人。”

  黑珍珠道:“那么,她为什么要杀你呢?你难道惹了她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正是惹了她了。”

  柳无眉叹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问她。”

  楚留香叹道:“三四个月以前,神水宫中忽然失窃,丢了一瓶“天一神水”,神水宫的人竟怀疑是我偷的。”

  柳无眉道:“究竟是不是你呢?”

  楚留香苦笑道:“自然不是我。”

  胡铁花道:“我也相信绝不是他,若是“天一神酒”,他也许还会偷来喝喝,“天一神水”他偷来又有什么用?”

  宋甜儿忽然“噗哧”一笑,道:“若是“天一神醋”,我就知道是谁偷的了。”

  李红袖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悄声道:“小表,你才是个醋坛子哩!”

  她们和楚留香生活了那么多年,又生活在海上,所以她们的心胸都很开朗,随时都不会忘记笑笑。

  但楚留香现在却真有些笑不出了。

  他皱着眉道:“天一神水我虽连见都没有见过,但神水宫的人却不肯放过我,竟逼着要我在一个月中将偷水的那人找出来,否则她们就要来找我算账。”

  柳无眉道:“你找出了那人是谁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找出来了,只可惜那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我竟忘了神水宫给我的限期,也没有去向她们交代。”

  胡铁花摇着头道:“一个有教养的男人,怎么能忘记他和女人的约会呢?这就难怪别人要来找你的麻烦了,我倒不怪她们。”

  李红袖嘟着嘴道:“他根本就不该和她们约定的,那时他根木连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件事也根本和他无关,但他一瞧见那位眼波比海水还温柔的女孩子,他头就晕了,就糊里糊涂的答应了人家,现在神水宫……”

  宋甜儿忽又噗哧一笑,道:“神水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她们若来了,我们这里反正有‘神醋宫’的掌门人对付她。”

  其实李红袖和宋甜儿也知道现在并不是适于开玩笑的时候,她们只不过是觉得这地方的眼泪已太多了,所以她们就要制造些欢笑。因为她们认为人们在遭遇到困难和不幸的时候,眼泪并不听到这里,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目中竟都已不禁流下了眼泪,黑珍珠脸上也不禁露出悲痛之色。

  女人与女人之间,虽然很难交朋友,但女人却总是同情女人,因为她们觉得只要是女人,就值得同情。

  苏蓉蓉幽幽叹道:“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那天半夜你在那客栈中呻吟呼号,也是因为病毒发作,并不是假装的了。”

  柳无眉道:“不错,以前我毒发时只要一服罂粟,痛苦立正,但最近这些日子,就算用比以前多两倍的罂粟来止痛,也不如以前那么有效。”

  楚留香叹道:“这并不是因为罂粟已失去止痛之力,而是因为你整个人都已渐渐被它麻木,就正如上了酒瘾的人,酒必定越喝越多。”

  胡铁花抢着道:“一点也不错,以前我喝酒时,只要喝上个三五杯,就会觉得飘飘欲仙,忘却了所有烦恼,但现在我就算喝上三五斤烧刀子,还是好像没喝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一个喝酒的人,随时都会找机会吹嘘吹嘘自己的酒量。

  只听胡铁花又道:“那天你既然是真的有毛病,用暴雨梨花钉来暗算我们的人又是谁呢?”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也是我。”

  能解决任何问题。

  只有笑声才是对付困难和不幸的最好武器。

  可是她们已渐渐发现她们的笑声非但没有冲淡别人的悲哀,反而封别人是种刺激。

  看见她们笑得那么开心,柳无眉的神情就显得更惨淡,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幸福,只有它的一生充满不幸。

  李红袖和宋甜儿也渐渐笑不出了。

  这时柳无眉才想起她们还被囚在牢狱里,于是她的手在石壁上轻轻一触,铁栅便缓缓滑开,没入石壁里。

  然后她就转过身,向楚留香盈盈一拜,黯然道:“我夫妻蒙香帅开恩不杀,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能,也不敢再求香帅出手相救了,此后但望……”

  楚留香打斯了它的话,道:“你不必认为我是要冒险去救你,反正我是非到神水宫去走一趟不可的。”

  柳无眉长叹了一声,道:“那种地方,香帅你不去也罢。”

  楚留香笑道:“我怎么能不去,我若不去,以后的麻烦只怕更大了,那位‘水母阴姬’既然能要你来杀我,也能要别人来杀我,我难道还能提防她一辈子么?”

  胡铁花立刻按着道:“不错,他既然已失了约,就该去和人家讲个明白,我想那‘水母阴姬’总不会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柳无眉叹道:“你以为她是个很讲理的人么?”

  胡铁花怒道:“她若真的不讲理,我们也有不讲理的法子对付她,那神水宫就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胡某人也要去闯一闯。”

  苏蓉蓉忽然道:“神水宫既没有刀山火海,也不是龙潭虎穴,反而是个风景非常优美,有如仙境的地方。”

  楚留香道:“对了,只有你是到神水宫去过的,你觉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苏蓉蓉道:“在我说来,那地方实在一点也不可怕。”

  楚留香道:“哦?”

  苏蓉蓉道:“你可听到过传说中的桃花源么?神水宫就和桃花源一样,简直可说是人间的仙境,我到了那里之后,还无法相信那就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因那里非但没有杀气,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她眼波看来更温柔,缓缓按着道:“那时候正是初夏,我坐着条小船,沿溪而上,走了很久之后,就发觉有一瓣瓣桃花沿着溪水流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还有胡麻饭?”

  苏蓉蓉嫣然一笑,道:“花瓣中的确还有很香的胡麻饭,微风中花香更醉人,我坐在船上,非但好像已走入了图画,简直好像已走入了神话。”

  她说得那么美,连胡铁花都不觉听得痴了。

  苏蓉蓉已接着道:“我如痴如醉,也不知船行了多久,渐渐走入一条山隙里,两旁都生着很浓密的水草,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桨拨着水草,又走了很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眼前百花如锦,是一片锦绣山谷,右面一道瀑布自山巅飞挂而下,鸣珠溅玉,沁人心肺,花丛间隐隐可以见到一些亭台茅舍,还有几十几万只不知名的鸟在飞来飞去,见了人也不害怕,竟有几只飞到我的肩头,像是要和我说话。”

  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被她用那温柔的语声娓娓说来,更令人其意也消,李红袖轻轻叹了口气,道:“早知神水宫是这么样的仙境,我也该陪你去的。”

  柳无眉忽然问道:“但姑娘你又怎会知道那条小溪就是入山的途径呢?”

  苏蓉蓉道:“我有个姑姑,是神水宫的门下,她曾经告诉过我,要去找她的时候应该怎么样去,她自然不准我将这秘密说给别人知道。”

  宋甜儿眨着眼道:“你姑姑也住在花丛间那些屋子里么?”

  苏蓉蓉道:“后来我才知道,花树丛中那些亭台茅舍,就是神水宫门下的居处,因为每个人的喜爱不同,是以她们住的屋子式样也不同。”

  李红袖道:“你姑姑住的地方是什么样于呢?”

  苏蓉巷道:“她住的是两间很精致的茅舍,外面有竹篱,院子里还种着菊花,那时菊花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我一到了那里,就不禁想起陶渊明约两句诗。”

  李红袖漫声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儿这‘水母阴姬’对她的徒弟,实在比石观音好得多了。”

  苏蓉蓉道:“只可惜我到了那里之后,并不能四下游逛,只能待在我姑姑的屋子里,因为她警告过我,我若到处乱跑,立刻就会有很大的灾祸。”

  楚留香道:“什么灾祸!”

  苏蓉蓉道:“她也没有说出是什么灾祸,只是将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人,所以找连那位宫南燕姑娘都没有见到。”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也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苏蓉蓉道:“没有。”

  楚留香道:“你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苏蓉蓉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很想见见这位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但我姑姑却再三警告我,不让我见她,可是我知道她的确也住在那片山谷里,也许就在我姑姑茅舍对面那片桃花杯中,也许就在山坡前那小小的尼庵里。”

  楚留香道:“尼庵?神水宫中难道也有尼姑么?”

  苏蓉蓉道:“据说‘水母阴姬’是位很虔诚的居士,所以她才会让“妙僧”无花入谷去解说佛经。”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它的确很可能就住在那尼庵里的。”

  苏蓉蓉道:“但据我所知,无花也并没有见过她,无花入谷后,每天都要坐在瀑布前的大石上讲两个时辰佛经,他也知道‘水母阴姬’每天都在听他讲经,却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究竟在那里。”

  楚留香苦苦笑道:“这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比我想像中还要神秘得多。”

  胡铁花笑道:“但这神水宫却没有我想像中神秘,我本来以为那地方一定很阴森可怕,谁知却比世上大多数地方都可爱得多。”

  柳无眉忽然道:“各位莫要忘了,我也到神水宫去过的。”

  胡铁花道:“你自然去过的。”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神水宫并不是苏姑娘所说的那种地方。”

  胡铁花讶然道:“哦?你见到的神水宫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柳无眉道:“有很大的不同。”她一字字按着道:“苏姑娘见到的神水宫,是人间仙境,我见到的神水宫,却是人间地狱。”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全都怔住。

  柳无眉道:“我没有姑姑指点我入山的途径,所以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想到神水宫去的人,一定要先经过菩提庵。”

  胡铁花皱眉道:“这菩提庵既和神水宫关系如此密切,自然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我怎地从未听过这名字?”

  柳无眉道:“这菩提庵只不过是间很破烂的小庙,庵里也只有一个尼姑,这尼姑看来至少已经有七八十岁了,而且似乎又聋又哑,但无论什么人,要想到神水宫去,就得将自己为什么要去的原因,告诉这老尼姑。”

  胡铁花道:“这尼姑既然又聋又哑,怎么能听到别人说话?”

  柳无眉道:“她若不肯让你到神水宫去,她就又聋又哑,你无论怎么求她,她都听不见,但她若肯让你去,你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这法子倒真不错。”

  柳无眉道:“我对她说出我想到神水宫去的理由之后,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倒了杯茶,要我喝下去。”

  胡铁花道:“你喝下去了么?”

  柳无眉叹道:“我怎么能不喝呢?”

  她苦笑着接道:“我自然也知道这杯茶不是好喝的,喝下去之后,我果然立刻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竟已被关在一只藤箱于里,箱子水淋淋的,像是在水里泡过,我身上也全都湿透了。”

  李玉函一直失魂落魄的本立在那里,此刻才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妻子,目中满是惋惜之意。

  柳无眉道:“幸好这箱子是用藤条编的,而且外面没有上锁,于是我就从箱子里爬了出来,才发现那里是条很阴湿的地道,连一点光也没有,只有一阵阵流水的声音响个不停,可是我也辨不出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楚留香道:“神水宫必定有处水源,至少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了。”

  胡铁花瞪眼道:“神水宫没有水,难道还有酒吗?”

  柳无眉道:“我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摸着往前走,既不知这条地道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这地道是通向那里的。”

  胡铁花道:“但你至少可以确定,这条地道里绝不会有人来暗算你,因为‘水母阴姬’至少不会是个暗算别人的人。”

  他这句话本是好意,谁知却刺着柳无眉的隐痛,她苍白的脸也不禁红了,垂下头道:“那时我眼睛和耳朵虽然都没有用了,但鼻子却还有用,因为那地道中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气味。”

  宋甜兄道:

  “什……什么气味?”

  柳无眉道:“起先是一阵阵潮湿的气味,按着又有一阵阵火烧的气味,像是有东西被烧焦了,后来又有血腥气、铁锈气、泥土气、木头气……”

  她面上竟露出了恐惧之色,嗄声道:“在那地道中,虽然没有任何人来暗算过我,也没有任何陷阱,但就只这么不同的气味,已逼得我快发疯了。”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气味又不能伤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柳无眉叹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气味会有什么可怕的,但到了那时,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些气味更可怕的了。”

  她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颤声道:“我闻到火烧气的时候,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只觉得我彷佛是圭在一个很大的火炉里,在被人焚烧着。”

  宋甜儿缩了缩肩膀,人靠到李红袖身上去。

  柳无眉道:“我闻到血腥气和铁锈气的时候,只觉四面都是死尸,好像有成千上万个死尸,躲在黑暗中,我运路都不敢走了,只因我觉得再走一步,说不定就会踩在一具死尸上,而且说不定就是我朋友的死尸。”

  李红袖的身子也有些发冷了,只往苏蓉蓉身上靠。

  柳无眉道:“等我闻到泥土气和木头气的时候,我自己像是也已变成了一具死尸,已被放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她长叹着接道:“我本来以为一个人只会为了眼睛见到的事而害怕,为了耳朵听到的声音而害怕,到了那时,我才知道鼻子嗅到的气味,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楚留香叹道:“这只怕是因为眼睛所见的,和耳朵所听的都比较实在些,而鼻子所嗅到的,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你只有用幻想去猜测,越想就越可怕。”

  “——我早已说过,人们所畏惧的,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他对这件事物生出来的想像。”。

  柳无眉道:“所以在那地道中,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已被折磨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运走都走不动了。”

  宋甜儿整个人都缩在李红袖怀里,却还是要问道:“后……后来呢?”

  女孩子大多有种毛病,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

  柳无眉道:“就在那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听来虽然很柔美,但我那时却只觉她阴凄凄的,竟不像是人的声音。”

  宋甜兄道:“她……她……她说什么?”

  柳无眉道:“她说,她已看过我的病势,也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了,但我若想她出手来救我,就要……就要……”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要将我的头拿去给她,是不是?”

  柳无眉垂下头,道:“我虽然再三哀求她,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她却再也不理我了,我说得声音都已嘶哑,她却像是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第二十章 前辈风范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你也并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柳无眉叹道:“我非但没有见到她,连她的门下都没有见到一个。”

  胡铁花道:“你是怎么样回来的?”

  柳无眉道:“我也不知哀求了多久,鼻子里忽又嗅到另一种气味,这次我嗅到的竟是香气,彷佛是晚上从窗外吹进来的春风,又彷佛是母亲怀中的乳香,我嗅到这香气,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胡铁花道:“等你醒来后,你已回到那菩提庵?”

  柳无眉道:“不错。”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乾了,那老尼姑正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我刚喝过的那只茶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再问他,再求她,她就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宋甜儿只觉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就好像做了个梦?”

  柳无眉黯然道:“不错,有时连我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真?还是梦?”

  李红袖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听你这么一声,我又不想到那神水宫去了。”

  宋甜儿望着苏蓉蓉,道:“神水宫……神水宫?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她这话虽是问苏蓉蓉的,但不希望苏蓉蓉答复。

  因为她知道苏蓉蓉也一定回答不出。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有个问题。

  神水宫真是像苏蓉蓉所说的那样,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还是像柳无眉所说的那样,是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人间地狱?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喃喃道:“也许你们两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柳无眉道:“天下只有一个神水宫:绝没有第二个。”

  苏蓉蓉道:“我去的那地方就是神水宫,绝不会错。”

  她们的语气都是同样肯定。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人说绝不会弄错,我也许还不相信,但你们两位姑娘既然说绝不会弄错,那只怕就……”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柳无眉道:“你到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瞧见,怎知道那地方就是神水宫呢?”

  李红袖也立刻按着道:“是呀:你怎知菩提庵里那老尼姑,一定会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苏蓉蓉眼睛里发出了光,也抢着道:“是谁告诉你,要到神水宫去,一定要先经过那菩提庵的?这件事说不定根本就是那人做出来的圈套。”

  柳无眉道:“圈套?”

  苏蓉蓉道:“不错,圈套。”

  她按着道:“那人说不定和他……和楚留香有仇,所以故意设出这圈套来骗你,菩提庵那老尼姑自然也是和他串通的。”

  胡铁花拍手道:“一点也不错,他们这样做,就为的是要你杀楚留香,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李红袖道:“你喝了那杯茶后,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她们随便将你送到那里去,你反正都不会知道。”

  柳无眉沉吟着,缓缓道:“姑娘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李红袖道:“这自然很有道理,你去那地洞,说不定就在菩提庵的下面,你听到的那声音,说不定就是那老尼姑在说话。”

  柳无眉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件事既然有关我的生死,我又怎么会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呢?指点我这条路径的人,我自然很能信任他。”

  胡铁花嘿嘿笑道:“太信任别人的人,都要倒楣的,这道理你应该比别人都明白才是。”

  柳无眉红着脸垂下了头,道:“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绝不会说假话。”

  胡铁花道:“哦?我倒已有很久未曾见到不说谎的人了,我倒想瞧瞧这人是谁?”

  柳无眉道:“他老人家便是武林中人称“君子剑”的黄鲁直黄老剑客,我想各位多多少少总该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的事迹。”

  胡铁花立刻说不出话了,只因为他也知道,天下若有一个不说谎的人,那人必定就是这位“君子剑”黄鲁直。

  李红袖忍不住道:“她说的不错,这位黄老剑客倒的确不愧为诚实的君子,生平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谎话,最难得的是,他不但对朋友以诚相待,就算对他的仇敌,也一向是实话实说,从来不肯说谎的。”

  宋甜儿拍手笑道:“我们的李姑娘又想将她肚子里的学问卖弄卖弄了,她倒的确装了一肚子的掌故,说起来真能令人听出耳油。”

  她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半生不熟,简直比广东话还难懂,柳无眉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不过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君子剑”闯荡江湖的时候,她只怕还未出世哩,但听她的口气,对“君子剑”的往事她却像知道得很多。”

  却不知李红袖非但对“君子剑”的往事知道得不少,江湖中成名人物的事迹,她也很少有不知道的。

  胡铁花也忍不住问道:“你说黄老剑客对仇敌也不肯说谎,这我倒有些不懂了。”

  李红袖道:“你和人动手时,对方若问:“你最拿手的是什么功夫?最厉害的是那几招?出手时准备用什么招式?”你肯不肯告诉他?”

  胡铁花大笑道:“兵不厌诈,和人交手时,讲究的就是虚虚实实,才能令对方无法招架,自己若先将自己的底细都抖露出来,还和人打什么架。”

  李红袖道:“别人若问你这些话,你绝不肯告诉他吧!”

  胡铁花道:“那人若是我的对头,我自然不肯告诉他,可是我的对头也绝不问我这些话,因为他知道我没有发疯,我就算说了,也绝不会是真的。”

  李红袖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说的,就算说了,对方既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黄老剑客和人动手时,别人无论问他什么,他有一句就说一句,而且说出来绝不更改,他若说最后是准备以一招“飞鸟投林”去削对方的头巾,就绝不会用一招“玉女穿梭”去刺别人的胸膛。”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样和人交手,岂非必定要吃大亏么?”

  李红袖道:“不错,黄老剑客就因为这缘故,平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了,只因别人知道他这脾气后,要和他交手时,就一定要先问清楚。”

  胡铁花道:“黄老剑客固然是功力深厚,别人就算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也无法招架抵挡,但若遇到和他功力相若的人,岂非等于已不战而败?”

  李红袖叹道:“正是如此,所以有几次战役,黄老剑客明明应该胜的,却反而败了。,但也就因为他是位诚贸君子,所以别人纵然胜了他,也不忍伤他。”

  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么?”

  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只可惜黄老剑客不知在那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么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末可知。”

  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么?”

  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雨声。

  按着,就有三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三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畔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都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三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余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

  他身旁一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瞿,几乎比他整高了一个头,神气看拣报严肃,但目光却很慈和。

  此刻他双眉微皱,彷佛有些心事。

  后面还跟着一人,身材既不太高,也不算矮,容貌很平凡,很平和,基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这三人中,只有他看来没有那种名剑客慑人的手采,但也只有他神情最冷漠,令人不敢亲近。

  李玉函夫妇一见到这三个人,又倏地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那人也未瞧他们一眼,却向楚留香抱拳一揖。

  “玉剑”萧石长叹道:“老朽方才为竖子所愚,几乎铸下大错,实已无颜再见香帅。”

  楚留香立刻躬身道:“前辈言重了,在下怎担当得起。”

  那颀长老人也叹道:“老朽平生月信还末做出过什么负人之事,但此番……唉!此番实令老夫无地自容,但望香帅恕罪。”

  楚留香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萧石跌足道:“长话短说,老朽等本都已没有脸再见人了,但若就此一走了之,更不像话,是以转来向香帅负荆请罪。”

  胡铁花本来还对他们很气愤,但此刻见到他们竟不惜移尊降贵,来向个后生小子请罪赔礼,又不禁暗暗赞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认错,绝不推诿……这种武林前辈的风辈,的确令人佩服。”

  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惶恐,谦谢了几句,立刻就问道:“李老前辈的情况已好些了么?”

  萧石叹道:“观鱼兄此次虽因皇天有眼,因祸得福,但他久病之后,精气已虚,此番又动了真怒,旧病虽去,新病又生,虽经我们几个人合力将他真气引入正轨,但一时间只怕还是难以康复。”

  楚留香道:“铁山道长呢?”

  萧石黯然道:“这位道兄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未想到自己究竟已非少年了,怎经得起如此重创,方才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此刻的情况却似比观鱼兄更严重,幸好凌飞老乃是治伤的名家,此刻还在照料着他。”

  听到这里,李玉函已是泪流满面,柳无眉更早已泣不成声,夫妻两人一齐以首顿地,哽声道:“晚辈该死!都是晚辈该死!”

  他们不说话反倒好,这一说话,萧石怒气立刻又发作了,厉声道:“你两人还有胆子敢留在这里?你两人居然连我们都骗了,难道就不怕你们李家祖宗留下的家法。”

  李玉函流泪道:“晚辈也知道罪无可追,应该伏法,只求前辈饶了她一命,她……她………她本和此事无关的。”

  萧石怒道:“她若和此事无关,谁和此事有关?‘拥翠山庄’的声名已被你们毁尽了,难道还要留下她来丢人么?”

  柳无眉伏地痛哭道:“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和他无关,请前辈们饶了他吧!”

  苏蓉蓉她们听了这凄惨的哭声,又不禁为之恻然,正不知该如何为这一双同命的鸳鸯求情。

  谁知那颀长老人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也不必难受,我们受观鱼兄之托,本想来以家法处置你们的,但方才我们在上面已听了你们的话,也觉得你们的遭遇很可怜,并非没有可以原谅之处,我们已决定替你们去向观鱼兄求情了。”

  萧石连连跺足,苦笑道:“我方才已说过,要多教训教训他们的,你此刻怎地又对他们说实话了。”

  那颀长老人叹道:“他们看来已有痛悔之意,你何必再叫他们着急呢?”

  苏蓉蓉忍不住和李红袖相视一笑,只因听到这里,她们已猜出这颀长老人必是“君子剑”无疑了。

  可是莫说苏蓉蓉她们,就连楚留香竟也看不透那容貌平凡,神气冷漠的剑客是什么来历。

  他年纪看来彷佛比萧石、黄鲁直他们年轻些,但楚留香方才被困在剑阵中时,已觉出这人功力之深厚,剑法的老辣,绝不在萧石、铁山道长、凌飞阁、黄鲁直,和帅一帆这些前辈名剑客之下。

  何况他既是李观鱼的好友,也自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但楚留香却偏偏想不起前辈名家中有这样一个人来。

  楚留香正要探问他的名姓来历,谁知他却已转过身子,背负着双手,抬着头出神起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石和黄鲁直居然也没有将楚留香引见给他,他似乎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楚留香也不禁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君子剑”忽然望着苏蓉蓉道:“这位姑娘……”

  苏蓉蓉立刻检衽作礼道:“晚辈苏蓉蓉,有几件事正想请教前辈。”

  黄鲁直微笑道:“苏姑娘只管说吧!”

  苏蓉蓉沉吟了半晌,道:“前辈确知那菩提庵乃是神水宫的接引处么?”

  黄鲁直道:“不错。”

  他也沉吟了半晌,才接着道:“无眉问起我时,老朽本不知她为何要到神水宫去,只当她少年好奇,是在无意间随口问出来的。”

  苏蓉蓉道:“前辈可知道菩提庵那位老师太是何来历么?”

  黄鲁直追:“那位哑师太倒也可算是当世一位奇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无人听她说过一句话。”

  苏蓉蓉道:“她是真的残废,还是装聋作哑?”

  黄鲁直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装聋作哑数十年,想必有她的伤心事,老朽又何必再去追究她是真是假呢?”

  苏蓉蓉肃然道:“前辈胸襟,确非晚辈们所能企及,晚辈实在惭愧得很。”

  她垂手肃立,竟不再问了。

  饼了半晌,黄鲁直却忍不住问道:“苏姑娘想问的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吧?”

  苏蓉蓉又沉吟了很久,才恭声道:“晚辈的确还有事要请教前辈。”

  黄鲁直道:“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问?”

  苏蓉蓉道:“晚辈唯恐有些事是前辈不愿对外人道的,但晚辈若是问了,前辈又绝不会以虚言敷衍,是以晚辈不敢再问。”

  听到这里,胡铁花心里只觉暗暗好笑:“难怪老臭虫要叫这位姑娘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看来她的确很懂得问话的技巧,她嘴里虽说“不敢再问”,其实却无异已经将什么话都问了出来,而且还要人家非说不可。”

  黄鲁直果然笑了笑,道:“姑娘是否想问老朽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苏蓉蓉微笑不语。

  黄鲁直道:“其实这件事老朽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那平凡的黑衫剑客一眼,又按着道:“老朽也相信这人所说的话必真无假,只因他平生从未在老朽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更末对老朽说过一句假话。”

  苏蓉蓉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这人想必是前辈的红粉知己……”

  她故意将“红粉知己”四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

  黄鲁直果然忍不住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生平不二色,那有什么红粉知己。”

  苏蓉蓉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对前辈说起这件事来的,难道竟是位男士么?”

  黄鲁直道“嗯!”

  苏蓉蓉立刻追问道:“据晚辈所知,天下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知‘神水宫’的秘密,前辈这位朋友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黄鲁直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姑娘若问及老朽自己的事,老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件事却有关别人的秘密,恕老朽不能多说了。”

  他说话的时间,又瞟了那黑衫剑客一眼,忽然抱拳道:“老朽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那黑衫剑客已转过身,向楚留香匆匆一揖,就走了出去,两人都似乎再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半刻。

  萧石皱了皱眉,大声道:“鲁公,这里的事,你不管了么?”

  只听黄鲁直在石阶上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父子间的纠纷,别人想管也管不了的,观鱼兄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只要过了三五天,也就好了。”

  说到最后两句话,他已走得很远,萧石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来瞪着李玉函道:“你这两天最好莫要去见你的老头子,免得他又被你气得走火入魔,你最好远远的避开,等他的痛好了再回来,那时他有了力气,揍你的时候也可以揍得重些。”

  松鹤楼的菜本就很有名,何况大家又全都饿了,胡铁花固然是开怀畅饮,就连苏蓉蓉也喝了几杯。

  其中就只有黑珍珠彷佛有些心事,李玉函夫妇自然更食不下咽,他们本无颜跟着大家一起来的。

  但李红袖却说:“你们怎能到别的地方去呢?我们又不认得那菩提庵在那里,还要请你带路哩,难道你不肯帮忙?”

  宋甜儿也帮着李红袖拉他们,她说:“楚留香反正一定要到神水宫去的,只要他一到神水宫,就能将解药替你要出来,你放心好了。”

  别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但也并没有担心,因为无论多么大的危险楚留香都闯过了,他们认为‘水母阴姬’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还能将楚留香吞下去不成。

  真正担心的倒是楚留香自己。

  第二十一章 人皮面具

  因为只有他见识过石观音的武功,而右观音平生最畏惧的却是‘水母阴姬’,阴姬的武功究竟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何况她那‘神水宫’的秘密更不可思议。

  突听胡铁花道:“凌飞阁、萧石、铁山道长、黄鲁直,这四位我的确是人已闻名的了,但那位有些阴阳怪气的是何许人也?”

  李红袖道:“你说的可是那从来不笑,也从来不说话的人么?”

  胡铁花道:“就是他。”

  李红袖道:“我见到这人,也觉得有些奇怪,才想问问他来历的,谁知他们忽然间就走了。”

  苏蓉蓉微微一笑,道:“他们走得那么快,也许就是怕我们问他的来历。”

  李红袖道:“可是……李公子,你难道也不知那人是谁么?”

  李玉函摇了摇头,道:“那位前辈乃是黄老前辈请来的帮手,黄老前辈只说他剑法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绝不会误事,却不肯说出他的姓名来历。”

  李红袖皱眉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李玉函道:“当时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却不敢多问,只道萧老前辈他们来了之后,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李红袖道:“不错,萧大侠的确是交游广阔,武林中老一辈的成名英雄,多多少少都和“玉剑门”有些关系。”

  李玉函道:“但萧老前辈非但不认得他,连他的人都从来末见过,武林中成名的剑客,也绝没有一个人长得和他相似的。”

  苏蓉蓉忽又一笑,悠然道:“我早已知道世上绝不会有一个人认得他。”

  李红袖道:“为什么?”

  苏蓉蓉道:“那地室中光线很暗,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

  李红袖失声道:“难道他那张脸不是真的么?”

  苏蓉蓉笑了笑,望着楚留香道:“此人不但易容术非常高明,戴的人皮面具更十分精巧,所以才能瞒过你们这些大行家的眼睛。”

  楚留香也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胡铁花道:“你们看他笑得这副怪样子,就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似的,其实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笑,笑得让别人也猜不透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李红袖嫣然道:“你究竟不愧是他的知己。”

  胡铁花道:“那人的一张脸死死板板,全无表情,我也早就怀疑他脸上有花样了,可是却偏偏瞧不出丝毫破绽来。”

  苏蓉蓉道:“这只因他戴的那张人皮面具,和江湖常见的不同,那确是顶尖的好手制造出来的,可称得上是此中神品。”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制造这种人皮面具的人一向不多,近五十年来,精于此道的人一共也不超过十个,却只有三个能称得上是好手。”

  柳无眉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是那三个?”

  胡铁花道:“第一人叫“小神童”,只因他七八岁时就很有名,但活不到二十几岁就死了,能做人皮面具的人,可说没有一个好东四,只有他还不算太坏。”

  他戛然顿住语声,只因他发现苏蓉蓉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了悲伤之色,连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李红袖眼珠于一转,抢着道:“第二个人叫“千面人魔”,多年前就被“铁血大旗门”的铁中棠铁大侠杀了,而且还将他费了一生心血建造的“万妙宫”,烧成一片瓦砾,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也没有一张留下来的。”

  柳无眉道:“还有一个人呢?”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这人的名字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还是不要说的好。”

  柳无眉道:“他难道比“千面人魔”还要恶毒?”

  李红袖道:“千面人魔最多也只不过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而已,但这人却是既卑鄙,又无耻,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就不是个人。”

  柳无眉默然半晌,动容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不男不女的人妖“雄娘子”么?”

  李红袖恨恨道:“就是他,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每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古往今来,只怕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结仇比他更多的,所以他终年东躲西藏,就靠他制作的人皮面具来逃避仇家的追踪。”

  柳无眉道:“和黄老前辈一齐来的人,难道就是他?”

  楚留香微笑道:“黄老前辈一生正直,怎会和这种人为伍,何况,那雄娘子虽然狡猾善变,轻功剑法也算不弱,但十几年前便已恶贯满盈了。”

  柳无眉叹道:“我从小在沙漠里,对中原武林的掌故,本就很陌生。”

  楚留香微笑着接道:“拥翠山庄一向家风严正,自然更绝不会提起这种淫贼的名字,但雄娘子伏诛,在当时却的确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很多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赶去看他的尸体,为的只是要从他尸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柳无眉道:“江湖中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又怎知那尸体就是他呢?”

  楚留香道:“只因杀他的人不但将他的尸身高高吊起,还在上面用朱笔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这人便是采花淫贼雄娘子,所以神水宫才将之除去,为天下的女人除害。”

  柳无眉失声道:“神水宫?这雄娘子难道也是死在‘水母阴姬’手上的?”

  楚留香道:“不错,就因为杀他的人乃是神水宫主,所以江湖中人才确信那尸身必是雄娘子无疑,因为神水宫主绝不会弄错的。”

  胡铁花一直在望着苏蓉蓉,此刻忽然道:“这雄娘子的人虽死了,他做的人皮面具说不定还有几张留下来,那黑衫剑客头上戴的面具,说不定就是他的。”

  李红袖道:“绝不会。”

  胡铁花失笑道:“那面具上又没有写上招牌,你怎能如此肯定?”

  李红袖瞪了他一眼,道:“因为这雄娘子长得本就有些娘娘腔,却自负为天下第一个美男于,所以他作的面具,也都是美男子的模样,绝不会像那人戴的面具那么呆板平凡。”

  胡铁花道:“嗯!有道理。”

  李红袖道:“就因为他制作的面具很精巧,所以他一直将之珍如拱璧,小神童和千面人魔制的面具,江湖中还偶有留传,但他制的面具,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

  楚留香抢着道:“何况,他既然是死在神水宫主手里的,他纵有面具留下,也必定都在阴姬手上,绝不会传到外面来。”

  胡铁花瞟了苏蓉蓉一眼,道:“千面人魔和雄娘子既然都没有面具留下来,那么他戴约面具就必定是小神童留下来的了。”

  苏蓉蓉忽然道:“绝不会。”

  胡铁花早就觉得她一听到“小神童”这名字,神情就变得有些异样,所以此刻也不再追问,只让她自己说下去。

  苏蓉蓉果然按着道:““小神童”的面具,也绝没有流传到江湖中去。”

  胡铁花道:。“哦?。”

  苏蓉蓉眼圈又红了,垂苜道:“因为他约面具全都留给我了,因为我……我就是它的妹妹。”

  胡铁花怔了怔,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他早已听楚留香说过,李红袖、宋甜儿和苏蓉蓉这三个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都是孤儿。

  但他却想不到苏蓉蓉和小神童之间竟有这么深的关系,他的嘴虽闭着,眼睛却瞪着楚留香,像是在说:“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化身千万,原来全都是小神童的杰作,你这老臭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难道还想瞒着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家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那也是人家的自由,我们也不必追根究柢去问人家的面具是从那里来的,反正人家对我们并没有恶意。”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我方才去向李老前辈道别和道谢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我似的,黄老剑客见到我,就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这朋友是个很可怜的人,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希望我们原谅他。”

  李红袖道:“原谅他什么?黄鲁直为何会忽然对你说这些话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因为他就是对黄老剑客说出神水宫、菩提庵秘密的人,所以黄老剑客希望我们不要再来追究这件事。”

  胡铁花道:“所以你也就不准备再追究了,是么?”

  楚留香道:“我相信黄老剑客绝不会骗我,更不会陷害我,我既然答应了他,也就绝不能对他食言。”

  他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他私人的秘密,只要他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没有权去追问。”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就必定是奸恶的小人。”

  黑珍珠一直在回避着楚留香的目光,不敢瞧他。

  她那双深沉冷漠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就像是澄清的湖水上,已笼罩着一层凄迷的雾。

  此刻她却忽然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我实在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可是……现在你们既已又团聚在一起,我的罪孽也可以减轻些。”

  李红袖张大眼睛,道:“大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黑珍珠一笑,道:“只因我要走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话说出来的好,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宋甜儿和李红袖已拉住了它的手。

  宋甜儿着急道:“我们既已结拜成姐妹,你怎么能抛下我们一个人走。”

  黑珍珠道:“沙漠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但却是我的家……”

  她似也想起自己并没有家了,语声已哽咽起来。

  李红袖也着急道:“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你……”

  苏蓉蓉同声道:“不错,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宋甜儿大声道:“你若要走,我也跟你一齐走。”

  她们说的是那么诚恳,那么认真。

  黑珍珠目中的迷雾已变为雨点,她勉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却忍不住瞟了楚留香一眼,像是在说:“她们都不让我走,你呢?”。

  楚留香微笑道:“我们虽没有结拜成兄妹,但却是朋友,现在朋友有困难,你怎么能抛下朋友一走了之呢?”

  这句话果然很有效,黑珍珠幽出的叹了口气,道:“你……”

  楚留香道:“我希望你能陪红袖和甜儿到那菩提庵去,她们都是孩子,一点江湖历练都没有,你应该照顾她们才是。”

  黑珍珠沉默着,终于缓缓生了下去。

  宋甜儿展头笑道:“我们一定听她的话,绝不调皮捣蛋。”

  胡铁花“噗哧”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本来是很调皮捣蛋的了。”

  宋甜儿瞪了他一眼,却咬着嘴唇笑了。

  李红袖道:“你呢?”

  楚留香道:“但你们都不知道菩提庵在那里,所以还要请李公子为你们带路。”

  楚留香道:“我和小胡一道走,从另一条路进神水宫,由蓉儿带路,今天是初九,假如运气好,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在神水宫里碰头了。”

  李红袖道:“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最多只不过是进不去神水宫去,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是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放心,那‘水母阴姬’既然是女人,她就绝不忍杀死这老臭虫的。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不错,她最多只不过杀死你而已。”

  胡铁花也板起了脸,道:“我倒不怕她杀我,她若要嫁给我,那倒真麻烦了。”

  李红袖、宋甜儿早已笑得弯下了腰。

  宋甜儿吃吃笑道:“她若嫁给你,。神水宫土要改为“神酒宫”了。”

  这是个小小的山城,再进去就是绵亘百里的山区。楚留香、胡铁化和苏蓉蓉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傍晚了。

  无论到了任何地方,胡铁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先找一家酒铺,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酒却非喝不可。

  宁静的山城,街道上行人并不多,这时前面忽然走过来几个人,楚留香一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他们必是江湖客,胡铁花一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必是酒鬼,因为喝过酒的人眼睛都会变得和死鱼差不多的。

  喝过酒的人,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大,他们自己以为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但别人已被他们吵死了。

  胡铁花正想去向他们打听打听:“卖酒的地方在那里?”

  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咱们正在喝得过瘾,你为什么要将我带走?”

  另一人道:“方才走进“太白楼”的那两个老头子,你可知道是谁?”

  那人瞪眼道:“是谁?难道是你老的丈人不成?”

  另一人冷笑道:“他若真是我老丈人,我就露脸了……告诉你,他就是昔年将瓦崴寨十八家头儿都挑了的“君子剑”黄鲁直,你总该听说他的万儿吧?”

  那人怔了半晌,果然不敢再响。

  第三人却笑道:“听说这老头子和人动手的时候,先就告诉你他要用什么招式,这话可是真的么?”

  那人道:“你就算知道他要用什么招式,还是一样挡不住他的,咱们要喝酒,多的是地方,何必跟他在一起惹麻烦。”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楚留香身旁走过,其中有个人还瞪了苏蓉蓉一眼,似乎要吃吃豆腐,揩揩油。

  但一想“君子剑”就在附近,他也就老实了。

  等他们走远,胡铁花才笑着道:“想不到黄鲁直也到这里来了,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却不知他酒量如何,我去找他喝两杯吧?”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他并不想见我们。”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又恍然道:“那些人说他们有两个人,另一个必定就是那戴面具的人,他们说不定也是要到神水宫去的,否则怎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楚留香似乎在沉思着,并没有回答。

  胡铁花眼睛也亮了,道:“你猜得一定不错,那人一定和‘神水宫’有很深的关系,否则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神水宫’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苏蓉蓉一直静静的听着,只有她这种聪明的女子,才懂得男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应该闭起自己的嘴。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他们既有难言的苦衷,我们就不必去令人难堪,但方才那几个江湖客,却显见绝非善类,我们倒该留意留意他们才是。”

  胡铁花道:“对,我赞成。”

  楚留香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反对,因为跟着他们走,非但有闲事可管,而且还一定有酒可喝,这两样正都是你最喜欢的。”

  胡铁花大笑道:“老臭虫果然不愧我胡铁花的知己。”

  那几个江湖客去的地方果然有酒,但却并没有闲事可管,因为这几人居然都很老实,甚至没有一个发酒疯的。

  喝完了酒,他们居然就找了家客栈,关起房门来睡觉,过了半晌,只听鼾声如雷,居然真睡着了。

  楚留香也觉得很意外,胡铁花只要有酒喝,还没有喝醉,他也就并不想多事,他们自然不愿在晚上入山,于是也在那家客栈歇了下来。

  胡铁花还是老毛病;不肯回房去睡觉。

  饼了三更,楚留香才打着呵欠道:“明天咱们就要去找神水宫,你难道不想养足精神做正事么?”

  胡铁花发笑道:“我一睡多了就头晕,还是……”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嗤”的一响飨。

  一人沉着声音道:“楚留香,出来。”

  这五个字还末说完,胡铁花已窜出了窗子,他是从来也不怕别人暗算的,楚留香也只有跟了出去。

  只见一条黑影在前面的屋背上一闪,还似乎向楚留香招了招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掠出了七八丈。

  第二十二章 人为财死

  这人的轻功之高,实令楚留香都吃了一惊。

  胡铁花沉声道:“想不到我们没有找他的麻烦,他却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楚留香知道他说的“他”,就是指那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衫剑客,但楚留香却有些怀疑,道:“我看这人绝不会是他。”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隐藏自己的身份犹恐不及,怎会来找我们?”

  胡铁花道:“不是他是谁?你莫忘记,这样的高手,天下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道:“你也莫要忘记,这里已到了神水宫的禁区之内。”

  胡铁花笑了笑,道:“但这人却是个男的,绝不是神水宫门下,你难道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么?”

  他们一开口说话,身法就慢了下来,距离那人影也就更远了。

  胡铁花皱眉道:“快追。”

  楚留香道:“他既然来找我们,就一定会等着我们,我们何必着急。”

  只见前面那人影身法果然也慢了下来,竟停在一个矮小的屋脊上,频频向他们两人招手。楚留香忽然道:“你回去照顾蓉儿吧:莫要又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一心想要瞧瞧这身怀绝技的夜行人是谁,是为什么来找他们的,他实在舍不得回去。

  但这时楚留香已掠出很远。

  胡铁花只有叹息着回转身,喃喃道:“跟老臭虫在一起,好事总轮不到我的。”

  夜深人静,客栈里灯火多已熄灭,只有两间房子还亮着灯,一间是伙计们睡的,另一间就是楚留香的屋子。

  苏蓉蓉自然就住在楚留香隔壁。

  旁边院子里的三间房,就是那些江湖人睡的,他们屋子里的灯早已熄灭了,除了鼾声外就听不到别的动静。

  但胡铁花回到客栈的时候,这三间房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窗纸上已现出幢幢的人影。

  这些人深更半夜里忽然爬起来干什么?

  苏蓉蓉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胡铁花沉吟了半晌,索性在屋脊后藏了起来,暗中窥探着那三间屋子。

  他早已觉得那些人不是好路道,但若是他们半夜里起来是为了要做案,这山城中却并没有值得他们下手的对象。

  他们落脚在这里,显然另有目的。

  胡铁花眼睛瞪得大大的,暗道:“不管你们想干什么,今天既然撞见我,就活该你们倒楣。”

  饼了半晌,左面屋子里的灯忽又熄了,两条人影悄悄掠了出来,用手指在中间那间屋子的窗上弹了弹,道:“三更了。”

  屋子的人带着笑道:“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正在等着你们哩!”

  说话间,也有两个人提着大包袱走出来,道:“你们先提着这包袱,我们去解手。”

  外面两人笑骂道:“你们真是乡下佬,不聚财,喝了酒,尿就来。”

  他们笑骂着刚按着包袱,屋里出来约两个人袖底忽然各翻出一柄解腕尖刀,“嗤”的一声,剌入了外面两人的脖子。

  他们两人闷哼一声,立刻就倒了下来。

  另两人右手抽出尖刀,左手已塞了团棉布在他们刀口里,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手法当真是又干净,又俐落,显见是杀人的老手。

  这变化委实大出胡铁花意料之外,他实末想到这些人既末去杀人,也末去做案,反而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时右面屋子也掠出两个人,瞧见外面的情况,显然也吃了一惊,两人倒退一步,反手握住刀柄,厉声道:“雷老二,你想干什么?”

  那雷老二在鞋底上擦乾了刀上的血,笑嘻嘻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觉得一样东西若是四个人分,就要比六个人分好得多。”

  那两人对望一眼,全都笑了。

  雷老二道:“咱们虽然将那批鹰爪孙全甩脱了,但瞧这批货眼熟的人还大有人在,说不定后面还会有人跟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果然都是江洋大盗,而且刚做了一票好买卖,是为了逃避别人的追踪,才到这山城来的。

  那大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但看他们一竟不惜为了这票货自相残杀,包袱里显然绝不会是平凡之物。

  胡铁花的心已痒了,手也痒了,暗道:“我若不看看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今天晚上休想睡得着。”

  其实他当然不仅是想看看而已,这四人就像送上门来的肥猪,他若将他们推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

  这时雷老二已将包袱提了起来,胡铁花刚想掠下去,突见一条白影,就像是一片雪花般飘过来。

  雷老二一他们好像还没有瞧见,直到这白色的人影飘飘的落在他们面前,他们才吃了一惊。

  胡铁花也吃了一窟,因为这白色的人影,轻功实在高明,他猜不透这小小的山城竟会来了这么多绝顶的武功高手。

  他也看不清这人的脸,只瞧见它的身材很轻盈,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

  因为雷老二他们脸上的吃惊之态虽还末消失,眼睛却已眯了起来,色迷迷的瞧着这白衣女子。

  若能令男人的眼睛眯起来,这女子就一定不会丑的,胡铁花对这种事,一向很有经验。

  只听那白衣女子道:“地上的这两个人,是你们杀的么?”

  她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很好听,只是有些冷冰冰的。

  雷老三却笑了,道:“这两人是不是我们杀的,与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像姑娘这样的美人儿,难道还会在衙门里吃粮当差不成。”

  那白衣女子缓缓道:“你若在别的地方杀人,莫说杀两个,就算杀两百个也和我没关系,但在这里……”

  雷老二道:“这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同?”

  白衣女子道:“这地方不能杀人的。”

  雷老二一笑道:“但现在我已经杀人,姑娘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他对这女子本来还有畏惧之心,因为他也已看出这女子的轻功很高明,但现在他似乎已被这女子的美貌弄得有些神魂颠倒,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因为男人对美丽女人的提防之心总是特别小的。

  所以美丽的女人时常都能令男人上当。

  那白衣女子道:“你既然已杀了人,就只有两个法子了。”

  雷老二一道:“什么法子?”

  白衣女子道:“第一个法子,就是你将这两人的死尸吃下去,而且要用舌头将地上的血迹舔得乾干净净。”

  雷老二大笑道:“我这人什么都吃,只有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

  他笑声忽然停顿,彷佛已觉出这女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胡铁花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也知道她脸色一定变了。

  那女子已缓缓按着道:“你若不想吃死人,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第二个法子。”

  雷老二道:“什……什么法子?”

  白衣女子道:“这第二个法子就容易多了,你跟着我来吧!”

  她轻盈的转过身,人已掠上墙头。

  夜凉如水,自山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晚风,轻柔得就如同天鹅的羽毛,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轻盈的身子彷佛溶于这温柔的秋夜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胡铁花终于瞧见了她的脸。

  她也许并不十分美,但在如此幽静的夜色里,如此朦胧的星光下,她看来实在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雷老二和他的三个伙伴,似乎又已忘记了一切,四个人只不过迟疑了片刻,就一齐跟着她掠了出去。

  苏蓉蓉那间屋子里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以已睡得很熟,胡铁花受过上次的教训之后,现在已不敢大意。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看守在这里,苏蓉蓉若又中了别人的暗算,他不但没有脸见楚留香,简直没有脸做人了。

  但那白衣女子实在太美,人神秘,她叫那四个江湖人跟着她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要带他们到那里去?

  那大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胡铁花的好奇心简直已快爆炸了,他若不立刻跟着去看个明白,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疯的。

  他拚命的揉着鼻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就在这时,苏蓉蓉忽然自窗子里探出头来,向他招了招手。

  胡铁花一纵身就凉了过去,道:“原来你还没有睡。”

  苏蓉蓉抿嘴笑道:“你们喝了酒之后说话的声音连聋子都会被吵醒,我怎么睡得着呢?何况,今天晚上这院子里又这么热闹。”

  胡铁花道:“原来你都瞧见了。”

  苏蓉蓉道:“我看见你们追一个人出去,然后你又一个人回来了。”

  若在平时,胡铁花一定会乘机开开她和楚留香的玩笑,让她红一红脸,或者让她为楚留香着着急。

  但现在,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上面。

  所以他立刻问道:“方才隔壁院子里发生的事,你也瞧见了么?”

  苏蓉蓉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跟着去看看他们的下落?”

  胡铁花眼睛亮了,大喜道:“你也想去?我们一同去瞧瞧好不好?”

  苏蓉蓉道:“我不能去,因为那女子万一她也瞧见我,说不定就会有麻烦的,但你却没关系。”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苏蓉蓉道:“因为她认得我,却不认得你。”

  胡铁花立刻追问道:“她认得你?你也认得她么?它是什么人?”

  苏蓉蓉道:“她就是神水官派去找楚留香的人,叫宫南燕。”

  胡铁花一店,怔住了,喃喃道:“难怪她功夫不弱,原来是“水母”阴姬的徒弟。”

  苏蓉蓉道:“你更想去瞧瞧了,是么?”

  胡铁花又摸了摸克子,道:“可是你……”

  苏蓉蓉嫣然道:“你尽避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能照顾自己?”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是个好姑娘,难怪那老臭虫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你衔在嘴里,还怕一不小心会将你吞了下去。”

  他终于还是将苏蓉蓉的脸说红了,等他掠出墙外后,他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他很喜欢看美丽的少女们脸红的样子。他喜欢看到年轻的男女们两情相悦,他总觉得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事。

  他也很替楚留香欢喜,因为他觉得苏蓉蓉实在不错。

  他长长呼吸了口气,喃喃道:“那老臭虫实在比我走运。”

  可是现在也有令胡铁花烦恼的事,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那白衣女子和雷老二他们已连影子看不见了。

  他也知道宫南燕的脚程不会比他慢很多,但就凭雷老二他们四个人,他自信就算只用一条腿跳也能追得上他们的。

  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们是往那个方向走的?左面的路通向市街,右面通向官道,前面就是他方和楚留香追踪那神秘夜行人的方向。

  于是他就笔直向前面掠出,因为他走这条路,就算找不到宫南燕,最少也能遇着楚留香的。

  前面并没有路,只是一重重屋脊。

  他记得力才掠过这些屋脊时,下面的灯火都已熄了,山城中的人都知道小心火烛,很少有人点着灯睡觉的。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前面有家人的灯光很亮,而且还有一阵阵叮咚敲打之声,从院子里传出。

  这家人的院子里堆着很多木头,屋檐下悬着灯笼。

  胡铁花本想往旁边绕过去,但眼角却已瞥见院子里有两个人在敲着的竟是口棺材。

  这家竟是棺材店。

  无论多么小的城镇,都会有家棺材店的,因为每个地方都有人,每个人都有死的一天。

  这并不奇怪。

  弊材店里的人自然要钉棺材,棺材里一定有死人。

  这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两人为何三更半夜的忽然爬起来钉棺材,难道这附近忽然有人半夜暴毙么?

  纵然如此,也可以等到明天再钉呀!死人是绝不会着急的……活人,自然更不会急着进棺材了。

  胡铁花又不禁动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顿住身形,于是他立刻就发觉院子里竟有四口棺材。

  四日棺材有三日还没有钉上棺盖。

  三日棺材里都装着死人。

  胡铁花再不迟疑,飞身跃下院子,那正在钉棺材的两个人吃了一惊,连手里的钉锤都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也不理他们,只是急着去看那三口棺材里的死人,他只瞧了一眼,脸色已变了,失声鹫呼道:“原来是他们。”

  这棺材里的死人,竟是雷老二和他的朋友。

  胡铁花片刻之前还亲眼见到他们鲜蹦活跳的,做梦也想不到这四人现在已躺在棺材里。

  那两人已跪了下来,惊呼道:“大爷饶命,这不关小人们的事。”

  胡铁花见到他们已面无人色,知道他们必定已将他认做是雷老二的朋友了,他只有勉强笑着道:“我也知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两人年纪中较大的,似是棺材店的老板,壮起胆子道:“小人们本已睡着了,忽然有位仙女般的姑娘,将小人们叫醒,叫小人准备四口棺材,在院子里等着。”

  胡铁花道:“是个穿白衣服的姑娘么?”

  弊材店老板道:“不错,小人们虽觉奇怪,但这里时常都传说有仙女显灵的事,据说这山里的仙女很多,所以小人们也不敢不从命。”

  胡铁花冷笑道:“那些不是仙女,是水鬼。”

  弊材店老板倒抽了口凉气,头声道:“那位仙……水……姑娘过了半晌,就带了四……四位好汉回来了,看她对他们的样子,也并不凶狠,只是要其中一个人先付给我二十两银子。”

  胡铁花道:“那人怎么说?”

  弊材店老板道:“那……位好汉还像是很欢喜,说:“我和他们本就是朋友,替他们买口棺材,本是应该的。”小人听了这话,也松了口气,以为他们有朋友死了,所以那位姑娘就带他们来买棺材,这是照顾小人的生意,小人这里还很少有一天能卖出四口棺材的,谁知……”

  他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铁花望着棺材里的雷老二,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

  雷老二发现自己付钱原来是在替自己买棺材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这种滋味只怕很少有人能想像得到。

  饼了半晌,那棺材店老板才按着道:“谁知道等到他们付过银子之后,那位姑娘忽然道:“第二个法子只不过要你们的命,那实在容易极了。”小人们刚大吃一惊,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这四位好汉已一个个全都倒了下去。”

  他全身都在发抖,头声道:“小人平生还从未见过有人死得这么快的,四个活生生的人,不知怎地一来,就全都变成了死尸。”

  胡铁花也听得呆住了,道:“然后呢?”

  弊材店老板道:“然后……然后那位姑娘就忽然不见了。”

  他苦着脸接道:“这种事情说别人听,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的,所以小人们只有连夜将棺材钉好送走,才大爷你……你……”

  胡铁花一笑道:“你放心,我马上也会忽然不见的,总不会管你的事,可是,这四人本来提着个大包袱,你瞧见没有?”

  弊材店老板道:“好像是……是那位姑娘提走了,小人那时已吓得眼睛都发了花,实在并没有瞧清楚……”

  他话末说完,胡铁花果然也忽然不见了。

  以后这棺材店老板一连病了七天,若有人问他七天前晚上在干什么,他就发誓说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做了场噩梦。

  小小的土地庙旁,是间平房,里面有很多桌椅,原来是间私塾学堂,但老师并不住在里面,学生自然也早已放学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却点着根蜡烛,火光闪烁,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

  楚留香追到这里,前面那人影忽然停了下来。

  这人竟是个很乾很瘦的老头子,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但身子却仍很硬朗,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杆枪。

  他忽然回过身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楚香帅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当真令老朽开了眼界。”

  楚国香抱拳道:“前辈过奖了。”

  他已趁说话的时候,将这老人仔细观察了一遍,此刻忽又笑道:“普天之下,若还有在下追不上的人,那必定就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前辈才真令晚辈开了眼界。”

  那老人朗声大笑道:“听香帅这么样一说,老朽反而显得小家气了,其实老朽并不是故意想卖弄这身见不得人的功夫,老朽将香帅引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香帅所住的那家客栈里有几个人讨厌,所以说话有些不便。”

  很多人都以为年纪越大的人越谦虚,其实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不肯服输,越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

  奉承话若由一个和自己本事差不多的同行嘴里说出来,那更是过瘾无比,天下没有人不喜欢听的。

  戴独行若不想要楚留香瞧瞧他的功夫,他为何不走慢些呢?

  第二十三章 独行其是

  楚留香笑了,但瞬即皱眉道:“前辈所说的那几个讨厌的人,莫非是……”

  戴独行道:“就是住在你隔壁院子里的那几个人,老朽本是为了追踪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却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香帅。”

  楚留香笑道:“如此说来,晚辈倒该感激他们才是了,却不知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能劳动前辈的大驾?”

  戴独行笑了笑,道:“老头子最怕寂寞,因为他们总怕阎王会趁没有人的时候将他抓去,找这老头子也不例外,所以就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那几人虽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但最近却做了件很可恨的事,我老头子已发誓要他们的命。”

  他既末说出那件很可恨的事究竟是什么事?楚留香也就绝不多问,楚留香从来不喜欢多嘴的。

  戴独行道:“现在老朽既已找着他们,却还是没有下手,香帅只怕觉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道:“正是。”

  戴独行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们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什么地方不逃,竟逃到这里来,你总该知道在这附近是不便杀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晚辈也听说过,“水母”阴姬绝不许别人在‘神水宫’周围百里之内动手杀人,谁若犯了她的禁令,她就要谁的命……”

  戴独行又笑了笑,道:“老朽倒也不是怕她,只是好男不跟女斗,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何必再来跟女人斗气呢?”

  这老人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绝不肯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肯在别人面前输了嘴。

  楚留香心里虽觉得有些好笑,却只有附和着道:“前辈说的是,和女人斗气,倒楣的总是男人。”

  戴独行笑道:“老朽早就想和香帅喝两杯了,只可惜叫化子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只好暂借这地方用用,只望明天那位冬烘先生来的时候,莫要被我们留下来的酒气醺醉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不知前辈可准备了狗肉么?晚辈不吃狗肉的。”

  戴独行拍着他的肩头,大笑道:“我看你只怕也中了那些说书弹词人的毒,那些人一说起叫化子吃饭,旁边一定煨着一锅狗肉,其实叫化子也并非人人都吃狗肉的。”

  点着的蜡烛已烧了一半,桌子下的酒坛子已开封了,桌上还有一包包用油纸包着的卤菜戴独行果然是早已准备好要请客的样子。

  但就在几天前他还不愿和楚留香见面,这次为何忽然改变了呢?这几天之内是什么事令他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绝不是偶然遇见自己的,他一定有事要找楚留香,而且看来还是件很重要的事。

  喝了几杯之后,楚留香忽然笑道:“前辈是否早已知道‘神水宫’要找晚辈的麻烦,算准晚辈必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早就在这里等着,准备助晚辈一臂之力了?”

  戴独行怔了怔,举杯大笑道:“老朽常听别人说:楚留香是铁铸的胆子,却是水晶心肝,这话果然不错,果然什么事都休想瞒得过你。”

  楚留香道:“贵帮的消息果然灵通,前辈的仗义更令人感激,但这件事……”

  戴独行抢着道:“老朽也知道这件事是别人不能管,也管不了的,这次只不过是想来向香帅报告一件消息,聊报香帅对敝帮的恩情于万一。”

  楚留香火身道:“前辈言重了。”

  戴独行道:“老朽要说的这件事,也正和敝帮那不肖孽徒南宫灵有关。”

  楚留香道:“无花?”

  戴独行将酒杯重重搁到桌上,长叹道:“不错,无花,此人身在方外,却不守清规,竟将‘神水宫’里一位玉洁冰清的小泵娘引诱成奸,而陷人于死,这件事香帅想必是知道的。”

  楚留香道:“但晚辈从未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却不知前辈是怎会知道的?”

  戴独行叹道:“香帅隐恶扬善,不愿揭人隐私,这种德行固然可敬;怎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做的事无论多么秘密,迟早还是要被别人知道的。”

  他叹息着接道:“南宫灵虽然罪大恶极,但人死之后,也就一了百了,敝帮的几位长老决议之下,还是准备将他的遗体以帮主之礼安葬,这……这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此中苦衷,香帅想必也能了解。”

  楚留香道:“是。”

  戴独行道:“本帮弟子检点南宫灵生前的遗物,准备将之殉葬时,却发现他遗物中有个制作很古雅的木鱼。”

  楚留香微微皱了皱眉,道:“木鱼?”

  戴独行道:“就是出家人诵经时用的木鱼,敝帮子弟既不拜佛,也不念经,怎会有木鱼留下来呢?于是大家都想到这木鱼必定是无花寄存在那里的。”

  楚留香点着头道:“不错。”

  戴独行道:“大家想到南宫灵的一生,都是被这恶僧无花所害,都不免起了悲愤之心……”

  他黯然按着道:“要知道南宫灵小时候木是个善体人意的乖孩子,敝帮的长老们都对他有极深厚的感情。”

  楚留香叹着气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忖道:“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父母一定要认为是别人带坏的,这本是人之常情。”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其中尤其以王长老的必情最激动,竟忍不住将这木鱼夺过来,重重摔在地上,谁知木鱼摔碎之后,里面霓现出了一本纸簿。”

  楚留香动容道:“纸簿?上面记着的是什么事?”

  戴独行道:“这纸簿被收藏得这样隐秘,上面记载的纵非武功心法,也一定是极大的秘密,老朽等也并非喜欢揭人隐私的人,本来准备将它烧了的,但王长老却认为这其中的秘密说不定与丐帮有关,所以坚持要瞧瞧。”

  要知丐帮子弟素来以正道自居,而窥看别人的秘函私记,却是件很不光明磊落的事。

  所以戴独行才说了很多话解释,楚留香自然也只有唯唯称是。

  戴独行喝了杯酒,又按着道:“这木纸簿上记载的果然是无花一生的秘密,老朽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将这些丢人的事记载下来。”

  楚留香笑道:“这些事前辈虽觉得很丢人,无花却说不定反而觉得是自己的得意之事,他既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有逐条记下,聊以自慰了。”

  戴独行也笑了笑,道:“香帅对这些恶人的心理,的确研究得很透彻,难怪无论多么狡猾的人,一遇着香帅,轨无法遁形了。”

  楚留香只得又欠身谦谢,却问道:“无花记载的那些秘密中,莫非有关‘神水宫’的?”

  戴独行道:“正因如此,是以老朽才专程前来报告给香帅。”

  楚留香道:“不敢……”

  他沉吟着又道:“前辈的意思,是否要将他那本秘记借给晚辈一阅?”

  戴独行也沉吟着,缓缓道:“老朽本有此意,但……但无花号称“妙僧”,江湖中一些名门世家,都以能请到他做客为荣,所以……所以他那本秘记上,还记着不少别人家闺阁千金的隐私,若是泄露出一些,江湖就不知有多少人的好家庭要被拆散,多少位好女于要含羞而死,所以,老朽已将那本脏东西烧了。”

  楚留香道:“烧得好。”

  戴独行道:“但那上面所记载下有关‘神水宫’的事,老朽却已铭记在心,只因他也许就是唯一进过神水宫的男人,他的记载自然弥足珍贵。”

  楚留香道:“晚辈愿闻其详。”

  戴独行叹道:“他的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不但妙解音律书画,而且妙于说法,连神水宫阴宫主都闻得他的大名,而阴宫主却是位礼佛甚诚的人。”

  楚留香道:“这一点晚辈也曾听人说起过。”

  戴独行道:“神水宫主召他说法,无花非但觉得很荣幸,而且正中下怀,只因他早就在动那“天一神水”的主意了。”

  楚留香道:“要想致人于死,而死后却瞧不出中毒之象来,世上除了“天一神水”外,实无他物。”

  戴独行道:“但他虽然进了神水宫,却还是无机可乘,只因阴宫主对门下子弟的约束极严,他根本没有和那些姑娘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道:“哦!”

  戴独行道:“而且阴宫主并没有留他住在神水宫里,只不过每日由午时开始,请他来说法一个时辰,说完了立刻就有人送他出谷,想多停留一刻都办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接送他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戴独行道:“接送他的是四位神水宫的女弟子,四个人互相监视,本来实在可说是毫无可乘的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都已认为绝望了,谁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这四位姑娘中,竟有一位在对他偷偷的笑。”

  楚留香叹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司徒静了。”

  戴烛行道:“不错,但那时他并不知道司徒静这名字,他只觉得这位姑娘眼波中似乎脉脉含情,彷佛对他有意,只不过两人间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苦笑道:“像无花这种人,要调情是用不着说话的。”

  戴烛行道:“但没有机会,他还是无法下手。”

  楚留香道:“像他这种人,自然会自己制造机会。”

  戴独行恨恨道:“正是如此。”

  他按着道:“据他的记载,神水宫乃是一座山谷,谷中繁花如锦,宛如桃源,林木掩映间,点缀着许多亭台楼阁,就是神水宫女弟子们的居处。”

  楚留香暗道:“蓉儿果然没有说错,但柳无眉所说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戴独行道:“山谷中还有一道瀑布,势如飞龙,瀑布下有潭如镜,潭中有一块大石头,那也就是无花的说法之处。”

  他按着道:“无花一入谷就坐到这块大石头上来说法,说完了就走,他苦心筹划之下,觉得只有在这块大石头上做手脚。”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做什么手脚?”

  斗独行道:“这块大石块本就平滑如镜,有天他入谷后又故意踏了脚青苔泥泞,一踏上石头,就滑了下去。”。

  他恨恨接着道:“人人都知无花乃少林高足,若说他运站都站不稳,别人自然不信,但鞋底有了青苔泥泞,就难说了,何况他还故意连变几种身法,才跌入水中,此人做作之高明,连阴宫主都被瞒过了。”

  、楚留香苦笑暗忖道:“我又何尝不是被他瞒过许多次?一个人若能骗得过我,只怕就很少有骗不过的人了。”。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他全身湿透之后,自然难以安心说法,自然要先将衣服烘乾,这要求谁也不能说不合理,连阴宫主也无法拒绝,所以就叫人带他到山脚下的一座小庙里,还为他生起堆火烤衣服。”

  楚留香道:“要将衣服烤乾,至少要半个时辰,有半个时辰已可做许多事了。”

  戴独行道:“他以为那对他微笑的姑娘司徒静也一定会趁此机会,和他单独相处的,谁知却是另两位姑娘将他带到庙里来,而且生起火之后,立刻就退出去了,还将那座小庙的门窗全都关得紧紧的。”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诧异,道:“这么一来,无花岂非也无法可施了么?”

  戴独行道:“他正在发愁的时候,那位司徒姑娘竟忽然自神幔后走了出来,而且自愿献身于他,这一变化,据记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楚留香也为之动容,喃喃道:“那位司徒姑娘是自神幔后走出来的?如此说来,那小庙里必定有条秘道了……神水宫里每栋房子是不是都有秘道呢?是不是每条秘道都通向“水母”阴姬的居处?甚至还有秘道远达柳无眉所在的那菩提庵?”

  戴独行虽然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也没有问,只是接着道:“据他说,那司徒静原来是阴宫主最亲信的弟子之一,和他缠绵一度之后,就对他死心塌地,他只不过说想见识见识“天一神水”,司徒静就立刻为他偷了一瓶出来,两天后在他山谷的时候就偷偷交给了他。”

  楚留香讶然道:“竟有如此容易?”

  戴独行道:“他自己实也末想到这件事办得有如此容易,因为‘神水宫’的门下虽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他再也末想到司徒静竟会自愿献身,竟似比荡妇淫娃还要轻佻。”

  楚留香道:“而且她在一两天内就能将整瓶的“天一神水”偷出来,自然是“水母”阴姬宠信的弟子,她能得到水母的宠信,平日自然不是个轻佻淫荡的人,又怎会一见到无花,就完全变了?”

  戴独行叹道:“这只怕就是佛门所说的孽缘。”

  楚留香道:“以弟子看来,这其中只怕还另有隐情。”

  戴独行道:“无论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这件事总算已成过去,老朽今日重提旧事,只不过想让香帅对‘神水宫’的情况略有了解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那本私记既是无花写给自己看的,所记载的想必定是实情,所以,依老朽推测,阴宫主的居处只怕是在山腰地底,而且必定就在那水潭附近,所以无花在讲经的时候,她才能听得到。”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外面衣袂风岱,一人笑着道:“有酒有菜,却不找我来。戴老前击未免厚此而薄彼吧?”

  在笑声中闯进来的,自然就是胡铁花,但他也感免到现在并不是喝酒的时候,因为他现在急着要说话。

  楚留香听他说出了方才的经过,又不禁开始去摸鼻子了,他觉得很愉快或者很不愉快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摸鼻子。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摸鼻子,也用不着替蓉蓉担心,她比你想像中要能干得多。”

  楚留香沉吟道:“听你这么说,死的那六人并不能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角色,只不过偶尔做了一票大买卖而已。”

  戴独行抢着道:“不错,那六人并不是什么一流高手,老朽也并不是特地跟着他们来的,只不过在这里撞见了他们而已。”

  胡铁花笑道:“那样的角色,自然不值得劳动前辈大驾,前辈用不着解释,我们也看得出来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也绝不是为了对付他们的,只不过是那六人时运不济,才凑巧遇见了她。”

  戴独行道:“何以见得?”

  胡铁花大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前辈难道还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么?”

  戴独行微笑着,胡铁花就接着道:“宫南燕就是上次去找楚留香的人,阴姬既然派她去找堂堂的楚香帅,可见她必是‘神水宫’门下数一数二的角色,但那六个人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而已,也不值得劳动她大驾的。”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发觉你今天话说得太多,酒却喝得太少了。”

  戴独行道:“但这话并没有说错,‘神水宫’派出来找楚香帅的人,在宫中的身份必定很高,绝不会专程为了那六人山谷。”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鸡道是为了对付楚留香的么?但她们怎么会知道楚留香已到了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戴独行却已将桌上的酒菜全都装在一只麻袋里,又煽熄了烛火,沉声道:“黑夜孤灯,委实太引人注目,胡兄既能找到这里,别人也能找得到,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楚留香刚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脚,站在窗子旁的胡铁花却过了半晌之后,才看出夜色中又掠来两条人影。这两人身形都出奇的轻快,尤其是左面身材较矮的一人,楚留香和戴独行都是一等一的大行家,一眼就瞧出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而且始终都能保持着一种优雅从容的姿态,就彷佛在随着晚风中无声的节奏在飘然而舞。

  胡铁花瞧了瞧戴独行,又瞧了瞧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平日对自己的轻功也很自负,但今天晚上,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轻功都是要比他高出许多,就好像天下所有的轻功高手全都涌到这小城来了。

  铁独行悄悄打了个手势,三个人已全都自另一边的窗户里退了出去,窗外就是个草木很密的山坑。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隐身在草木阴影里,三个人心里都在暗暗猜测:这两人是谁?是为何而来的?他们决心要等着瞧个水落石出。

  ※※※

  那两人不但直奔这学堂而来,而且还似乎来过不止一次了,对这附近一带的地势都熟悉得很。他们在外面略一逡巡,就走进了这学堂,身材较矮的一人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脚步,沉声道:“这门怎地没有关上?”

  另一人微笑道:“小孩子们巴不得早些放学回家,那里还会记得关门?”

  那人沉吟着,道:“但在这里教学的还是那位王先生,我知道此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古板,做事素来谨慎得很,怎会……”

  身材较高的一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他只怕也被孩子们吵昏了头,何况,关不关门又有何妨,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劳动梁上君子的大驾。”

  第二十四章 生死之交

  这人的声音,和缓而苍老,听来竟熟悉得很。

  胡铁花和楚留香一时间正想不起他是谁,身材较矮的那人已走到窗口,他们方退出去的时候,也忘记将这扇窗子关上了。

  山坡挡住了星光,但依稀仍可辨出这人的面目,胡铁化和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有些惊讶。

  这人居然是他们在‘拥翠山庄’所见到的那神秘的黑衣剑客,另一人无疑就是“君子剑”黄鲁直了。

  这两人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而且行踪又如此隐秘,好像生怕被别人发觉,这又为的是什么呢?

  胡铁化和楚留香自然难免要觉得很奇怪。

  朦胧的夜色中,这黑衣人的面色看来似乎很沉重,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又彷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了会神,才长叹了一声:“我这些年来总是疑神疑鬼,你也许会……”

  黄鲁直走来拍引拍他的肩头,道:“我不怪你,在你这种环境下,谨慎小心些本是应该的。”

  黑衣人垂下了头,黯然道:“普天之下,人人想将我置之于死地,只有你……你对我却始终不弃,而我非但无法报答你,反而总是要连累你。”

  黄鲁直道:“交友贵乎相知,无论你封别人怎样,但对我,却始终忠诚如一,似乎在我眼中,你在世上比任何人都可靠得多。”

  他微笑着接道:“这年头朋友越来越难交,像你这样的朋友,我这一辈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黑衣人目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也微笑着道:“这句话本该我说的,江湖中人若知道“君子剑”竟和我结为生死之交,怕比听到天峰大师还俗娶了老婆还要奇怪。”

  他语声中虽有了笑容,但面上却仍然死板板的。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

  胡铁化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暗忖道:“这人脸上果然戴着面具。”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半夜里跑到这无人的学堂来,究竟存着什么居心?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冲出去,将这人头上的人皮面具剥下来,瞧个清楚,问个明白。

  饼了半晌,只听黄鲁直道:“今天晚上,我本来不该来的……”

  黑衣人抢着道:“我一定要你来,只因我一定要你瞧瞧她。”

  他目光中又充满了兴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怕平生也没有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

  黄鲁直也微笑着道:“我不必看,也知道她必定又聪明,又美丽,只不过……恐怕多了一个人在旁边,你们说话会有些不便。”

  黑衣人道:“有什么不便,她早就听我说过你了,今天能见到你,她也一定会觉得很欢喜。”

  他忽又笑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两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样开心过了,以后怕也不会再有……”

  黄鲁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开心的日子,就不要说丧气话,现在时候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将酒菜摆出来吧!”

  这两个果然是来等人的,而且还要喝两杯。

  胡铁花心里暗暗的笑:“想不到这学堂今夜变成酒店了,而且生意还真不错,每个人都要来喝两杯。”

  楚国香却更奇怪,听他们的说法,这黑衣人在等的竟似乎是他的情人,但他为何要约会到这种地方见面呢?

  那女孩子难道也和他一样见不得人么?

  只见黑衣人果然带来了一大袋东西,他一样样的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还带着笑道:“炒蚕豆和花生米虽然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但她却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上次她一个人就几乎吃了两斤。”

  黄鲁直道:“不错,越是平常的东西,有些人越是觉得珍贵,这怕也就是那些天潢贵胄们的悲哀,因为他们虽然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乐趣,他们反而永远也享受不到。”

  黑衣人默然半晌,忽然转过身,喃喃道:“我实在对不起她,我本该带她走的,但我却是个懦夫,竟眼看着她去忍受那种要命的寂寞。”

  他以背对着黄鲁直,也不愿被黄鲁直看到他在悄悄的拭泪,却不知窗外黑暗中有三个人正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黄鲁直已燃起了一根蜡烛,屋子里虽然光亮了,但却骤然沉寂了下来,亮光并不能令这沉寂变得好受些。

  因为他们正在等待,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事会比等待更难受的,竟鲁直已渐渐有些不安。

  黑衣人走到窗口,出神的望着远方。

  远方的黑暗吏浓,他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现在怕早已过了三更。”

  黄鲁直道:“还没有那么晚吧?”

  黑衣人又摇了摇头,道:“你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黄鲁直勉强笑道:“绝不会不来的。”

  黑衣人转过身,黯然道:“其实,她不来也好,我若是她,也未必会来的,我……”

  突听门外“笃”的一会,黑衣人和黄鲁直霍然转过身,就发现一条瓢逸而苗条的白衣人影,已站在门口。

  门外还是很黑暗,胡铁花并没有看清这白衣人影,却发现楚留香的嘴忽然张开了,就好像忽然破人踩了一脚。

  只因他已看清门外这仙子般的白衣人影,他已看到她那美丽而冷漠的眼睛,这人赫然竟是宫南燕。

  他再也想不到黑衣人在这里等的竟是宫南燕,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宫南燕,竟是这黑衣人魂牵梦萦的情人。

  他一直认为宫南燕是世上最圣洁,最不可冒渎的女子,谁知道她居然也有个地下的情郎。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外面就算是他老婆,他怕都不会比此刻更惊讶。

  因为令男人们最生气的事,就是他不能得到的女人,别人反而得到了,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

  只见黑衣人欢喜的迎了上去,却又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宫姑娘,是你。”

  爆南燕轻盈的走了进来,淡淡道:“我忽然有些私事,所以来迟,抱歉得很。”

  她嘴里虽在说抱歉,但语气冷漠,谁都可以听出她连一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楚留香暗中忽又松了口气。

  因为他已看出宫南燕和这黑衣人绝没有什么亲蜜的关系,那么,黑衣人等的难道并不是她么?

  既然不是她,她为何要来呢?

  黑衣人怔了半晌,垂下了头,道:“小静她……她不能来了,是么?”

  爆南燕道:“她若能来,我就不会来了,是吗?”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不来也好,我早就说过,她不来也好。”

  黄鲁直忽然道:“是不是改期了?”

  他满攘着希望,望着宫南燕,宫南燕却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她以后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黑衣人的一双手忽然抽挛着紧握了起来,嗄声道:“她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信带给我?”

  爆南燕道:“没有。”

  黑衣人身子颤抖着,忽然狂吼道:“为什么?你师傅明明答应过我,每隔五年让我见她一面的,现在为什么反悔了,为什么?”

  爆南燕冷冷道:“我师傅并没有反悔,她老人家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黑衣人道:“那么她为何不来见我?我绝不相信她会不愿见我。”

  爆南燕道:“她也不是不愿见你,而是已不能见你了。”

  黑衣人身子骤然一震,就彷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难道……难道已……”

  爆南燕居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已永远不必再忍受人世间的痛苦了,她实在比你我都幸运得多。”

  她话末说完,黑衣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黄鲁直抢过去扶住他,嗄声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她是怎样死的?”

  爆南燕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为了维护‘神水宫’的光荣而死的,只因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孩子,我们都为她骄傲。”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我恨高兴……”

  说到“高兴”两字,他目中已流下泪来。

  爆南燕又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你的运气,因为你实在不配的。”

  听到这里,楚留香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受。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全都想错了,这黑衣人等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

  只听宫南燕冷冷接道:“现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宫’就再也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家师希望你以后最好莫到这附近来。”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尸骨……:“宫南燕道:“她的尸骨,我们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爆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决心不再听黑衣人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忽又转回头,悠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个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只是点了点头。

  爆南燕道:“很好,你若见到他,最好杀了他,因为司徒静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脸都气白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圣洁”的宫南燕姑娘,说起谎话来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还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惊讶,因为他更想不到这黑衣人的女儿,竟是为无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静。

  只听“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紧握着双拳,哼声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么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生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饼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为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化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第一个君子人,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么偏偏远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铁独行已自他们身旁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么?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磨折,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此便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阻,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想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一,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垂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泵。

  黄鲁直脸色也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最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目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睑看来份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有女怀春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着,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

  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

  胡铁花道:“因为他此去必死无疑,竟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

  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齐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份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做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唯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祥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凉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末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晓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韵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时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要被对方发觉,而且边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峥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饼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乾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亿,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于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童年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于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都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那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亿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亿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外,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爆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那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畔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么,她怎会在这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也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的反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眉梢眼角,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么?

  楚留香暗暗叹息,难怪雄娘子对自己容貌那么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此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么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楚留香想不通了。

  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

  那么,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有人也许要问:“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么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问题很愚蠢。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于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份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然后雄娘子忽然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那黑色皮囊中的东西都埋了下去,这皮囊中装的自然是他易容之物。

  但他还是将至皮襄提在手里。

  空的皮囊还有什么用呢?楚留香又觉得很奇怪。

  这时日色虽已西斜,阳光却仍普照着大地,雄娘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慢的向前走了出去。

  他似乎比楚留香更着急,也等不到天黑了。

  楚留香直等他转过一片山坳,才敢追过去,谁知等他也转过那山坳时,竟又失去了雄娘子的踪迹。

  这山坳后竟是绝路,两旁山立如壁,中间一片山壁近面而起,就像是一只缺了边的匣于。

  雄娘子既已走入这匣子里,怎会又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发现身后有人在追踪?可是这里三面山壁,插翅也难飞渡,他难道还能钻入地下不成?

  这的确是件令人惊异的事,但楚留香的惊异很快就已过去,他小心的搜索了半晌,就发现中间的山壁和左面的山壁间,有一线空隙。

  这空隙宽仅尺余,而且长满了杂草和藤萝,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雄娘子在此间失踪,算准了这里必定还有退路,那么他就算搜索得再仔细,也绝不会发现这两面巨大的山壁间,还有这么样一条秘径。

  穿过这条秘径,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就忽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水声潺潺,如在耳畔。晨雾凄迷,弥慢了这亘古以来便少有人踪的山谷。

  楚留香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循着流水声走过去,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距离秘密近了一步。

  却也距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种奇异的“嘶嘶”声传了过来。

  楚留香立刻停下脚步,全身伏在地上,蛇一般向前滑动了两三尺,他就看到雄娘子。

  那神秘的流水,就在雄娘子脚畔,此刻他双手捧着那黑色的皮囊,正在用力的向皮囊中吹着气。

  那皮囊迅速的膨胀了起来,大加车轮。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暗道:“原来他是要用这皮囊作皮筏,然后再乘着皮筏顺流而下,直入神水宫。”

  只见雄娘子果然已将皮筏在水中放下,又伸出一只脚去试探皮筏的载重量,然后就轻轻的坐了上去。

  皮筏眼看就要顺流而下,楚留香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追下去,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嘶”的一声。

  雄娘子忽然自皮筏上窜了起来,雪白的轻衣四散飞起,就像是已和凄迷的浓雾溶为一体。

  那皮筏在水中风车般不停的旋转,越转越小,转过十七八次之后,“哧”的飞了出去。

  暗中显然有人将皮筏击破了,皮筏泄气,才会旋转不停。

  雄娘子已落在岸边,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之意,顿了顿足,刚想转身飞奔,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一个娇媚的语声带着笑道:“你既已来了,何必走呢?”

  只听水声软乃,已有一叶轻舟,冲破迷雾,缓缓荡出,船头上站着个苗条的白衣人影,掌中长篙一点,轻舟已燕子般飘到岸边。

  雄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白衣女娇笑着道:“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但我早已知道你会来的,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

  幽秘的绝谷、浓雾、流水,似女实男,死而复活的江湖巨盗,这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与诡异。

  现在,浓雾中竟又忽然出现了这燕子般的轻舟,幽灵般的美女,就连楚留香也不禁觉得手在发冷。

  这一切事究竟是真?是幻?连他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只觉这白衣女于风姿绰约,彷佛绝美,但在这浓密的雾中,他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容貌。

  雄娘子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是,我非来一趟不可。”

  那白衣女戛然顿住了笑声,道:“你难道已忘记了你昔日立下的毒誓么?”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声音很熟悉。

  按着,他又发现这白衣女和雄娘子站在一起,无论装束、姿态和丰采,竟都有几分相似。

  雄娘子黯然道:“我没有忘记,我只不过想看看我女儿的坟墓。”

  白衣女道:“那也只不过是一坯黄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想看,去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坟墓也一样,天下所有的坟墓都差不多。”

  她这句话说得忽然尖刻起来,楚留香听了这句话,才想起自然分辨不出,因为楚留香想不到像她如此冷漠的女子,居然也有笑的时候。

  谁知这时宫南燕竟又娇笑了起来,柔声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来伤害你的,你莫要生我的气好吗?我……我下次一定不说了。”

  楚留香几乎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绝不相信宫南燕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这女子的确是宫南燕,她轻盈的下了船,走到雄娘子面前,雄娘子只是木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爆南燕嫣然笑道:“这就是你本来面目么?难怪她总是说我长得很像你,甚至比你的女儿还像你……”

  雄娘子忽然抬起头,道:“她……她时常在你面前说起我?”

  爆南燕道:“嗯!”

  她围着雄娘子走了一圈,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也时常想起她么?”

  雄娘子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早已将什么人都忘了。”

  爆南燕吃吃笑道:“好个薄情的人,别人为了你死去活来,你却将别人忘得乾干净净,世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动心的么?”

  雄娘子道:“没有。”

  他轻轻咬着嘴唇,就像是个娇羞的少女。

  爆南燕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实在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也难怪那么多女孩子心甘情愿约为你死,就连我……我也……”

  她的睑似乎红了,垂头去弄着女角。

  雄娘子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柔声道:“你也怎么样?”

  爆南燕头垂得更低,道:“别人都说你最了解女人,你难道就不了解我?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雄娘子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忽又放开,长叹道:“我还是不明白好些。”

  爆南燕道:“为什么?”

  雄娘子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不能……不能害了你。”

  爆南燕道:“我也是个女人,我也要……也要……”

  雄娘子叹道:“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纯洁,那么可爱,只要能远远的望着你,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温柔的叙说着,楚留香在暗中听得只有叹息。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女孩子最爱听的,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她在男人心目中和别人不同,都希望男人崇拜她。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些话后,若还能拒绝他,那才真是怪事,楚留香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幸好这里没有色狼在偷听。

  这些话若被色狼们学会,世上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要遭殃了。

  但转念一想,楚留香又不禁苦笑,暗道:“一个男人若已有资格被称为“色狼”,这些话他必定早已说得滚瓜烂熟了,又何必再来学呢?”

  第二十六章 虎穴龙潭

  星光已升起,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最坚强的女子也会变得软弱起来的,宫南燕已偎入雄娘子怀里。

  雄娘子轻抚着她的柔发,轻轻道:“你总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永远守在一起的。”

  爆南燕道:“我知道。”

  雄娘子道:“你不后悔?”

  爆南燕道:“我绝不后悔,只要能有一次,让我以后能有个甜蜜的回亿,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雄娘子不再说话,他的手滑进了她了她的衣服……

  楚留香虽然不是君子,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悄悄翻了个身,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星星似乎在向他眨眼。

  爆南燕竟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想不到。

  可是,女孩子到了她这种年纪,可有谁不怀春呢?

  楚留香暗暗叹息,暗暗苦笑。

  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错过了机会。

  突听宫南燕道:“你……你要到那里去?”

  楚留香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只见雄娘子忽然自那小船里坐了起来,轻轻的叹息着道:“我也舍不得走,可是时候已不早了,我一定要去……”

  爆南燕道:“你要去找小静的……”

  雄娘子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她父亲,总该去看看她最后的归宿。”

  爆南燕道:“你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的,现在……”

  一只粉光致致的手臂自小舟中伸出来,将雄娘子又拉了下去——他早就在等宫南燕说这句话了。

  楚留香自然也知道雄娘子这是在利用她,可是他既不能说破,也不能阻止,因为这是宫南燕心甘情愿的。

  他知道当一个女人,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阻止,否则她就算不杀你,也要恨你一辈子。

  轻舟忽然剧烈的动荡起来,风中传来了销魂的呻吟。

  星光更朦胧。

  楚留香只有闭上眼睛。

  但他却不能塞住耳朵,过了半晌,只听宫南燕梦呓般低语道:“你真……真的,难怪那些女人情愿为你死,难怪她永远忘不了你,怕到死也忘不了你。”

  楚留香又不禁奇怪。

  爆南燕说的“她”是谁呢?是雄娘子的情人?

  雄娘子在低低的喘息,道:“你也很好。”

  爆南燕腻声道:“我难道比她还好?”

  雄娘子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她,难道你和她也……”

  爆南燕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通:“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好?”

  雄娘子似乎怔了怔,道:“你难道是因为她……”

  爆南燕道:“不错,就因为她得到了你,所以找也一定要得到你。”

  这句话刚说完,雄娘子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声。

  楚留香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只见雄娘子已赤裸着自小舟里站了起来,颤抖着站在船头。

  星光下,迷雾中,他苍白的胸膛上鲜血不断的往外冒。

  只听宫南燕吃吃笑道:“你何必吃惊,我只不过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瞧瞧而已。”

  雄娘子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的创口,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爆南燕道:“你还不知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不停的笑着,忽然也站了起来,在低迷的星光下,她成熟的少女胴体,看来晶莹如玉。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恶魔般的妖气,美丽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和杀机,她瞪着雄娘子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你了,我不能忍受她在我面前提起你,说我多么像你,只要一提起你,我就难受得要发疯。”

  雄娘子嗄声道:“你……你在吃醋?难道你竟会爱上她不成?”

  爆南燕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她?为什么不能?”

  雄娘子吃惊的瞧着她,人却已倒了下去。

  现在,楚留香又不知道宫南燕所说的“她”究竟是男,还是女了,“她”若是男的,怎会是雄娘子的情人。

  “她”若是女的,宫南燕又怎会爱上她?

  楚留香实在猜不到她们这三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

  只听“噗通”一声,雄娘子已跌入流水,二十年的苦行忏悔,终于还是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他毕竟还是死在女人手里。

  爆南燕站在船头,痴痴的望着星光下的流水。

  然后她也跃入水里,将身上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洗得乾干净净,等她穿好衣服时,她看来又是那么圣洁了。

  夜色已浓,浓雾反而淡了些。

  一声软乃,轻舟又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留香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也潜入水中,别人都说他轻功第一,他自己却认为水性比轻功还好得多。

  就算鱼跃入水里,也绝不会有他这么灵活。

  轻舟在前面走,他潜伏在水下,暗暗追踪,他相信宫南燕在此时此刻,绝不会发觉到后面有人追踪的。

  无论任何人在做过这种事后,感觉都会变得迟钝些。

  小溪旁的风物在有星有雾的晚上必定甚美,楚留香虽看不到,却可以想像,想像永远比实际更美得多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小舟以已荡入了一条山隙里,水底的水草很多,而且带着种阴森森的气息。

  他也想伸出头来瞧瞧,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又过了半晌,他就听到小舟靠岸的声音。

  他还是没有伸出头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究竟能在水底潜伏多久,宋甜儿总认为他可以在水下睡觉。

  水底的世界,比水上安静得多。

  他又等了很久,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他就用一堆水草盖着头,自水面下悄悄露出了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神水宫。

  这那里是人间的山谷,简直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楚留香想起苏蓉蓉曾经说过,山谷里本有千百只各式各样的鸟,现在鸟已沉睡了,人却似还没有睡。

  图画般的山林间,还亮着一点点灯光,映着那一憧撞亭台楼阁,竹藤茅舍,也映着那一道瀑布。

  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灿烂如银,奇怪的是,这么大的瀑布自半空中倒挂而下,泄入湖中,水声并不震耳,反而如鸣琴奏玉,听来但觉神清气爽,显然水力已被巧妙的宣泄了很多。

  风声中似乎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衬着瑶碧般的流水声,使这图画般的山谷,看来更平和而安详。

  但楚留香却又想起苏蓉蓉的姑姑曾经警戒过她:“若在山谷中随意走动,立刻就会有可怕的灾祸。”

  在如此平和安详的地方,又怎会有可怕的灾祸呢?

  楚留香已发现这地方并不是表面看来那么平静,‘神水宫’也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圣洁的地方。

  这里必定隐藏着许多惊人可怕的秘密。

  他现在已不但要向“水母”阴姬解释误会,还决心要查探此间的秘密,所以他行动更得份外小心。

  小舟还停留在岸边,宫南燕却已瞧不见了。山谷中静悄悄的没有人踪,楚留香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考虑了半晌,忽然想起了无花的遭遇——这所有的一切事,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尼庵中开始的。

  极目望去,山脚旁果然有座尼庵。“水母”阴姬是否就在这尼庵中呢?楚留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先到这尼庵中瞧个究竟。

  尼庵中灯光黝暗,莹莹如鬼火。

  楚留香几乎花了半个时辰,才由岸边潜到这里,他确信自己绝没有发出比蚊子更大的声音。

  这段路途虽非遥远,但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得到了。

  尼庵中静悄无人,一尘不染,但庵前的几十级石阶,也都平滑清净得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低垂的神幔前,一灯如豆,楚留香在四面查探了很久,断定这里绝没有人时,才飞身而入。

  他知道这尼庵中有条秘道,说不定就是通向“水母”阴姬住处的,可是,秘道究竟在那里呢?

  神案前有三只蒲团,秘密是否就在蒲团下?

  楚留香将三只蒲团都移开了,蒲团下也是平整的石地,他失望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到神幔上。

  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掀神幔。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叹息声是那么轻,但在楚留香此刻听来,却无异青天之霹雳,他想退,但知道退已来不及了。

  表火般的灯光下,他已看到一条白衣人影,她就像幽灵般忽然自地底出现,正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只听她叹息着道:“这里已有二十年未曾流血了,你何必一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苦笑着揉了揉鼻子,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死的。”

  他发现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无情的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残酷的痕迹。

  她的目光虽也十分冷漠,但却并没有什么杀机。

  这难道就是如今天下人畏之如虎的“水母”阴姬?

  白衣如云的中年美妇人仍然在静静的瞧着他。

  楚留香勉强一笑,按着道:“晚辈此来,只不过是想拜见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见的人,否则你现在还想活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么前辈是……”

  白衣美妇道:“将死人,何必还要问别人的名字?”

  楚留香道:“前辈若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呢?”

  白衣美妇黯然道:“我不能动手,在这世上,我已只有一个亲人,我怎么能杀死她的心上人呢?”

  楚留香动容道:“前辈知道我是……”

  。白衣美妇淡淡一笑,道:“世上除了楚留香外,还有谁能走得到这里?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深深一礼,道:“晚辈早已听蓉儿说起过你老人家了,今日能见到你老人家,实在是晚辈天大的运气。”

  白衣美妇道:“我也听蓉儿说起过你,若不是你,蓉儿已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步了,就为了报答你此番恩情,我也不能难为你。”

  她四下望了一眼,按着道:“幸而今天是我当值,别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快走吧!”

  楚留香道:“晚辈既已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见阴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沉下了脸,厉声道:“你永远也见不着她的,除非你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躬身道:“只求你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晚辈就已感激不尽,别的事,晚辈再也不敢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白衣美妇根本不理他,只是挥手道:“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快。”

  楚留香也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躬身道:“晚辈知道这里有一条秘道……”

  白衣美妇变色道:“秘道?什么秘道?”

  楚留香见她一听到“秘道”两字,神情就立刻为之大变,由此可见,这秘道的关系必定很大。

  他更不肯走了,陪着笑道:“此间若无秘道,你老人家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呢?”

  白衣美妇怒道:“你难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老人家若不肯说,晚辈就只好死在这里了。”

  白衣美妇瞪着他,她实在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真沉得住气,她不说话,他就静静的等着,就在这时,那似有似无的悠扬乐声忽然变急,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铮锵不绝。

  白衣美妇的面色也忽然变了,沉声道:“还有谁和你一齐来的?”

  楚留香道:“就只晚辈一人,并无……”

  白衣美妇面带惊惶之色,截口道:“乐声示警,已又有外人入谷而来,若非你的同伴,会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神水宫果然是警戒森严,竟连那仙韵般的乐声,都是她们的传警之法。

  白衣美妇一步掠到门口,四下瞧了一眼,又退了回来,厉声道:“此刻人虽还未到,但警乐一起,谷中弟子便已各就方位,无论谁只要入谷一步,便是有去无回的了,你为何还不快走,还留在这里,难道定要连累我么?”

  楚留香叹道:“此谷既已变为死谷,怕连鸟雀也难飞渡,却叫晚辈迈向何处呢?”

  白衣美妇变色道:“你……你不妨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等事过之后,我再设法带你出去。”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揉着鼻子道:“晚辈若是随意乱走,可能步步俱是危机,晚辈也不知该躲到那里,除非前辈将那条秘道示知,让晚辈躲进去。”

  白衣美妇顿脚道:“秘道,秘道,你就知道这里有条秘道,但你不知道,这秘道的枢纽就在宫主寝室中,只能由里面出来,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去。”

  楚留香怔了怔,一颗心已不禁往下沉。

  这时急骤的乐声又已缓慢下来,但楚留香已知道这缓慢的节奏中,每一拍都潜伏着杀机。

  他也知道这白衣美妇的惊惶绝不是假装出来的,神水宫主若是知道她循私通敌,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于是楚留香再也不说什么,只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前辈指教。”

  话未说完,他已转身掠了出去。

  白衣美妇似乎要追出去,但又停住了脚步,她美丽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之色,黯然道:“蓉儿,莫要怪我,不是我不想救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楚留香此番一出了这尼庵,就已步入死亡了。

  夜色很深,每一个地方看来都彷佛是绝好的藏身之处,但楚留香却知道黑暗中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每一个看来很秘密的藏身处,都可能是诱人的陷阱,只要他妄走一步,就可能死。

  可是他也绝不能就这样站着不动,这美丽而幽静的山谷,简直已没有他立足容身之地。

  风吹木叶,似乎有衣袂带风声随风而来,楚留香忽然发觉远处白影一闪,正是掠到这边来的。

  他只要再稍有迟疑,就立刻要被人发现了。

  在星光下看来,平静的湖水灿烂如银。

  楚留香忽然向湖水中滑了下去。

  平静的湖水只不过被激起了个小小的漩涡,漩涡还末消失,已有一条白衣人影掠了过来。

  她几乎和宫南燕同样美丽,飞掠的姿态也那么动人,明亮的眼波四下一转,皱了皱眉,轻唤道:“三姐。”

  那白衣美妇立刻自尼庵中迎出,道:“什么事?”

  少女道:“我方见到这里好像有条人的影子,三姐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白衣美妇道:“没有呀!”

  她笑了笑,又道:“警乐方起,人必定还末入谷,怎会到了这里?”

  少女目光闪动,喃喃道:“难道我还会看错么?这倒怪了。”

  白衣美妇冷笑道:“九妹你的一双夜眼虽然厉害,但我也不是瞎子聋子,这里若是有人,我怎么会一点动静都不知道?”

  少女陪笑道:“三姐何必动气,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白衣美妇这才展颜一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只不过,这里方若真有人,现在到那里去了呢?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少女笑道:“是呀:他除非跃入神湖,否则无论躲到那里都要触动警讯,可是,他若真的敢跃入神湖,也难免要发出些声音,除非他是条鲤鱼精。”

  她笑着向那白衣美妇摆了摆手,又道:“客人怕已快到了,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三姐你也开始准备吧!人家既然敢到这里来,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

  只见她飞仙般自银湖上掠过,转瞬便已不见。

  白衣美妇望着湖水呆果的出了半晌神,喃喃道:“死里逃生,算你走运,危机犹在,小心小心。”

  楚留香潜入水底,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在方那一瞬之间,他的生与死就几乎已没有距离,但现在已安全了,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湖水出奇的清澈,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水晶,天上的星光月色,几乎可以笔直照入湖底。

  湖底铺着雪白的沙子,也在闪闪发光。

  楚留香在水底,简直就和在空气中一样自由。

  海洋、江河、湖泊、池塘,甚至青海的盐水湖、江南的浊水溪,对每一种水性,他都熟悉得如观掌指。

  水底下的奇妙世界,正是他衷心热爱的。

  水下每一种生物,都像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以随时唤出她们的名字。

  但此刻,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美丽的小湖,竟是个死湖,水面下竟没有任何生物,没有鱼虾,没有蚌蛤,甚至连水草都没有。

  楚留香觉得自己就彷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城市虽然整齐而洁净,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小湖的四周,都堆砌着巨大而美丽的青白石块,瀑布落在水面,在水底激出了一串串珍珠的泡沫。

  第二十七章 水母阴姬

  若是换了别人,潜伏在如此美丽而平静的湖水中,一定要以为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了。

  但楚留香总觉得这地方有点不对,直到他在巨大的石块与石块间,找到了一个很隐密的藏身处,他的心才算走了下来。

  然后,他就立刻想起了两件奇怪的事。

  这里的秘道既然只能出,不能入,那么“水母”阴姬建造这些秘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又有人侵入了神水宫,来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身子刚好嵌在两块巨石间,这两块巨石都有一截露出水面,楚留香忍不住也伸出头去。

  他歪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两块巨石的阴影恰巧掩护着他,他觉得这地势很好,绝不会被人发现。

  他实在想看看这有勇气冒险侵入神水宫的人是谁。

  山谷中还是很平静,从水底下露出半边脸来看这山谷,那感觉又和自己置身在谷中时不同了。

  所有的景物都像是更遥远,更朦胧,完全不像是真实的,只像是一幅图画,一个梦……

  但楚留香并没有心情来欣赏这梦般朦胧的美景,他只是留意着黑暗中那些最幽秘的地方。

  他还是瞧不见一个人。

  就在这时,他发现三条人影箭一般自远方山谷的入口处窜了出来,三个人的轻功都是第一流的身手。

  这三人似乎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身形,人谷之后,立刻就展动身法,向瀑布这边扑了过去。

  星光下瞧着他们的身形,他们的脸在月色中一闪,楚留香骤然吃了一惊,几乎将一口湖水都吞下肚去。

  这三人竟是黄鲁直、胡铁化和戴独行。

  也就在这时,四面忽然出现了十余条白衣人影,有的站在树梢,有的随风飘荡,就像是一群黑夜的幽灵。

  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也似吃了一惊,身形急遽的自半空中下降,同时落在湖畔的一块石块上。

  三个人背对着背,凝神待敌。

  但那些白衣人并没向他们扑过来,只是远远的站着,静静的望着他们,异样的沉静,令人窒息。

  到后来还是胡铁花憋不住了,大声道:“这地方就是神水宫?”

  远处也不知是谁,冷冷道:“你们既然来了,还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胡铁花打了个哈哈,道:“初次上门的人,自然要先问问是否找对了地方。”

  一人道:“你找对了。”

  另一人道:“三是从那里来的?有何见教?”

  这人的声音比较温和,也比较有礼,楚留香已听出她就是方在尼庵中掩护过他的白衣美妇人。

  胡铁花似乎还在犹疑,黄鲁直已朗声道:“在下柳州黄鲁直,这位是丐帮的前辈戴独行戴老爷子,还有一位就是名满天下的胡铁花。”

  他一面说,楚留香一面在暗中苦笑:“此人果然不愧为君子,句句都是说的老实话。”

  黄鲁直、戴独行、胡铁花,这三人可说都是叱吒风云,名震武林的大人物,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头”的豪杰。

  但神水宫的弟子听到他们的名字,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白衣美妇只是沉沉“哦”了一声道:“很好,三位就请抛下兵刃,听候发落吧!”

  胡铁花仰天大笑了起来,道:“抛下兵刃,听候发落?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

  白衣美妇皱了皱眉,轻叹道:“蝼蚁尚且生,你们何必一心求死?”

  黄鲁直像是生怕胡铁花又出言不逊,赶紧抱拳道:“在下等来此并无恶意,只不过来找两个朋友。”

  白衣美妇厉声道:“朋友?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你们的朋友?”

  黄鲁直道:“他们自然不是贵宫弟子,只不过是……”

  白衣美妇面色又变了变,截口道:“这里绝没有外来的人,普天之下,谁也没有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趁夜间入神水宫。”

  黄鲁直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沉重。

  黄鲁直沉声道:“他们也许并没有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也和你一样都是君子,说的都是老实话?”

  方在湖边巡弋的少女忽然一掠而出,厉声道:“你们已是将死的人了,我们根本用不着再跟你们说话。”

  黄鲁直还末开口,戴独行已怒喝道…“我老人家也根本懒得跟你们说话,快去叫“水母”阴姬出来吧!”

  那少女冷冷道:“好,你们一死,我就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

  她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已知道是非打起来不可的了,因为别人也许会受‘神水宫’的气,但胡铁花却是谁的气也不受的。

  丙然她的话刚说完,已响起两声怒叱。

  胡铁花和戴独行箭一般直窜了出去。

  戴独行掌中兵刃只不过是条黑黝黝的短棒,丐帮弟子行走江湖时,除了这条打狗棒外,绝不许再带其他兵刃。

  这是丐帮历代相传的帮规。

  胡铁花自命双掌无敌,对敌时平生从不用兵刃,但此刻却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柄摺铁刀。

  这柄刀他一直隐在肘后,此刻刀光一闪,“八方风雨”竟是虎虎生威,绝不在武林任何一位使刀的名家之下。

  楚留香知道他这是存心以威烈刚猛的刀法,来克制‘神水宫’如行云流水般以阴柔见长的武功。

  白衣美妇怒喝道:“二十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在此地动武,你们的胆子倒真不小。”

  喝声中,已有七八个白衣女分别向胡铁化和戴独行迎了上去,她们的身法果然无一不是轻柔曼妙,超群绝俗。

  黄鲁直大叫道:“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但他的话还末说完,已有三四人将他围住,掌影如蝴蝶翻飞,四面八方的向他拍了过来。

  黄鲁直叹了口气,反手一撤,“呛”龙吟,一柄精光耀目的长剑出鞘,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剑法虽沉稳厚重,不失“君子”之风,但招式之若辣,功力之深厚,果然不愧为一代剑法宗匠。

  远处的乐声又转急,似已觉出来的这三人不好对付,急骤的乐声中,剑气刀光已弥漫了整个山谷。

  对付胡铁花的四人显然最吃力,因为黄鲁直和戴触行自恃年纪和身份,还不肯出手太狠。

  但胡铁花心里惦记着楚留香的安危,一心想将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打倒,手下那里还肯留情。

  只见他出刀如龙飞,收刀如虎踞,‘神水宫’门下的掌法虽然变化万千,诡秘难测,却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道这些白衣女子纵有独步天下的“水母”阴姬之心法传授,怎奈临敌交手的经验却嫌不足。

  是以她们往往会错过先机。

  但胡铁花、戴独行,却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非但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而且每一招出手之判断都正确无误,每一人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使出什么样的招式,攻向对方最弱之一环。

  以此刻的战局而论,他们似已稳稳占了上风。

  可是,他们纵然能占胜,又有什么用呢?

  “水母”阴姬还没有现身,白衣美妇、宫南燕,这些神水宫的主力此刻也都还没有出手。

  胡铁花他们迟早还是必败无疑。

  楚留香紧张得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采出水面了,他此刻才知道看别人动手,实在比自己出手还要紧张得多。

  他恨不得也冲出去,加入战围,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这么样做,那么他们四人也许都不免要葬身在这里。

  “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先找出“水母”阴姬的弱点,然后再一下子将她的七寸制住。

  他算准“水母”阴姬迟早都要现身的。

  只要她露面,他就有机会。

  楚留香心里虽然焦急,神水宫弟子却更焦急。

  她们自视极高,从来也未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认为只要自己一出手,立刻就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却不知对方这三人竟都是当今天下顶尖儿的高手,错非是神水宫,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早已被他们一脚平了。这三人联手作战,天下怕还找不出更强的阵容。

  突听一声娇呼,已有一个白衣女凌空倒凉了出去,她左手捂着右臂,鲜血已自指缝里向外沁出。

  胡铁花狂笑道:“若非看在你是个女人,这一刀就要你的命了。”

  那少女“九妹”冷笑道:“刀猛而无劲,气躁而不凝,这样的武功,也敢来卖狂。”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你武功必定满不错的了,我倒想瞧瞧。”

  九妹叱道:“正是要你瞧瞧。”

  吃声中,她也扑入了战圈,另三一个白衣女本来招式已递出,但她一双纤织玉手却先到了胡铁花眼前。

  胡铁花刀背一立,刀刃忽然向外一翻,九妹这一招若是不撤,一只春葱的玉手就要毁在刀锋上了。

  但她变招实在快,手腕一反,直取胡铁花左颚。

  这一招变化自然,丝毫不带烟火气,但也就因为她这变化太顺理成章,是以久经大敌的胡铁花,早已算准了她的出手。

  他的刀锋早已先在那里等着她了。

  九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经验太少,出手的判断不正确,只道对方已将自己使出的武功招式摸透了。

  她心里暗暗吃惊,变招更不如方凌厉流动。

  胡铁花大笑道:“招快而无力,气怯而不勇,这样的武功,也敢在我面前卖狂,若非我怜香惜玉,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早就变成葱花了。”

  他这“葱花”两字当真用得妙极,楚国香听得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他也知道胡铁花这并不是在吃豆腐或开玩笑,而是在故意激怒对方,这“攻心之战”正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九妹江湖不老,自然难免上当,脸都气红了,她求胜之心一切,出手就更难保持冷静。

  胡铁花以一对四,刀光如云炼,居然又占了上风。

  忽然间,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人退了下去。

  戴独行也大笑道:“小心些,若非老夫不愿以大压小,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就要变成葱油饼了。”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刀斩葱花,棍打葱油饼,只差黄老爷子的剑挑菊油鸡了。”

  黄鲁直却沉声道:“你们年纪太轻,临敌经验不足,心浮气躁,再打下去,必有伤亡,还是快请你们的宫主出来吧!”

  楚留香暗叹道:“此人果然是温良君子,诚实不欺,看来这“君子剑”三字,倒的确是名实相副的。”

  他心里更焦急,因为他知道‘神水宫’雄居天下,必非徒具虚名,这些弟子的武功已算一流身手,“水母”阴姬必定更有惊人的绝艺,她一现身,局面必定要大为改观,怕是凶多吉少。

  但“水母”阴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呢?

  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感觉到平静的湖水中似乎有了湍激的水流,他约两条腿已隐隐感觉到一种压力。

  这种感觉极轻微,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察,但楚留香身体毛孔俱可呼吸,感觉之敏锐,非任何人可比。

  他身子立刻潜入水中,向左面一块巨石后的空隙挤了进去,全身缩骨,比他平常的体积至少小了三分之一。

  他出生入死,这一生中所冒的险,比平常一百个人加起来都多,若非他反应快,应变更快,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这一次,他这种超人的应变能力又救了他。

  他发现就在他右面的那块巨石已在移动,他腿上感到的压力,就是这块巨石移动时推动水流所造成的。

  他若还没有躲入这空隙里。,两边的巨石就要将他夹住。

  巨石既存移动,湖底显然也有秘道,“水母”阴姬的秘密,显然就在湖底,楚留香这时的兴奋,实在难以形容。

  两块巨石并没有完全合拢,中间还有一线空隙。

  楚留香侧着头,从这条空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连串水泡自石后冲流了出来,按着,却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虽然在水中,但长袍并没有湿贴在她们身上,反有如在风中一般飘动。

  楚留香已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宫南燕,她的眼睛在水中看来,显得更朦胧,更深邃,也更美丽。

  她拉着另一人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她们在水中行动,几乎就和在陆地上同样安祥而自然。

  楚留香看不到另一人的面貌,只觉得它是个很高大的女子,几乎比宫南燕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这人难道就是那神秘而可怕的“水母”阴姬么?

  只见宫南燕牵着她,忽然将她的手放在面颊上用力磨擦着,目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爱欲。

  这人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发,看来就像是一双很恩爱的情侣,绝不像是师徒间应有的举动。

  这人难道并不是阴姬,而是个男的?

  楚留香又看糊涂了,这时宫南燕终于已放开手,但一双充满了爱欲的目光却还是凝住在这人脸上。

  这人却已转过身,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很浓的肩,鼻于更坚挺而硕大,薄薄的嘴紧紧闭着,显示出她是个很有毅力和决心的人。

  这是张很不平凡的脸,那坚挺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有一种慑人的威严,她的神情更显出她一向是唯我独尊,从来也没有人敢反抗她,除了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外,别人绝不配有这么样一张脸。

  但这却并不像是一张女人的睑,若非她的身材很明显是女人的,楚留香几乎要认为“水母”阴姬是个男人。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升出湖面,反而缓缓走到湖心,楚留香这才发现湖心有块白石,她就在白石上盘膝坐下。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已闹得天翻地复,她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正觉得奇怪“水母”阴姬已向宫南燕摆了摆手,宫南燕也向石头这边打了个手式。

  刹那间,但见一股强烈的激流,自湖心那块白石下冲起,形成了一条水柱,将阴姬直托了上去。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有一条水柱冲天而起,升起三丈后,才四下溅出,就在这水柱的顶端,竟盘膝端坐着个白衣人。

  星光灿烂,水柱也闪闪的发着光。

  远远看来,就彷佛白衣观音自湖底飞升,端坐在一座七宝琉璃莲台上,法相庄严,令人不敢仰视。

  远处的乐声已变得柔和而庄严。

  所有的白衣女都退了下去,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了这如镜的银湖,湖上的莲座,座上的法相。

  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仰面而望,他们虽然经多见广,此刻也不禁为之屏息股栗,神魂飞越。

  这时宫南燕也自湖心如飞仙般凉到湖岸,日如闪电,面罩秋霜,闪电般的目光一扫,冷冷道:“宫主法身已现,你们还不跪倒三拜?”

  胡铁花忽然笑了。

  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敢笑,胆子实在不小,连宫南燕目中都不禁露出了一丝惊奇之色。

  只听胡铁花大笑道:“法身?三拜?你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么?”

  爆南燕皱了皱眉,道:“这狂徒是谁?”

  九妹抢先拜倒,道:“此人自称胡铁花,和他同来的是“君子剑”黄鲁直,丐帮戴独行。”

  爆南燕冷笑道:“你们三人是否自觉武功不弱,竟敢闯到这里来?”

  戴烛行仰天狂笑道:“在下等功夫虽不惊人,却也还过得去。”

  “水母”阴姬忽然道:“此人是谁的门下?”

  她这句话不问戴独行自己,反而问宫南燕,彷佛她根本不愿和男人说话,戴独行不禁又笑道:“我老人家出道的时候,她还不知在那里呢?你问她,她又怎会知道我老人家的来历。”

  爆南燕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此人本是横行两河的独行盗,三十岁后,才改邪归正,投入丐帮,明虽是当时帮主吕南的弟子,其实却是吕南首徒朱明代师传艺,传授武功给他的,是以他入门虽晚,在帮中辈份却很高。”

  “水母”阴姬道:“他武功是否已得了朱明真传?”

  爆南燕道:“朱明号称钢拳铁掌,内力之强,掌力之厚,在丐帮中可称空前绝后,他怎么比得上,只不过他本是独行盗出身,是以轻功似乎比朱明还胜一筹,又因为他本使的是剑,所以他的棍法中揉合了“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的变化,在当今丐帮中,可算是第一人了。”

  她居然将戴独行的来历和武功如数家珍般说了出来,这下子戴触行可笑不出了,暗暗忖道:“神水宫弟子素来不和外人来往,谁知她们秀才不出门,竟能知天下事,看来神水宫倒的确有些名堂。”

  只听“水母”阴姬冷笑道:“就连朱明,平生也不敢妄入本宫一步,想不到此人的胆子竟比朱明还大。”

  第二十八章 生死之搏

  水母阴姬随手向胡铁花一指,道:“这人呢?”

  胡铁花瞪着宫南燕,心里暗暗得意:“你若连我的武功来历都知道,那我才算佩服你了。”

  爆南燕果然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此人和楚留香一样,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只知他们本都是世家子,而且自幼好武,是以家里为他们请了不少武师,但他们的武功却绝不是这些武师能教出来的。”

  胡铁花点着头,微笑道:“一点也不错。”

  爆南燕道:“所以当时有许多人怀疑,他们家里一定有位隐迹江湖的风尘异人,在暗中偷偷传授给他们武功,也有人怀疑他们凑巧得到了一本前辈高人留下来的武功秘笈。”

  胡铁花笑道:“你能知道这么多,已算不容易了。”

  爆南燕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可是,他和楚留香虽是一齐长大的,武功的路数,却绝不相同,他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似乎和昔年“铁血大旗门”的武功有些相似。”

  胡铁花忽然笑不出来了,面上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爆南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接着道:“昔年铁中棠重振铁血大旗门后,”夜帝”父子就和大旗门中一位叫赤足汉的前辈,远游海外,他们曾经经过此人的故乡,以弟子推测,楚留香的武功也许是夜帝的传授,赤足汉却收了此人做徒弟。”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次你猜的虽不中方不远矣,难怪江湖中人人都怕你们,看来你们果然真有两下子。”

  听到“夜帝”和“铁血大旗门”的名字,连“水母”阴姬也不禁为之声然动容,沉吟半晌,道:“这三人是为何而来的?”

  九妹躬身道:“他们说是来找人的。”

  那白衣美妇也躬身道:“弟子早已告诉他们,本谷绝无外人出入,他们居然还不相信。”

  “水母”阴姬冷笑道:“他们想怎样?”

  胡铁花抢着道:“你是不是要我们说老实话?”

  爆南燕道:“说。”

  胡铁花笑了笑,道:“我们本是来找人的,人既不在这里,我们现在已经想走了。”

  爆南燕冷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本宫一向是来得走不得的。你想进来,绝没有人拦阻,你若想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水母忽又道:“告诉他们,无论他们用什么法子,只要他们能将本宫自这圣水莲台上推下去,本宫就放他们走。”

  爆南燕道:“你们只要……”

  胡铁花大笑道:“我们又不是聋子,她说的话我们已听见了,用不着你再说一次。”

  戴独行道:“却不知她说的话算不算数?”

  爆南燕沉着脸道:“宫主令出如山!永无更改。”

  胡铁化和戴独行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喜色。

  他们见到这“水母”阴姬坐在激涌的水花上,竟安如泰山,已知道此人非但轻功已登峰造极,气功亦深不可测,他们的确未必是她的敌手,她若找他们挑战,以他们的身份,既不能拒绝,也不能三个打一个,那么今天他们怕是的确很难活着走出这神水宫了。可是现在阴姬既然如此托大,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凭他们三个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还不能将她自这根本坐不稳的水柱上逼下来,那才真是怪事。

  胡铁花生怕她又改变主意,故意冷笑道:“人家既然一定要这么样做,我们也没法子,是么?”

  戴独行道:“这就叫客随主使。”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但我们却还要商量商量,不知行不行?”

  水母只挥了挥手,宫南燕就冷冷道:“反正你们商量也无用的,去吧!”

  胡铁花将黄鲁直和戴独行拉到一边,忍不住笑道:“看来这次“水母”阴姬的斛斗是裁定的了”黄鲁直却皱眉道:“可是,她既敢这么样做,说不定我心有致胜的把握。”

  戴独行笑道:“你也不必太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凭我们三人之力,一冲而上,就算她连人带柱子都是铁铸的,也难免要被我们冲倒。”

  黄鲁直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阴姬能有什么稳操胜算的法子,但他为人谨慎,还有些不放心,道:“铁人是死的,她却是活的,我们三人一齐全力冲过去,若是被她闪开,那时你们上无可借之力,下无立足之地,怕就难免要跌入湖中,纵然不被她们所擒,也无颜再试第二次了。”

  戴独行也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也有道理。”

  黄鲁直道:“是以,以在下愚见,我们三个人绝不能同时出手,只因三人同上,虽然力量大些,但一击不中,后方便不继……”

  戴独行道:“但我们三人若是分开出手,力量岂非更不够了么?”

  黄滔直道:“我先以长虹贯日的身法,向她冲过去,看她如何招架闪避,胡兄紧随在我后门,等我一击不中,胡兄再向她进攻,这次她身法已变了一次,气力必已消耗,变化必已稍缓,就算胡兄这一击仍不中,等到戴老爷子作第三击时,她必已成了强弩之末,戴老爷子就不难一击奏功了。”

  戴独行拘掌道:“不错,这法子果然妥当得多。”

  胡铁花却摇了摇头,道:“这法子也不好。”

  戴独行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她真力显然在我们之上,而且我们向她进攻时,身子凌空,全无着力之处,她坐在水柱上,无论如何总比我们稳些,是以我们若是分三次出手,很可能都被她以掌方震得一个个的跌下来。”

  黄鲁直失色道:“不错,她的身法根本不必变化,只要安坐在上面,以先天掌力向我们击出,我们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戴烛行却望着胡铁花笑道:“你既然这么样说,想必已有好主意。”

  胡铁花压低声音道:“最好的法子,还是由我们三个人一齐冲过去,但我却并不向她进攻,身子凌空后,我就改变方向,去斩她座下的水柱,你们两人不妨虚张声威,来掩护我,也不必真的和她力拚。”

  他笑了笑,按着道:“只要水柱被冲散,她还能在上面坐得住么?”

  这法子说出来,连黄鲁直都不禁喜动颜色。

  戴独行拉住胡铁花的手,笑道:“我闯了几十年江湖,想不到竟不如你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黄鲁直道:“胡兄果然是智勇双全,非人能及。”

  戴独行道:“这就叫做:射人先射马,马若倒了,人还能坐得住么?”

  他们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实是无懈可击,妙不可言,“水母”阴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番也必败无疑。

  胡铁花笑道:“这些坏主意,我本来是想不出来的,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天天和那老臭虫在一起已渐渐被他教坏了。”

  黄鲁直怔了怔,道:“老臭虫是谁?”

  戴独行失笑道:“此人莫非臭得很,才会有这么样一个外号。”

  胡铁花笑道:“别的臭虫都很具,这只老臭虫却是香的。”

  楚留香等到宫南燕也掠上湖面,又等了很久,才缓缓将右边那块石头推开一点,探出了半个身子。

  只见石后果然有条秘密的水道,秘道中的流水与湖水相通,亦然清澈如镜,极目望夫,不见人影。

  楚留香虽然极担心胡铁花他们的安危,但这机会却绝不可失,只要他龙找出阴姬的秘密,就能救得了他们。

  否则,他出去也没有用。

  水道两旁都铺着白玉般的大理石板,流水也似在闪闪发光,楚留香游鱼般滑了进去,立刻就知道不妙。

  他记得宫南燕方向这边摆了摆手,然后地下的泉水才喷激而出,那么,这水道的门户后,显然必定有人在操纵喷泉的枢纽。

  楚留香想到这点时,已经太迟了。

  一柄分水刺已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击自然末必能伤得了他,但糟糕的是,只要他行踪一被神水宫中的人发觉,不但他自己所有的计到全无法实现,那白衣妇人也要被连累了,他就算能将出手的这人杀死,但行踪还是难免被泄露。

  他行动一直都很小心,不想在最后已接近成功时,却还是犯了一次错误——一次致命的错误。

  “水母”阴姬仍然端坐在水柱上动也不动,彷佛就算要她在上面坐上个三天五天,她照样还是稳如泰山的。

  爆南燕却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你们商量完了吗?”

  胡铁花笑了笑,道:“完了。”

  爆南燕目光闪动,冷笑道:“就凭你们三人,难道还能商量出什么妙计不成?”

  她这话是望着黄鲁直说的。

  黄鲁直果然道:“在下等商量的……”

  他居然像是又要说老实话了,戴独行和胡铁花不约而同,大声道:“我们话已说够,动手吧!”

  他们早已约好了手势,此刻胡铁花一挥手,三个人就立刻并肩掠起,刀光剑影已化做飞虹,横贯了湖面。

  要知“水母”阴姬座下的水柱已高有三丈,水柱在湖心,距离湖岸便不止六丈,戴独行他们轻功就算高极,也难一掠六丈。

  但他们却是自湖畔的一块巨石上掠过去的,这巨石突入湖水中,距离“水母”已只有三丈左右了。

  要他们一掠三丈,并非难事。

  这时他们胜算在握,更是精神百倍,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武功发挥到极致,远远望夫,只见三人如银汉三仙,带着长虹飞天而起,就连神水宫的门下弟子见了,也不禁为之目动神移。

  水母仍端坐末动。眼见三人距离她已不及八尺,胡铁花忽然长啸一声,身形骤变,挥刀向“水母”座下水柱冲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水母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双手在水柱上按了按,水柱上立刻分出三道分泉,直射而出。

  喷泉的水力本已极强,此刻再加上水母惊人的掌力,水箭飞出,其速度和力量纵然雷霆闪电也不可比拟。

  胡铁花他们的身形本在全力前扑,要闪避那里还来得及,只见一片银光迎面而来,胸口立刻感觉到一种空前未有,无可比拟的撞击之力,彷佛四面的山峰,全都向他们压了下来。

  他们只觉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已晕了过去。

  楚留香的身子在水中比在陆地上更灵活,只轻轻一滑,已避开了那柄来势并不慢的分水刺。

  那少女身手也不弱,神水宫门下的弟子,都练有一种在水里动手的独门招式,分水刺也是在水中动手的独门武器。

  她的手腕只一沉,分水刺已奇妙的改变了方向。

  但这次她一招还末剌出,已觉得一阵麻痹之感由她肘问的“曲池”穴传隔了她全身。

  她绝末想到对方在水中点穴,而且手动还能如此强,大惊之下,失声惊呼,但嘴刚张开,一口水已灌了进去。

  楚留香用两只手托着她的身子,双足划水,向水道中游游了进去,这少女忽然失踪,“水母”阴姬回来时必定会发现的,她立刻就会想到禁宫中已潜入敌人,楚留香的行踪立刻就会被发现。

  可是楚留香纵然明知如此,也只有冒险,这机会他绝不能错过,何况,他根本也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在“水母”阴姬回来之前,找出她的秘密和弱点,他也只希望胡铁花他们能多拖住她片刻。

  在这种情况下,当真是丝毫时间也不能浪费。

  水道虽不短,但楚留香很快的就转了三个弯,到达尽头,水面上隐隐已可看到灯光闪动。

  楚留香算准上面必定还有人留守,他并没有考虑多久,就将掌中这少女的身子托上了水面。

  江湖中人对水母的禁宫曾经有过许多种想像,因为根本从无一人到过这地方,是以就觉得更神秘。

  有人甚至将这地方想像成天宫一样,其实,这也只不过是间以大理石砌成的地室,并没有什么十分华丽的陈设。

  “水母”阴姬显然并不是个注意享受的人,她只是将这地方保持绝对洁净,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尘。

  是以四面的大理石看来就像白玉般晶莹生光。

  水道的出口,是个石砌的小池,池畔的石头也并没有什么夸张的雕刻,简单的线条看来反而份外明朗悦目。

  这时池畔正有两个也很美丽的少女在整理着萝丝,看来既不像蚕丝,也不像银丝,质地轻柔而坚韧,正是她们做衣服的质料。

  她们发现同门的身子忽然自水池中浮出来时,面上都露出惊异之色,立刻跃下去将她拉起来。

  她们过惯了单调、寂寞,而且平静的生活,对任何意外的事都不知该如何应付,更末想到水下面还有人。

  楚留香很容易的又点了她们的穴道,然后将她们都抬出水池,看到她们三张美丽的脸上犹凝结着惊悸之色。

  楚留香不觉对她们抱歉的一笑,柔声道:“我绝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你们只要乖乖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微笑是那么亲切而温柔,若说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微笑能令受了惊的女孩子安下心来,那人就是楚留香了。

  少女们的脸色虽仍是苍白的,但目光已渐渐平静下来,她们虽不知道这英俊的男人是谁,却觉得他说出的每句话,都可以信任——楚留香有种奇异的魅力,总能令女孩子觉得他是个很可信任的男人。

  他也从来没有让她们失望。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几,一个并不太大的衣柜,和一些铺在地上的坐垫,除了这些生活上最低限度的必需之物外,这屋子里简直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可见“水母”阴姬非但洁癖很深,而且生活简单,自律极严。和江湖中人想像中的“水母”阴姬完全不同。

  这样的人,怎会有什么秘密和弱点?

  楚留香也找不到可将这三个少女藏起来的地方,他沉吟了半晌,忽然解开一个少女的穴道,微笑着道:“你知道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将你们藏起来么?”

  若是换了别人问这句话,这少女死也不肯说的。

  但楚留香的态度却如此诚恳,如此亲切,令她觉得就彷佛是一个老朋友向她嘘寒问暖。

  令她觉得他问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关心她,是为了她好,这实在是任何女孩子都无法拒绝的。

  她望着他的微笑,不由自主的就答道:“你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盏灯么?”

  楚留香道:“是不是衣柜旁的那盏?”

  少女道:“不错,你只要将那盏灯向左边一扳,就会现出一扇门,你将我们藏到那里面去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楚留香沉吟着,柔声道:“不知那地方是否安全?”

  少女道:“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谢谢你,以后你若离开神水宫,不妨去找我,我一定会带你到很多好玩的地方去。”

  那少女忍不住展颜一笑,红着睑道:“谢谢你。”

  她刚说过了“谢谢”,穴道就又被点住了。

  楚留香果然找到了那扇门,将她们藏了进去。

  他本可再问她们许多话的,但他知道她们若说得太多,若是万一被水母知道,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从不忍伤害一个对他如此信任的人。

  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问得大多,她们就难免会提高警觉,不再对他如此信任了。

  他也从来不愿破坏一个少女对他的好印象。

  线条简单的短几,只有一只白玉茶盏,座垫是用白色的马尾草编成的,虽然有很多女人都喜欢将一些贴身的秘密藏在枕头下,床褥里,但“水母”阴姬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这种女人,她的床单连一条绉纹都没有。

  所以这屋里唯一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那衣柜。

  楚留香喃喃道:“抱歉得很,我并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而已,只望你衣柜里没有让我看了会脸红的东西。”

  衣框里所有的东西简单得可以公开到马路上去。

  除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外,里面什么都没有,奇怪的只是,其中竟有一件是男人的衣服。

  楚留香提起一件麻布的短裤,他怎么也看不出世上会有女人穿这种短裤,这短裤和他穿的几乎完全一样。

  神水宫里难道竟藏着个男人?

  这难道是“水母”阴姬的秘密?

  楚留香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但这男人是谁呢?在那里?

  楚留香正在惊疑,忽然见到那边的池水起了一阵涟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会错过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事。

  他立刻断定这必定是“水母”阴姬回来了,这时已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只有闪身躲入了衣柜。

  但他已来不及将衣柜关紧了。

  “水母”阴姬已自池水中出现,她脚下彷佛有人托着似的,缓缓自池水中升起,这种功力,连楚留香见了都很吃……

  就凭这一点,楚留香已知道“水母”阴姬的武功果然还在石观音之上,他自己更绝不是她的敌手。

  此刻只要她发现这里有三个人失了踪,一定会立刻开始搜索,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这衣柜的。

  因为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藏身处。

  只要她一发现楚留香,那么楚留香就必死无疑,因为楚留香能战胜的机会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楚留香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谁知“水母”阴姬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地方少了三个人,她彷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全没有留意到别的。

  从没有关紧的衣柜门缝望出去,只见她双眉紧紧娥着,脸上带着怒容,目光看来却有些郁。

  、

  一走进屋于,她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没有往衣框这边瞧一眼。

  第二十九章 变态心理

  楚留香这一次危机确已过去,但他想到胡铁花他们现在的处境,心里不禁更难受更着急。

  水母既已回来了,胡铁花他们很可能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自己也离死不远了,他躲在这衣柜里,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迟早还是要被人发现的。

  若是换了别人,怕早已急得发疯。

  但到了这地步,楚留香反而不着急了,因为他知道着急反而没有用,反而会使他失去冷静。

  他现在一定要冷静,冷静的等待机会。

  只可惜这机会实在渺茫得很。

  饼了半晌,宫南燕也回来了。

  天下所有的弟子走入师长寝室中,一定都会先禀报,再问安,武林中人虽不拘小节,但师徒之礼还是不可失的。

  何况神水宫规矩之严,更是天下皆知。

  奇怪的是,宫南燕却随随便便的就走了进来,就像是妻子走入自己丈夫的寝室似的,而且居然坐到床上去了。

  阴姬是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徒弟坐到她床上,她这生具洁癖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

  只听宫南燕道:“那三人已关了起来,等他们醒过来后,三姐就会盘问他们的口供。”

  楚留香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胡铁花他们的处境虽危险,但至少还没有死,只要还没有死,就有机会。

  爆南燕又道:“但九妹却认为要三姐去盘问他们有些不妥。”

  “水母”阴姬道:“不妥?”

  爆南燕道:“她认为他们说的话并不假,的确是来找人的,因为这里的确已有人进来了。”

  水母道:“哦?”

  爆南燕道:“她说她方的确曾经发现佛堂前有人踪,但守在佛堂里的三姐却硬说没有,所以她认为这其中颇有蹊跷。”

  阴姬只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楚留香更是担心,阴姬若是发现那“三姐”有循私纵敌之嫌,她的处境着实堪虑,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为自己受累。

  饼了半晌,阴姬忽然道:“你认为他们来找的人会是谁呢?”

  爆南燕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久走江湖,朋友一定很多,我怎知道他们找的是谁?”

  阴姬道:“你不认得那黄鲁直?”

  爆南燕道:“我怎么会认得他?”

  阴姬道:“但他却好像认得你。”

  爆南燕道:“哦?”

  阴姬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鲁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爆南燕咬着嘴唇,冷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我的情人,怎么会将这些事告诉我。”

  阴姬忽然翻身生了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在瞒着我,是不是?”

  爆南燕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阴姬道:“昨天晚上你见到“他”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早上你才回来?”

  她的手转动,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宫南燕痛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但嘴角却泛起了微笑,道:“你在吃醋?”

  阴姬道:“我吃什么醋?”

  爆南燕不怀好意的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他有了什么关系,所以才吃醋。”

  阴姬芙了,笑得却有些不安。

  她笑着道:“你和他怎会有什么关系?”

  爆南燕眨着眼道:“为什么不会?他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岂非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么?”

  阴姬的手忽然头抖了起来,放松了她的头发,嗄声道:“但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是吗?”

  爆南燕将头发用到面前,轻轻的抚摸着,喃喃道:“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男人,难怪你一直忘不了他。”

  她脸上渐渐泛起一阵红潮,像是已有一股热流自心底升起。

  阴姬吃惊的望着她,道:“你……你难道真的……”

  爆南燕星眸蒙胧,柔声道:“奇怪的是,他对我的动作,竟完全和你对我做的一样,当他的手在抚摸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但他却比你……”

  “叭”的一声,。阴姬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怒道:“不许你再说下去。”

  爆南燕手抚着脸,忽又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在吃醋,我就知道你在吃醋。”

  她的手环抱起阴姬的脖子,用牙齿轻啃着它的耳朵,柔声道:“我喜欢看到你吃醋,只要你也肯为我吃醋,我就算立刻为你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阴姬木然坐着,眼睛似也有些潮湿了,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爆南燕道:“只因我受不了,我已经快发疯了,我要报仇。”

  阴姬道:“报仇?”

  爆南燕道:“每回你和我好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像他,你才和我好?每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他也用这种法子抱过你,你才用这种法子抱我?你抱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阴姬道:“你……你想得大多了。”

  爆南燕道:“我不但为自己报仇,也要为你报仇。”

  阴姬声音已颤抖,道:“为我?”

  爆南燕道:“因为他抛弃了你,但你却一直忘不了他,你爱他,他却反而以此来要胁你,逼着你只好让他离开这里……”

  阴姬没有说话,眼泪却已流下面颊。

  楚留香实在想不到独步武林,不可一世的“水母”阴姬也是被情所困,为情颠倒,更想不到她的情感竟如此不正常。

  楚留香总算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阴姬本来就是个不正常的女人,她的情欲是畸形的,她讨厌男人,却将情欲在女人身上发泄。

  所以她收了很多美丽的女弟子,而且建造了很多秘道,可以直达她所有女弟子的寝室。

  那白衣美妇曾经警告苏蓉蓉,不许她随意走动,就是怕“水母”阴姬看到她,也对她生出畸形的爱欲。

  那实在是种“想不到的可怕灾祸”。

  昔年“雄娘子”到了神水宫,也和阴姬有了不正常的关系,等到阴姬发现他并非女人时,已经迟了。

  但“雄娘子”一身兼有女性的温柔,和男性的魅力,“水母”阴姬终于也爱上了他,而不能自拔。

  于是,他们生下了司徒静。

  可是“雄娘子”却不甘永远“雌伏”在阴姬的裙下,他一心想离开这里,阴姬虽不放他走,但雄娘子却以此秘密要胁她。

  “水母”阴姬自然不愿被别人知道她是个变态的女人,最后只好放他走了,而且永远不许他再回来。

  但她还是忘不了,因为像“雄娘子”这种一身而兼具男女两性之优点的人,世上怕还没有第二个。

  所以阴姬就选中了和“雄娘子”长得很像的宫南燕,来作自己的爱宠,以填补自己心灵上的空虚。

  就因为这种不正常的情感,才会引起这许多不正常的事。

  现在,楚留香终于发现了阴姬的秘密。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既不是“雄娘子”,更不能像雄娘子那样以这种秘密来要胁阴姬,他的处境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能活下去的希望,怕还不到百分之一。

  爆南燕用舌头轻轻舔着阴姬面上的眼泪,用胸膛磨擦着她的胸膛,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呻吟般的喘息声。

  但阴姬却推开了她道:“我静静的歇一歇,你走吧!”

  爆南燕咬着嘴唇,道:“你……你不要……”

  阴姬道:“现在我的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

  爆南燕沉默了半晌,忽然冲过去跃入了水池。

  阴姬等到池上的涟漪消失,忽然下了床,走向那衣柜,她似乎要换件衣服后再睡下。

  楚留香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但阴姬走到衣柜却没有拉门。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很久之后,忽然将衣柜关上,自外面锁了起来。

  这柜也是用很厚的大理石制成的,无论谁被关在里面之后,都休想能破壁而出,楚留香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难道发现了衣柜里有人?

  那么她为何不令他出来,反而将他关在衣柜里?

  幸好衣柜的上端还有些雕空的花纹,人关在里面,还不至于窒息,但这种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阴姬若不拿衣服,楚留香就要永远被关在这石牢般的衣柜里,阴姬若来拿衣服,立刻就要发觉他。

  楚留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阴姬道:“你既已发誓永不再入神水宫,现在为何又来了?”

  她语声中充满了怨毒,楚留香先吃了一惊,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锁在衣柜里的是雄娘子,她并不知道里面不是雄娘子,她认为除了雄娘子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潜入她寝室中的。

  楚留香也不知是否该揭破,一时间只有闭着嘴。

  阴姬道:“你总该知道,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你了。”

  楚留香暗道:“难怪她发觉柜中有人后,却将衣柜反锁起来,原来她是因为不愿再见雄娘子之面。”

  阴姬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南燕走么?”

  她恨恨接着道:“因为我也不愿让南燕再见到你,她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要糟蹋她?难道你只是为了要伤害我?难道你害得我还不够?”

  楚留香不敢说话,却及时叹了口气。

  阴姬道:“你用不着叹气,也用不着再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我是永远再也不会原谅你的了,你也总该知道。”

  她厉声接着道:“你已违背了昔日的誓言,敢再到这里来,我也不必再顾念昔日的情份。”

  楚留香一直在回忆着雄娘子说话的声调,此刻忽然道:“你一定要我死在这里?”

  他也知道自己学得并不太像,但阴姬和雄娘子已有多年未见,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多少会随着年龄改变的。

  他只望阴姬分辨不出。

  除姬果然没有听出来,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又放你走么?”

  楚留香道:“但……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

  阴姬沉默了很久,才嗄声道:“你为什么还要见我?”

  楚留香道:“因为我……”

  阴姬又厉声道:“你不要说了,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绝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见到我之后,就不忍再杀我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再三考虑,绝不敢说错一个字,他知道越是要阴姬见“他”,阴姬就越不会见他的。

  阴姬果然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再见你。”

  楚留香道:“但你至少先该告诉我,静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阴姬又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她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她的母亲。”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会说的,因为你是个“圣女”,怎么能生孩子呢?而我为了遵守昔日的誓言,也只好欺骗她,说她的母亲早已死了。”

  阴姬道:“就因为我们的态度太暧昧,所以她就认为她的母亲就是被我害死的,一直想复仇。”

  楚留香叹道:“可怜的孩子,她难道不明白永远没有机会的么?”

  阴姬道:“所以她就找机会,直到那恶僧无花来了,她知道无花是少林的弟子,在江湖中人缘又很好,她想借无花的力量来对付我,所以竟不惜以色相来诱惑无花。”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

  他本来就在奇怪,司徒静只不过是个少女,纵然怀春,也不至于如此淫荡,竟主动的向无花投怀送抱。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司徒静对无花也有目的,两人正是尔虞我诈,都没有存着好心。

  阴姬又道:“谁知道无花也想利用她来偷天一神水,得手之后,立刻就将她弃之如遗,她那时肚里已有了身孕,怕我以门规处置,竟含恨自杀了。”

  说到这里,她语声也已哽咽,惨然道:“她却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的,直到死的时候,她……她还是不知道我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段曲折而悲惨的公案,直到现在,才完全水落石出。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你是早就知道此中内情的了。”

  阴姬道:“我自然知道。”

  楚留香道:“那你为什么还怀疑是别人偷盗了天一神水呢?”

  阴姬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别人,只不过,这件事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找一定要找个替罪羔羊。”

  楚留香故意问道:“你找的是谁?”

  阴姬道:“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阴姬道:“我只有找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我去找别人,江湖中人又怎会相信呢?”

  她语气中居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似觉得很得意。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竟不惜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么?”

  阴姬厉笑道:“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我不惜做任何事。”

  她语声顿了半晌,忽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何况,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在我眼中实不如刍狗,莫说死一个楚留香,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何妨?”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是为了他失约才要杀他的。”

  阴姬道:“不错,他不来固然要死,来了更是非死不可。”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还记得有个人叫柳无眉嗄?”

  阴姬道:“我当然记得,她是石观音的弟子。”

  她语声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怎会认得她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用不着吃醋,我并不认识她,只不过因为她最近做了件很轰动的事,所以找才知道她的名字。”

  阴姬道:“很轰动的事?是什么事?”

  楚留香道:“她为了要求你为她解毒,所以害死了楚留香。”

  阴姬道:“解她的毒?她中了什么毒?”

  楚留香讶然道:“你不知道?”

  阴姬道:“我只知道她根本没有中毒。”

  楚留香这才真的怔住了。

  原来这又是柳无眉做的圈套,要他来自投罗网,原来他毕竟没有猜错,她果然真的是石观音派到中原卧底的奸细。

  楚留香气得几乎连血都吐了出来,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上女人的当,谁知到底还是上了一次。

  他这次当上得可实在不小。

  阴姬忽然又道:“你可知道我要怎么样对付你吗?”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将这衣柜沉在湖底。”

  阴姬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聪明人时常总会做出一些很笨的事来。”

  楚留香嘴里发苦,嗄声道:“你难道真的不愿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阴姬又沉默了很久,突然冷笑道:“楚留香,你用不着再玩花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你想我还会让你再活着么?”

  楚留香全身都凉了,胃里直冒酸水,长叹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阴姬冷冷道:“你本来的确已骗过了我,但你却不该说楚留香已被柳无眉害死了,就算柳无眉真害死了楚留香,也绝不敢被别人知道的,楚留香虽不是好人,但朋友却不少,她难道不怕别人找她报仇?”

  楚留香叹道:“我实在低估了你,你比我想像中还要精明得多。”

  阴姬道:“但我却没有低估你,我知道就凭柳无眉,是万万害不死你的。”

  楚留香忽然大笑道:“这也就难怪你不敢放我出去,和我一决生死了。”

  第三十章 水底大战

  阴姬冷笑道:“你激将也没有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可是我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楚留香道:“但你若不让我出来,有件事你就永远不知道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悠然道:“雄娘子既然并不在衣柜里,那么他在那里呢?这秘密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你。”

  他口气听来虽似很悠然,其实暗中却捏着把冷汗。

  这也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了,他只希望阴姬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好奇心,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秘密。

  只要阴姬肯放他出去,他至少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衣柜里,永远再也见不着天日。

  谁知道阴姬非但没有问,连话都不说了。

  饼了半晌,楚留香只听到机簧响动声,阴姬彷佛在开启一个秘密的门户,按着,就听得她沉声道:“快将这衣柜抬出去,沉在湖底。”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特的命令;“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沉到水中去呢?”但她的弟子心里纵然怀疑,嘴里也不敢问出来。

  她们只是恭声道:“是。”

  阴姬又道:“无论衣柜里发生什么声音,你们都当没有听到,知道么?”

  她的弟子又恭声道:“是。”

  楚留香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

  因为他知道水母令出必行,他无论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他只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

  这世上没有好奇心的女人并不多,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见了一个。

  衣柜已被抬了起来。

  没有过多久,就有水流入了衣柜。

  楚留香整个人又被泡在水里了。

  但这次,水并没有像以前那么样带给他一种清凉适意的感觉,因为他已知道这水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溶化他的生命,腐烂他的骨肉,那时楚留香这个人就将完完全全消失在水里。

  他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道:“水兄水兄,我一向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却要对不起我呢?”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水的压力已越来越重,楚留香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知道石柜已将要被抬至湖心。

  但忽然间,水的压力又渐渐减轻了,按着,水又渐渐自石柜中漏了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寝室。

  只听水母道:“就放在这里,出去。”

  “砰”的一声,石柜又接触到石地,楚留香身子一震,就稳定下来,他第一次发觉脚踏实地原来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宫弟子离开之后,石柜外就又沉寂了下来,他只能听到水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显见她的心情已渐渐激动。

  楚留香笑了,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远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那里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他在那里?”

  楚留香悠然道:“他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诉你,只有一个法子。”

  阴姬冷笑道:“你难道想我放了你?”

  楚留香道:“我虽然不是个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买卖一定要公道,这消息虽然很珍贵,却还是换不了楚留香的一条命,我绝不漫天要价,也免得你就地还钱。”

  阴姬道:“你既然知道,还想怎样?”

  楚留香道:“我只要你放我出来,让我和你作一场鲍平的决斗。”

  阴姬道:“那么你还是必死无疑。”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死吗?我只不过觉得这么样死,未免太窝囊而已,我活得快快乐乐,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阴姬很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动手,我也绝不勉强你,我若是你,怕也不肯将楚留香放出来的。”

  阴姬还是没有说话,但石柜却传来“格”的一响。

  然后,才听得阴姬冷冷道:“柜已开了,你出来吧,只不过你最好记住,你出来之后,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惨。”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个女人,还不至于一点好奇之心也没有,一个女人若连她的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么天下怕要大乱了。”

  阴姬厉声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那里?”

  楚留香道:“你是希望他已死了?还是希望他依旧活着?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推开了石柜的门走了出来。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怔住,因为他发觉站在他面前的阴姬,竟已不再是方他见到的阴姬了。

  方的阴姬还是独步天下的神水宫主,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威严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对她尊敬。

  但现在的阴姬却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纷乱的情欲,威严镇定的面容也变得焦急而激动,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绉纹,甚至连一双手部开始有些发抖。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片刻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可一世的神水宫主,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这改变实在太大,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她在这段时间里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怕也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

  楚留香反而有些不忍,长叹道:“想不到你对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好些的,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阴姬紧握起双手,嗄声道:“他……他已永远……”

  楚留香叹道:“他若知道世上还有个人在死心塌地的爱着他,也许还不会死,只不过,一个男人若能得到你对他这样的真情,死又何妨。”

  阴姬身子头抖着,忽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以此来扰乱我的心神,使我无法和你交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有这打算,怎奈我从来也不忍心骗一个伤心的女人。”

  阴姬厉喝道:“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楚留香道:“究竟是谁杀了他?到现在你还猜不出么?”

  阴姬身子一震,似乎运站都站不稳了。

  在这一瞬间,她彷佛又苍老了许多,黯然自语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留杳一字字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也该知道的。”

  阴姬的手颤抖着,她是想找一个可以支持身体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给她如此巨大的打击?

  她的遭遇实在值得向情,但她的“情感”却又实在太荒唐,楚留杳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怜?是可恨,还是可笑?

  楚留杳叹道:“我本不想扰乱你的心神,可是你现在的确不适于和人动手,我也不愿趁人之危。”

  阴姬的身子忽又枪一般挺立了起来,冷冷道:“杀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时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楚留香道:“你现在真的能出手?”

  阴姬冷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且要你能挡得过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学武一世了。”

  楚留杳笑道:“你口气倒真不小。”

  “小”字出口,他已箭一般向阴姬冲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唯一能胜过对方之处,就是个“快”字。

  所以他尽量利用这“快”字,只要他能抢得一刹那间的先机,他就或许还有战胜的希望。

  他出手实在快,快如急风,使如闪电。

  谁知他刚一出手,阴姬的手掌一挥,就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绝。

  楚留香莫说根本无法抢得先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为“水母”阴姬也和石观音一样,是以奇诡的身形和招式见长,所以他认为自己或许还能以应变和急智来制敌机先。

  他和石观音那一戟,也正是如此。

  却不知“水母”阴姬的武功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不相向,她的武功竟是自“水”中练出来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样,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望不摧,无物可挡的,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山岳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楚留香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就是水。

  无情的水。

  “水母”的出手更无情,她的身形还未改变,那种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将楚留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连变几种身法,但只要阴姬一挥手,他的攻势就被阻遏,他根本无法给阴姬丝毫威胁。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人怕你,无论任何人和你动手,的确没有战胜的希望。”

  他嘴里说着话,又改变了七八种身法。

  虽然明知无论使出任何招式来都是无用的,但他的身形还是要瞬息不停的改变,因为只要他身形一停顿,就立刻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压扁。

  尺听水母冷冷道:“我已让了你四十七招,你认为够了么?”

  楚留香笑道:“够了够了,你还手吧!”

  水母道:“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楚留香道:“那倒说不定,也许连一招都挡不了,也许可以挡上个七八百招。”

  水母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挡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让你走。”

  楚留香笑道:“你不后悔?”

  水母厉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再说。”

  吃声中,她已迎面一掌向楚留香拍了过去。

  她这种掌力最厉害之处,就是令对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奋力逆流而上,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光是想退下去缓口气,那么就立刻要被洪水卷走,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精于水佐,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水母这一掌抽出,他居然还是再向后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弃了抵抗。再也没有在逆流中奋斗求生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才是解脱。

  他的身子立刻被水母的掌力震得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水母也觉得很意外。

  武功到了她这种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奕棋,只要对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对力后面七八着的棋路。

  楚留香一出手,阴姬已对他武功的深浅了如指掌。

  她算准楚留香最少还可抵挡她七招,谁知一招出手,楚留香已被霞飞,她早已算准了的后着,竟无法使出来了,这不但令她觉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地想不出自己的判断怎会有了错误?

  可是她心神虽分,掌力却未竭,若是换了别人,已投入她这种掌力之中,是再也无法脱身的了。

  只不过楚留香的轻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听“噗通”一声,楚留香竟已挣脱了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身形如游鱼一翻,便已消失不见。

  阴姬冷笑一声,一闪身,也跃入水里。

  只见楚留香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情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么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楚留香只觉脚上一双鞋子,彷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逃不了的。

  他根本不想走,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

  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彷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彷佛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坐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

  且见湖水忽然壁上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主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了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后再将天地主灵一齐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砷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宫来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向,也不该有凡俗中人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

  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彷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有些人甚至觉得她们生存的天地已将毁灭。

  爆南燕也奔了出来,目中犹白带着泪光,但见到湖面上惊人的景象后,她的悲哀也瞬即被惊骇所替代。

  大家见到她,就一齐围了上去,抢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爆南燕心里虽也和她们向样惊骇,但见她们的惊骇之色,她只有勉强作出镇定之笆,反而安慰她们道:“不要紧的,这也许是风……”

  “但现在并没有风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问问师傅。”

  爆南燕迟疑着:“三姐呢?”

  有人应道:“三姐和九妹都还在逼问那三个人口供。”

  爆南燕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飞身一掠,掠到湖水畔,但她还没有跳下去,突有一阵浪涛卷来。

  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浪头打得踉跄后退。

  她吃惊的呆了半晌,忽然扭头奔回她自己的小楼,唯有她的居处,是可以从外面直入水宫寝室的。

  水宫寝室中的四个少女已吓得嘴唇发自。

  在这里,她们虽看不到湖水的奇异变化,但水势撞激着山壁,整个寝室都彷佛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惊俦骇浪中的小舟,都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更是慑人魂魄,令人觉得天地都已将崩裂。

  爆南燕奔了进来,厉声道:“师傅呢?”

  少女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道。”

  爆南燕怒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的,怎会不知道?”

  少女道:“她老人家本要我们将这衣柜抬到湖中去,后来忽又叫我们抬回来,然后就叫我们出去,等我们听到这声昔时再进来,她老人家已不见了。”

  爆南燕皱着眉,沉思了半晌,又问道:“这地方可有别人进来么?”

  少女道:“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被楚留香所制的那二一个少女其中之一,她的穴道还是阴姬自己替她解开的。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怎敢再多嘴。

  爆南燕跺了跺脚,纵身跃入那小池。

  水道中的响声更惊人,尺因两壁已起了共鸣。

  爆南燕还未游出水道,已瞧见两人正如两条蛟龙投在水中激斗,两人的身形之快,都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湖阔数十丈,他们两人却似已将整个湖底全都占据,宫南燕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在湖的右边。

  但一眨眼之后,他们已到了湖的左边。

  就因为他们的身形都太快,所以身法看来反倒没有什么精妙的变化,湖水的激荡,也并非全因为他们招式变化间所发出的真气,而多半是因为他们身形冲破湖水时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们若在陆上搏斗,声威就不会如此惊人,因为撞击了水,水又撞击着水,一分力量,就变成了十分。

  就因为水在不停的动,所以才会将他们的身形推动得更快,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动力,有时人被水力带动,招式已根本无法由自己控制了。

  第三十一章 死亡之吻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只怕谁也无法体会。

  爆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呛入她的咽喉,她却几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面貌,但在她心里却已隐约想起了楚留香这个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一较身手?

  其实楚留香此时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份利用了水的动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身上负担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面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向样的全无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却只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觉得四面的水似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面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楚留香又惊又喜,他本猜不透水母那么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楚留香已练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向样自由,但别人却不同。

  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份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他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后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了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却踢出了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后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

  水泡一连串击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见楚留香已无法将她拦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阴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头顶。

  楚留香双手抱住了它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阴姬的身子被顶得向后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否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的便不出半分气力来。

  楚留香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那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后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齐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个八爪鱼似的,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那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两个人都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口,宫南燕一接枢纽,湖心的喷泉就又箭一般向上、起。

  刹那之间,楚留香和阴姬都已被冲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清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但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了上去,用嘴紧紧盖住了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了阴姬的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畔,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

  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恐惧原来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

  这怕也就是人类大多都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了,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再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水母外,竟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竟和水母紧紧拥抱在一起,蜜蜜的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了,就算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痛恶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怎会和男人如此亲蜜?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就没有丝毫甜蜜之意。

  这一吻是死亡之吻。

  另有一种残酷的美。

  残酷的魅力。

  若非身历其境的人,谁也领略不出这其中的痛苦滋味,但亿万人中,又有几人能身历其境?

  楚留香本是为了挣扎求生了这么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异样感觉。

  水势在他身子下冲激着,就像是火焰。

  阴姬的身子已渐渐软了下去。

  她的脸本已涨得通红,此刻又渐渐苍白。

  楚留香不敢闭起眼睛,她脸上每一根肌肉的颤动,楚留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动,楚留香也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本觉得她是个坚强、决断,能自制的女人。

  但现在,他和她距离得这么近,他忽然觉得她已变得十分软弱而可怜,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向。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在男人怀抱中都会变得渺小的。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这世界也许就不会由男人来统治了。

  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阴姬蹙住的一口气若是突然发散,那力量的强大,就绝不是楚留香所能抵御的,他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他们的生与死之间,几乎已没有距离。

  阴姬也在瞪着楚留香。

  她目中本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觉已渐渐将她征服,她连“恨”都无力再恨了。

  她眼睛里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悲哀乞怜之意楚留香忽然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泪珠浮游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滚动着。

  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伟大的人也变得很平凡。

  楚留香的手渐渐松了。

  他此刻本来已可以重手去杀死她,或者至少先点住她的穴道,因为阴姬已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实在无法伤害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子,他这一主中,从来没有做过这事。

  楚留香并不是一个像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人,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有时甚至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这时,托住他们的水柱忽然消失了。楚留香和阴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噗”一声水中。

  他似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完全没有防备,竟几乎被震得晕了过去,怀中的阴姬也被震飞。

  她只觉一只手自水下伸出,点住了他的天道。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已忘记是谁说的,但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女人的眼泪,永远是对付男人的最有效的武器。”

  楚留香张开眼睛时,宫南燕正望着他冷笑。

  他又已回到水母的寝宫,阴姬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她脸上绝没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复了她的冷酷与坚强。

  爆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从没有人能在神水宫占得了便宜的,就连战无不胜的楚留香也不能例外。”

  她瞪着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已承认自己战败了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已非承认不可。”

  爆南燕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楚留香苦笑道:“我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爆南燕傲然一笑,转头望着阴姬,道:“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处置他?”

  阴姬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人被你所俘,应该由你作主。”

  爆南燕目中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道:“也好,就将他交给我吧!”

  她刚走到楚留香面前,阴姬忽然又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对付雄娘子那样对付他?”

  爆南燕怔了怔,脸色渐渐变了,长长吐出口气,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阴姬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会看到你的秘密?”

  爆南燕没有回答,楚留香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手指渐渐发抖,又渐渐捏紧,指节都已捏得发白。

  饼了半晌,她忽然厉声道:“不错,是我杀了那个人,我若杀错了,替他偿命也无妨,但偷看别人秘密的人,也得死。”

  她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楚留香劈下。

  但这只手还未触及楚留香的咽喉,她的人已飞了出去,阴姬不知何时已跃起,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爆南燕“砰”的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惊的瞪着阴姬。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颤声道:“你……你?”

  阴姬道:“我……”

  爆南燕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你怎么………怎么忍心对我下手?”

  阴姬道:“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

  爆南燕嗄声道:“他?谁?是楚留香,还是雄娘子?”

  阴姬沉默着,楚留香发现她的手也已开始发抖。

  爆南燕吼道:“原来你还是爱他?原来我只不过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杀了我替他报仇,但你可知道我杀他是为了你么?”

  阴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爆南燕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还要……”

  阴姬道:“你不杀他,我也许会杀他,但你杀了他,我就要为他报仇,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为他报仇。”

  爆南燕沉默了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这意思其实并不难懂,正如一个孩子做了坏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罚他,但别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说不定还会去找那人拚命,这就是“爱”,永远令人不可捉摸,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阴姬叹息着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爆南燕道:“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阴姬道:“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爆南燕又沉默了很久,凄然一笑,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杀我的。”

  阴姬道:“哦?”

  爆南燕道:“你杀我,只因我救了你。”

  阴姬道:“哦?”

  爆南燕道:“我死了之后,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曾经败在楚留香手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救过你,你从来不能忍受失败的耻辱,所以非杀我不可。”

  阴姬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一向都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

  爆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也说不出了。

  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连楚留香都不愿打破这沉默,他也许是不敢。

  饼了很久,阴姬忽然转身瞪着楚留香,道:“你认为我真是为了她救了我才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你并不是这种人。”

  阴姬道:“她了解我难道还没有你清楚?”

  楚留香道:“那只因她自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你看得和她一样。”

  阴姬目光空虚的凝注着远方,喃喃道:“不错,就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才会说我也不是,你若非这种人,她也许就根本没有机会救我了。”

  楚留香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怕早已死在楚留香手上,可是楚留香却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

  他自然也希望阴姬不是这种人,因为阴姬若真和宫南燕说的一样,就一定也要杀死他灭口。

  但阴姬究竟是不是这种人呢?楚留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阴姬手上。

  他已尝到了自己冷汗的咸味。

  饼了半晌,阴姬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次为何会失败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别?”

  阴姬道:“你应该知道的,你这次失败,只因为你的心太软了。”

  楚留香道:“你呢?你的心难道从来不软?”

  阴姬沉默了很久,忽然冷冷一笑,道:“我的心?你以为我还有心?”

  楚留香叹息了一声,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这次已真的没有希望了。

  谁知阴姬却已黯然接着道:“就因为我已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的生死对我也已无关紧要,我甚至已懒得杀你。”

  她忽然反手一掌,拍开了楚留香的穴道。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你……你难道已经想……”

  阴姬忽又厉声道:“我怎么想,也与你无关,你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她唤入了一个惊慌的弟子,道:“带这人去找你三师姐,楚留香整了整衣衫,躬身道:“多谢宫主。”

  这时阴姬却已如老憎入定,彷佛永远再也不愿醒来。

  石门渐渐阖起,渐渐挡住了楚留香的视线,将“水母”阴姬隔绝在门里,非但隔绝了整个世界,也隔绝了她的主命。

  这门,却是她自己造成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知道今后怕任何人再也见不着她了,他若从来也没有见过阴姬,他绝不会觉得有丝毫遗憾。

  但现在,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觉得有些伤感。

  那神水宫的弟子守候在一旁,看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她显然还未弄清这英俊的男人和她师傅问的关系。

  楚留香叹息着转过身,道:“我们走吧!”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已瞧见了胡铁花。胡铁花竟已和黄鲁直、戴独行一齐匆匆赶来。

  他们见到楚留香,显然也吃了一惊。

  胡铁花失声道:“老臭虫,你怎么跑出来的?”

  楚留香也失声道:“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两人几乎在向时间出了向样一句话,都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他们能再相见,总是欢喜多于惊异。

  胡铁花笑道:“还是你先说吧,你遇着的事一定比我们精采,我们的故事实在有点泄气。”

  楚留香笑道:“还是你先说吧,我这故事说来话长。”

  胡铁花瞧了戴独行和黄春直一眼,苦笑道:“说来真丢人,我们三个人竟全不是水母的对手,若不是蓉儿的姑妈,我们怕已见不着你了。”

  楚留香动容道:“她放了你们?”

  胡铁花叹道:“不错,她和一个叫”九妹”的一齐来盘问我们,我们自然什么也不肯说,但那叫“九妹”的小丫头倒真兕得很,居然要用苦刑来糟蹋我们,幸好蓉儿的姑妈说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应该以礼相待,谁知那小丫头翻了睑,硬说蓉儿的姑妈一定早已和我们串通了。”

  他恨恨的接着道:“那小丫头人兕嘴也兕,还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蓉儿的姑妈忍无可忍,忽然间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楚留香耸然道:“她……她怎能如此冒险?”

  第三十二章 出宫维艰

  胡铁花道:“她这么样做,连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神水宫”门规之严,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她这么做无异已承认和我们串通,欺师通敌,那罪名可不轻,但她出手后反而镇定下来,只是叫我们快来找你,她说你也许也落入了水母的掌握中,也许……也许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着急道:“她自己呢?”

  胡铁花道:“她……她似已下了决心,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只不过告诉我们,那菩提庵中的聋哑尼本是她的大师姐,因为犯了门规,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她希望我们有机会时好好照顾她。”

  楚留香跺脚道:“如此说来,她显然也怕和她的大师姐落入向样悲惨的遭遇,所以准备一死了之……”

  胡铁花黯然道:“看来怕是如此,我们走的时候,她就将那石牢自里面封闭,将她自己关在那石牢里,我们发现不妙,再求她开口时,就已无论怎么样都叫不开门了,她根本已拒绝回答我们的话。”

  楚留香插嘴道:“想不到”水母”阴姬和她的徒弟竟是向样的骄傲,甚至不愿让别人见到她们死,难道她们要永远活在别人心里,”胡铁花并未完全听懂这句话中的意思,因为她实未想到“水母”阴姬的死法也是完全一样他只是惨然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感激她的。”

  楚留香唏嘘良久,才问道:“你们是怎会来的?是不是蓉儿终于还是将入宫的途径告诉了你们?”

  胡铁花苦笑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就求她说出来,她本来不肯,但过了一天后,她也开始为你担心起来。”

  楚留香急着问迫:“她自己有没有跟你一齐来?”

  胡献花道:“她怕跟我们一齐来有所不便。”

  楚留香更着急,道:“那么她的人呢?”

  胡铁花道:“她说,她要赶到那菩提庵去和甜儿她们会合,然后再看看是否能到这里来,我正想劝她莫要着急,她反而先来安慰我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她对你甚有信心,说你无论遇着什么危险,都一定有法子脱身的。”

  戴独行苦笑着道:“看来她只不过有点为我们担心,再三劝我们莫要出手,可是我们一到这里,就将她的话全都忘了。”

  黄鲁直这时也走了过来,讷木道:“敝友是谁,香帅现在想必早已知道了,他早年所做所为,虽令人无法向情,但近年来他已改过自新。”

  楚留香叹道:“他的事我都已知道,也很向情他,只可惜他……”

  黄春直面色惨变,道:“他……他莫非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长叹不语。

  黄鲁直嗄声道:“论起他昔年之行事,也的确死有余辜,可是……可是……在下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楚留香插嘴道:“杀他的人也已被人杀了,而且是神水宫主为他报的仇,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想必已在天上团圆,前辈又何必再为他伤心?”

  黄春直黯然垂苜,哺哺道:“不错,以他的罪孽,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也不能算是亏待他了!”

  话虽如此,他目中还是难免热泪蕴盔。

  胡铁花拍了拍楚留香的肩膀,道:“你呢?你是怎么从水母掌握中逃出来的?难道你又……”

  他神秘的一笑,住口不语。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既已逃出来,也用不着你担心了,倒是蓉儿她们,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来呢?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他忽然转身望着那神水宫的弟子,含笑道:“姑娘的芳名能告诉我吗?”

  这少女本已听得眼睛发直,走也不敢走,此刻又吃了一惊,吃吃道:“我叫南苹。”

  楚留香柔声道:“我们想到外面的菩提庵去找人,不知南苹姑娘你能带路吗?”

  南苹望了望那道已关得紧紧的门,道:“师傅并没有要我带你们去,我自己也不敢作主。”

  楚留香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你带我们去,她绝不会怪你的。”

  南苹咬牙闭唇,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留香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南苹的脸也红了,想挣脱他的手,却垂下了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居然痴痴的跟他走了出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无论多兕的女孩子,一见到这老臭虫,好像就变得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戴独行也笑了,道:“老弟,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胡铁花道:“难道他对女孩子真有什么魔力,我怎地连一点也看不出?”

  戴独行笑道:“你若也看得出,那就糟了。”

  瀑布泻入湖中,湖水又自地下流出,瀑布不竭,湖水不溢,坐坐不息,永无断绝,这正是大自然的玄妙。

  楚留香他们沿着一道地下的水流往前走,只觉地势渐高,尽头处又有十余石级,石级上就是出口。

  南苹道:“这上面就是菩提庵,也是本宫的门户之一,若有人想要入宫,这是最方便的法子,因为大师姐看来虽兕,其实心肠却很软,别人若是对她苦苦哀求,她很少会狠得下心来拒绝的。”,走过这一段路后,她似乎已和楚留香变得很熟了,非但再也不害怕,一只纤手也始终让楚留香拉着,没有挣脱。

  但楚留香心里却在暗暗着急,她们的大师姐既然心很软,那么李红袖她们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未来呢?

  只听胡铁花道:“听说从这里入宫的人,都是被装在箱子里送进来的,是吗?”

  南苹道:“不错,因为大师姐不能离开菩提庵,所以只有将人放在竹箱里,让箱子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胡献花望了楚留香一眼,道:“看来柳无眉这次倒没有说谎。”

  楚留香只有苦笑。

  他已发现柳无眉实在是很懂得说谎的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懂得若在谎话中加几成真话,就最容易令人相信。

  南苹道:“这出口就在大师姐所坐的蒲团下,我们平时很少到这里来,因为自从大师姐获罪之后,师傅就不准姐妹们和她来往。”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南苹道:“这……我不大清楚了。”

  她显然不愿再说起这件事,匆匆走上石阶,将壁上的铁环轻轻敲了敲,只听叮当之声,宛如龙吟,四面石壁都起了回应。

  南苹道:“因为大师姐终日坐在蒲团上,极少走动,所以只要铁环一敲,她立刻就知道。”

  胡铁花不说话了,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希望这秘道的门户快些出现,好去瞧瞧宋甜儿她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知过了半晌,地道上仍是毫无动静。

  南苹皱眉道:“奇怪,大师姐现在难道凑巧不在上面广?”

  楚留香心里虽急,反而安慰着她道:“也许她偶然出去走动走动这是是人之常情。”

  南苹道:“她绝不会离开菩提庵,上面的地方并不大,她无论在那里,只要环声一响,她本来都应该听得到的,除非上面也出了事。”

  楚留香自然比她更着急,因为他……

  柳无眉既然知道只要她们一入宫,就立刻会揭破她的谎话,自然要千方百计的阻扰她们。

  李红袖虽然博闻强记,但却并没有什么心机,宋甜儿更是天真烂漫,全不懂世迫人心的奸诈。

  何况她们两人又全都对柳无眉生出了向情之心,所以柳无眉如要害她们,实在是易如反掌。

  只听胡铁花道:“上面不开门,我们就难道没法子进去吗?”

  南苹道:“没法子,这地道的出口只有在上面才能开启,因为师傅怕我们愉愉溜出去玩……”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失笑道:“我忘了一件事,想不到连你也忘了。”

  南苹怔了怔,道:“我忘了什么?”

  胡铁花道:“你大师姐又聋又哑,只有坐在蒲团上,才能感觉到你在下面敲击铁环,若是走到别的地方了,那里还能听得到声音。”

  南苹嫣然道:“她能听得到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难道她既不聋,也不哑,只是故意袈出来的?”

  谁知南苹还是摇着头道:“她的确又声又哑,一点也不假。”

  这次胡铁花也怔住了,道:“既然真的又聋又哑,又怎能听得到声音呢?”

  南苹笑了笑,道:“这原因你见到她之后,也许就明白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恍然道:“我现在已明白了。”

  南苹道:“哦?”

  胡续花道:“有人只要看别人嘴唇的动作,就能猜出他在说什么话,你师姐想必也有这种本领。”

  南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而且眼睛也不行了。”

  胡铁花又怔住,吃惊道:“她难道还是个瞎子?”

  南苹道:“嗯!”

  胡戏花急得直揉鼻子,苦笑着喃喃道:“一个人又聋又哑又瞎,却能听得别人向她苦苦哀求,而且迸能听到敲门的声言,老臭虫,你一向很聪明,这次怕也被弄糊涂了吧?”

  只听敲环之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南苹敲的声音更大。

  但过了半晌,上面仍然毫无回应。

  楚留香忍不住也走了上去,将耳朵贴住上面的石壁。

  胡铁花急着问道:“你听见了什么声音?”

  楚留香皱着眉,道:“听不大清楚,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胡铁花跺脚道:“你鼻子不寮,耳朵难道也不灵了么?”

  戴独行忽然自腰畔的麻布袋里取出个铁碗,道:“用铁碗扣在石壁上,就会听得清楚些。”

  那时胡铁花自然不会明白声波的原理,诧声道:“真的?”

  戴独行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丐帮子弟偷鸡摸狗的本事冠绝天下,你难道还未听说过?”

  楚留香含笑接过了铁碗,扣在石壁上,再将耳朵贴住铁碗,他眼睛渐渐亮了,双肩却皱得更紧。

  胡铁花道:“有声音了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什么声音?”

  楚留香道:“好像有人在说话。”

  胡铁花摸着鼻子,失笑道:“哑巴难道也能说话吗?”

  南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皱眉道:“这绝不是我大师姐说话的声音,她不会说话。”

  胡铁花道:“也许是甜儿她们还在求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不是……这是男人的声音,但嗓子很粗,又不像李玉函。”

  南苹吃惊道:“男人?男人在说话?”

  胡铁花失笑道:“男人也是一种人,有时也和女人一样会说话的,姑娘何必如此吃惊?”

  南苹道:“但多年以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到菩提庵去打扰的,江湖中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菩提庵这地方。”

  胡铁花道:“连神水宫现在都有男人进来了,何况菩提庵?”

  南苹脸笆又变了变,道:“可是到神水宫来的人一定都有很迫切的理由,所以才不惜冒险,菩提庵却只不过是个荒凉的寺庙,既没有丝毫吸引人的地方,大师姐也绝不会和任何人结怨,他们到那里去的目的何在?”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想从那里秘密潜入神水宫来。”

  南苹道:“依我看,他们也许是为了你们的朋友才来的。”

  胡铁花皱了皱眉,也将耳朵凑到铁碗上,一面问道:“你听不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听不到,他们现在已经不说话了。”

  沉默,有时固然比任何语言都值得珍惜,静寂,有时也比任何声音都可怕,菩提庵中此刻正是死一般的静寂,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上面的人难道在一瞬间全死光了么?否则为何会忽然沉寂下来?

  楚留香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等着,过了很久之后,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还没有声昔?”

  楚留香叹道:“没有。”

  南苹道:“也许……也许大师姐已将来的人全击退了。”

  胡铁花道:“那她为什么还不开门呢?”

  南苹怔了怔,鼻尖也沁出了冷汗。

  胡铁花着急道:“我看红袖和甜儿一定出了事,否则她们绝不会这么人都不开腔的,尤其是甜儿,要她闭着嘴实在不容易。”

  戴独行轻咳了两声,道:“也许她们还没有到这里来。”

  楚留香忽然道…“我们现在退出去,由外面赶到菩提庵要走多久?”

  南苹道:“那要绕个大圈子。”

  胡铁花道:“多大的圈子?”

  南苹道:“很大,轻功最好的人,至少也要走三四个时辰。”

  胡铁花跺脚道:,“这怎么办呢?简直把人快急疯了,老臭虫,你怎地也想不出法子来了?”

  楚留香沉吟着,忽又问道:“你大师姐若是答应将人送入神水宫,是不是会先给她们喝一杯有迷药的茶,免得被他们看到入宫的途径。”

  南苹道:“不错。”

  楚留香道:“甜儿她们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她们明知茶里有迷药,也会高高兴兴的喝下去。”

  胡铁花道:“不错,她们既然知道一喝下这杯茶就到了神水宫,自然非喝不可。”

  楚留香道:“她们喝下去后,就被迷倒,自然就不能说话了,所以我们才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拍手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这位大师姐还没有将她们送下来,菩提庵中就来了外敌,这些人也许真是为了甜儿她们来的,就要大师姐将她们交出来。”

  南苹抢着道:“大师姐绝不肯的,她们到了菩提庵,就是大师姐的客人,大师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们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所以那些人就要和你大师姐谈判,不到谈判决裂时,他们也不愿向神水宫的门下出手的。”

  胡铁花道:“这也有道理,可是他们现在为什么不谈了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是为了他们给了大师姐一个限期,要她考虑考虑,然后再答复。”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她此刻必己身居险境。”

  楚留香道:“不错,来的人若非她的敌手,也就用不着谈判了。”

  胡铁花着急道:“那么她为什么还不赶快打开这道门,让我们进去?”

  楚留香叹道:“她身在强敌环伺之中,又怎敢将神水宫的入口显露出来呢?”

  南苹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她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一个女人若用眼睛来赞美男人,那实在比说任何话都要令人喜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实在的情况是否如此,谁也不敢断定。”

  南苹柔声道:“但我却可断定你猜的一定不错,因为除此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别的情况发生。”

  胡铁花叹道:“但我却希望他猜错了,否则甜儿她们既昏迷不醒,你大师姐又不敢开门,我们更无法及时赶去………这种情况可员的糟透了。”

  大家想到她们处境之危险,也都不禁形于笆。但除了在这里乾着急之外,谁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第三十三章 宝剑无罪

  南苹忽又一笑,道:“其实各位也用不着太担心,大师姐本是我们本门姐妹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她如今虽已残废,武功并未失去,一定能将那些人击退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她若有把握能将那些人击退,一定早就动手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南苹道:“可是……可是我师傅常说,大师姐的武功已绝不在当今武林最负盛名十大高手之下,那些人的武功难道还能比她更高么?”

  胡铁花苦笑道:“敢和楚留香作对的人,自然一定有两下子。”

  戴独行道:“香帅能想得出那些人是谁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纵能猜得出那些人是谁,于事又有何补?”

  其实他已猜出那些人八成是柳无眉勾引来的,她这么做不但可以截断楚留香的道路,而且还可以将甜儿她们擒为人质,用来要胁楚留香,即使事后能侥幸逃出,也无法再泄露她的秘密。

  楚留香已认定了这必定又是柳无眉的连环毒计。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只希望你们的大师姐已看出自己的武功绝非对方的敌手。”

  南苹皱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她若被逼得无法可施时,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将这道门打开了。”

  戴独行附掌道:“不错,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南苹道:“若是换了别人,到了绝境时,也许会这么做的,但我大师姐宁死也不会。”

  戴独行皱眉道:“为什么?”

  南苹叹道:“因为我大师姐就因为无心泄露了本宫的出入道路,所以才受到重责,她这次又怎敢再重蹈复撤。”

  这似乎已是最后一个希望,此刻希望又告断绝,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胡铁花却眼睛一亮,忽然冲上去,用手敲击着石壁上的铁环,四壁都起了回声,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南苹失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笑道:“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戴独行拍手道:“不错,那些人听到地下有声音传出,就必定已能猜到神水宫的入口是在什么地方了,他们若已知进神水宫的入口在何处,那位大师姐也就没有什么隐瞒可言了,她若已没有顾忌,也许就会将这道门打开。”

  胡铁花笑道:“我是个笨人,只能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楚留香也已喜动颜色,道:“到了聪明人都无法可施时,笨人想出来的法子一定最有用。”

  “有用”两个字刚说完,已有一线天光照了下来。

  庵堂的光线也不亮,日色被浓荫所掩,彷佛自古以来就照不到这里,使得这古老的佛堂,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黄幔低垂,也看不出神龛里供的是什么佛像,案上铺着和神幔同样陈旧的黄缎,低垂到地。

  一个瘦削苍老的青衣尼,垂眉敛目,盘膝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虽然是坐着,犹可看出它的身材很高大。

  她枯黄的脸上已瘦得没有一丝肉了,露出了高耸的颧骨,使得她看来更憔悴苍老,也更严肃冷酷。

  在她面前左右两侧,还有几具蒲团,左面蒲团也盘膝坐着两个很美丽的少女,头垂在胸前,似已沉睡。

  这两人正是李红袖和宋甜儿。

  右面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但却不是李玉函夫妇,男的面色苍白,似乎带着个面具,但青衣上血迹斑斑,又似受了重伤。他紧咬牙关,紧闭着眼睛,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那女的面上蒙着一方丝巾,只露出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和悲愤之色。

  佛堂中本来激荡着一阵阵震耳的金铁交击声,声音显然是来自地下,到了这时,才忽然停顿。

  这时那青衣尼坐下的蒲团已在缓缓移动,蒲团中露出了个洞穴,然后,就有两个人狡兔般窜了出来。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蒙面的女子瞧见了他们,目中蓦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但青衣尼那双冷酷的眸子里,却射出了比刀远锐利的光芒。

  她长袖一展,但见乌光闪动,带着一股强劲绝伦的风声,呼啸着向楚留香他们卷了过去。

  单只这一股劲气强风已令人难以抵御,何况劲风中还带着‘神水宫’见血封喉的独门暗器。

  胡铁花只觉寒风扑面,骤然间竟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缩,凌空倒翻了出去,“砰”的,撞散了窗户,飞出窗外,只觉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应变之速,竟还是难免被暗器击中,幸好他入关后还未换过鞋子,穿的仍是姬冰雁为他准备的牛皮靴,那暗器的力道虽强劲,也穿不透这种老牛皮。

  否则他就算不死,这条腿也算废了。

  胡铁花身子还在空中,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的古树浓荫,木叶甚密,他正想先凉到树上再说,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哧”的一响。

  寒光闪动间,已有一柄剑毒蛇般自木叶浓荫间刺了出来,来势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青衣尼的暗器之下。

  这一剑来得更大出他意外,他一口真气已用尽,身子还在空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这一剑了。

  他嘴里刚冒出口苦水,准备拚着挨一剑了,突见黑忽忽一团黑影自窗子飞出,迎着剑光飞了过去。

  只听又是“哧”的一声,剑光已穿透了这团黑影,竟是只蒲团,但胡铁花并没有看到这是什么。

  他脚尖一沾地,已又窜入了窗户。

  只见楚留香仍站在那里,彷佛根本没有动过,方的劲风和暗器,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看南苹也已跃了土来,正拉着那青衣尼的手在说话,显然正在为楚留香他们求情,为他们解释。

  胡铁花抹了抹汗,通:“老臭虫,看来我又欠你一次情。”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次救你命的倒不是我。”

  胡铁花讶然道:“是谁?”

  他嘴说着话,头已转过去,这才发现方坐在地上的蒙面女子已站了起来,座下的蒲团已不见了。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姑娘救了我的命,我却去谢别人,实在不好意思得很,但姑娘也莫要见怪,我这人虽笨,倒也知道好歹,以后姑娘无论要我做什么,要我水里去找就水里去,要我火里去找就火里去。”

  蒙面女于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这时南苹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大师姐想问问。你们的来历,和本宫有什么渊源。”

  她是背对着那青衣尼姑,此刻忽然向楚留香眨了眨眼睛,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和本宫必有很深的渊源,否则师傅她老人家就不会叫你们来这里了,所以你们还是向大师姐说明的好。”

  其实她用不着眨眼睛,楚留香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将他们带来这里,心里还是害怕得很。

  楚留香自然也不会要她来承担这责任,沉吟着道:“此中详情,一时间也不能详说,等姑娘见到令师时,自然会明白的,此刻还是先应付这里的事要紧。”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我想知道鬼鬼祟祟躲在外面暗算人的那些小子究竟是谁?我好歹也要给他们个教训。”

  青衣尼目光虽在闪动着,但面上却木无表情。

  她的眼睛几乎全是灰色的,就彷佛死水中的寒冰,而她的脸就像是一湖死水,冷酷中又带着出奇的宁静。

  胡铁花忍不住又要去摸鼻子,苦笑着道:“你……大师真的不能说话?”

  青衣尼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但大师却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青衣尼竟摇了摇头。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明明听得见,为何偏偏要说听不见呢?”

  南苹道:“我大师姐真的听不见。”

  胡铁花道:“若是听不见,她怎会点头摇头?”

  南苹瞧了那青衣尼一眼,欲言又止。

  胡铁花苦笑道:“求求你们快说出来吧,莫要再打哑谜了,我简直已快被急得发疯。”

  看来楚留香猜的并不错,李玉函夫妇既然不在这里,外面的人想必是他们找来对付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呢?看那一剑来势之狠毒辛辣,他们的剑法之高,并不比黄鲁直差多少。

  柳无眉又从那里找来这许多高手?

  还有,这蒙着面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为什么要如此神秘?

  胡铁花心里尸是疑团重重,却偏偏遇上一个哑吧,再加上季红袖和宋甜儿又昏迷不醒。

  无论谁遇若这种事,不急得发疯才怪。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厉声道:“此事和各位全无关系,方那一剑也只不过是聊以示警而已,并无伤人之意,只要各位将本门的叛徒交出来,我们立刻就走,秋毫无犯;但各位若是定要来瞠这趟浑水,怕就难免要玉石俱焚了。”

  听他们的口气,竟似并非来找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胡铁花娥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谁是你们的叛徒?”

  窗外还未答话,那身负重伤的蒙面客忽然跳了起来,挣扎着向外冲出,胡铁花刚怔了怔,只听“叮”的一响,那青衣尼和蒙面女子已双双挡住了蒙面客的去路,蒙面女子颤声道:“我们既已到了这里,一切事就该听凭大师作主,你此刻若是冲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青衣尼目光灼灼,瞪着那蒙面客,缓缓点着头,那蒙面女子短说一句话,青衣尼的脚下就有一阵轻铃般的声音响起。

  胡铁花忽然发现她脚下竟系着一条极细的铁练,而铁练的另一端,却被掩盖在黄幔低垂的神案下。

  蒙面女子说一句话,这条铁炼就动一动,铁炼在青石板上震动着,就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叮当”声响。

  胡铁花这才明白聋子是怎会听见别人说话的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过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人躲在那神案底下?为何也如此神秘?但他还没有走过去,楚留香已用眼色阻止了他。

  只听窗外那人冷笑道:“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堂堂男子汉却逃到这里来求妇人女子的庇护,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简直连我们的人都被你去光了。”

  那蒙面客身子颤抖,忽然一闪身,自青衣尼和蒙面女子之间窜了过去,他身法之快,竟超出胡铁花意料之外。

  那青衣尼这次也没有拦住他,只见他身披的宽袍随风扬起,左面的一只衣袖,竟彷佛是空荡荡的。

  、

  眼见他已将冲出门,外面风吹木叶,沙沙作响,显见他只要一脚跨出这菩提庵门槛,就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要向他击下。

  但就在这时,又有人影一闪,挡了他的去路。

  这人后发先至,身法竟比他还要快得多,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了。

  蒙面客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闪开。”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会和我无关呢?”

  蒙面客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楚留香叹道:“就算你不认得我,我还是认得你。”

  蒙面客忽然反手一掌,切向楚留香的咽喉。

  但楚留香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蒙面客这一掌果然到了半途就硬生生顿住,楚留香凝注着他。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红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素来不肯求人,但到了现在你若还要隐瞒,就未免太将我看得不够朋友了吧?”

  蒙面客霍然转过身,肩头头动,显见得心里实是激动已极,那蒙面女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目中已流下泪来。

  胡铁花目定口呆,怔了半晌,讷讷道:“红兄,曲姑娘……唉衲!我真该死,竟没有认出是你们。”

  那蒙面女子正是曲无容,凄然道:“我不能好好照顾他,反而要来求……求人,我实在觉得无颜再见你们之面了,可是……可是……”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也是我该死,红兄若非被我这瞎了眼的混蛋误伤成残废,现在又怎会受人欺负,何况,曲姑娘你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我……我……”

  他忽然冲了出去,狂吼道:“谁要来找一点红的麻烦,就先来找我胡铁花吧!”

  吼声中,已有两道青光自木叶丛中闪电般击下。

  这时黄鲁直和戴独行才自地道下跃出,两人一左一右,也自窗外中凉了出去,只听戴独行笑骂道:“好猴儿崽子,真下毒手呀!”

  又听得黄鲁直沉声道:“这些人剑法辛辣狠毒,自成一家,你们小心了。”

  一点红反手甩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但他的眼睛却仍是那么冷酷倔强,跺脚道:“这是我的事,你们何必插手?”

  楚留香道:“小胡对你自觉于小有愧,你若不让他出去打一架,他怕真的要急疯了。”

  一点红咬了咬牙,道:“但这件事却是无论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一点红神情显得更焦躁,便声道:“你也用不着多问,你若真是我的朋友,就带着他们快走。”

  楚留香叹道:“以你我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的吗?”

  一点红只是挥手道:“快走!快走!你若再不走,莫怪我跟你翻脸。”

  曲无容黯然道:“他实在有难言的苦衷……”

  楚留香打断了它的话,忽然问道:“你看见外面那棵树了吗?”

  曲无容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点了点头,道:“看见了。”

  楚留香道:“一棵树从地上长出来,也和人一样,是为了要成长、结实、传宗接代,但现在它却被这些人的剑光砍得乱七八糟,这是不是很可惜?”

  曲无容怔了怔,望着窗外纵横飞舞的剑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还是不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接着道:“无论是人的生命也好,树的生命也好,它若还未成长就被摧毁了,总是件可恨的事,但你能说这是剑的错吗?”

  曲无容道:“这……这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凝注着她,一字字道:“剑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只握剑的手。”

  曲无容动容道:“你……你已知道他的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了那面铜牌——铜牌上有十三柄狭长的剑,围绕着一只手。

  一点红骤然失色,厉声道:“这是那里来的?”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却长叹道:“这只手,怕就是世上最神秘、最邪恶、也最有权力的一只手了,因为他不但在暗中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而且还令人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直到死后还不知世上有这只手存在。”

  他瞪着一点红,沉声道:“世上只要有一只这样的手存在,至少就有一两人难免生于恐惧,而死于黑暗,若将这只手消灭了,大家的日子都会过得太平得多,是吗?”

  一点红用力咬着牙,嘴角的肌肉却还是在不住抽动,便声道:“你想消灭他?”

  楚留香厉声道:“你纵然不想消灭他,他也要消灭你的。”

  一点红急促的喘息着,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楚留香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很可怕的人,但无论多可怕的人我都见过了。”

  一点红骤然顿住了笑声,通:“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无所畏惧,可是他……”

  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更黑,更深,看来就像是个无底的深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无底的痛苦。

  楚留香道:“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一点红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他养大的,我的武功也是他传授的,他纵然要杀我,我也不能出卖他。”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这是你的义气,我绝不勉强你……我只问你,他今天来了没有?”

  一点红望着窗外的剑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今日若来了,外面怕早已住手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第三十四章 铁血传奇

  楚留香目光闪动,试探着道:“那么,薛衣人呢。”

  一点红又沉了半晌,道:“薛衣人的剑法,在他眼中,只不过是根绣花针而已。”

  楚留香道:“绣花针?”

  一点红道:“绣花针只能绣花,若用来缝衣衲被,就要断了。”

  楚留香道:“此话怎讲?”

  一点红道:“薛衣人的剑法好看,他的剑法实用。”

  楚留香想到一点红剑法之辛辣有效,不禁苦笑道:“不错,好看的剑法末必能伤人,杀人的剑法未必好看。”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见他一面了。”

  一点红似也叹了一声,喃喃道:“你还是不见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改口问道:“今天他们来了几个人?”

  曲无容道:“八个。”

  她咬了咬唇,道:“本来是十个的,但在济南城外,已被我们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忽然走了。”

  楚留香皱眉道:“他们在济南城已盯上了你们?”

  曲无容瞧了一点红一眼,黯然道:“他……他本来还不信那些人会真的对他下毒手,直到他受了重伤……若非他受了重伤,我们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

  她叹了口气,按着又道:“因为我师傅以前对我说过,以后我无论遇着什么危难,都可以到这里来求大师庇护……那时她实在对我不错。”。

  说着说着,她眼圈已渐渐红了,似已想起了石观音昔年对她的恩情,而忘却了她的仇恨。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冷漠倔强的女子,在这一个多月里,已变得温柔得多,也变得更多愁善感。

  他知道唯有“爱情”的力量才能令她转变得这么快,这么多,他不禁暗暗替一点红高兴。

  因为他知道一点红迟早也会被这种力量软化的,这孤独的少年就像是一棵生长在危岩上的树,实在太需要感情的滋润了。

  他却未发现那青衣尼听了曲无容的话,脸色忽然大变,灰白的眸子里,也燃烧起一股火焰。

  曲无容望着他手里的铜牌,道:“他们十个人之中有个人忽然失踪了,莫非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并没有杀他,但他倒的确是来杀我的。”

  曲无容道:“我们这一路上,和他们交手不下七次,据我所知,失踪的那人乃是其中武功最差的一个,他们怎会要他去对付你?”

  楚留香道:“因为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刺杀的对象是楚留香,自然要留下主力来对付你们,派最差的一个去下手。”

  他忽又问道:“如此说来,剩下的这八个人,武功难道都比他高?”

  曲无容叹道:“我们和他们交手有七次,每次虽然都能死里逃生,但也实在是侥幸,有两次连我自己都认为是难逃毒手的了。”

  楚留香也瞧了窗外的剑气一眼,皱眉道:“既然如此,小胡他们以一敌二,怕还……”

  突听铁炼击地,叮当不绝。

  青衣尼满面怒容,瞪着那黄幔垂它的神案,她足踝上缚着的铁炼,也在不停的牵动着。

  南苹更是满脸惊惶焦急之至,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窗外剑光虽强,却还并未将那道纵横开阔的刀风和那片矫如龙的棍影完全压倒。

  楚留香向南苹招了招手,悄声问道:“你大师姐为什么发脾气?”

  南苹皑了曲无容一眼,道:“这位姑娘方好像在说我大师姐无力保护这地力的入,我大师姐听了很难受,想要出去和那些人一较高下,可是……”

  突见青衣尼跺了跺脚,转身飞掠而去,但刚到门口,她足下的铁炼已被绷得笔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南苹叹口气,黯然道:“可是她却永远无法走出去。”

  只见青衣尼满面怒容,青筋一根根暴起,显然已用了全力,楚留香方接过她一掌,自然知道这老尼内力之惊人。

  但她纵然用尽全力,却仍无法将那根细细的一根铁炼挣断,南苹望着这已如琴弦般绷紧了的铁炼,叹道:“据说这铁炼乃是寒铁精英所铸,纵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利刃,也难将它砍断,何况人力呢?”

  只见铁炼越绷越紧,那神案也摇动起来,竟幔中响起了一种极轻细的喘息声,似乎神案下也有个人在用力拉着铁炼。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铁炼的另一端,不知是缚在什么地方的?”

  南苹垂下了头,道:“你既已看出来了,何必还要问我?”

  楚留香道:“难道铁炼的另一端也缚在一个人的脚上,他却藏在神案下,不肯现身,只是拉动着铁炼,和你大师姐来通消息。”

  南苹叹道:“否则我大师姐又怎能听得到别人说话呢?”

  楚留香道:“但这人是谁呢?为什么不肯让你大师姐出去?为什么永远躲在神案下不肯见人?”

  南苹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也是个秘密,连我们都从未见过他……”

  忽然间,只听“蓬”的一声震动,那朽腐的神案经不起真气的冲激,竟被震散,木屑纷飞中,一条人影带着凄厉的啸声冲了出去,却用那复案的黄幔将面目四肢一齐里住,还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身形面貌。

  楚留香掠过去拍了拍一点红,道:“红袖和甜儿都交给你了。”

  他根本不让一点红拒绝,人已随着语声冲出。

  只见一道剑光如匹练般自木叶丛中飞来,闪电般刺向那刚从神案下冲出去的“怪人”。

  他连头带脸都被蒙在黄幔里,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任何人都以为他是万万躲不开这一剑的。

  谁知剑光刺下,他身形忽然一闪,已游鱼般自那黑衣动装的长剑刺客面前滑了过去。

  就在这时,那青衣尼身影也一闪,自黑衣刺客身后掠过,他们两人的铁炼就绕在黑衣刺客身上。

  只听“嗤”的一声,那黑衣刺客连惨叫之声都没有发出,轨已被这铁炼生生勒成两段。

  鲜血旗花般飞出,铁炼又已绷得笔直,青衣尼和那身披黄幔的怪人已向另一个黑衣刺客掠过去。

  他们这种杀人的方法实在匪夷所思,身法怪异,出手之辛辣,连楚留香见了都不禁为之声然动容。

  那边正有六七个黑衣刺客在木丛中和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等三人缠斗。

  浓密的枝叶被剑气所摧,雨点般四面纷飞,十几株浓荫加盖的老树,几乎都已只剩下了一截光秃秃的树干。

  那看来就像是一些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头子,露着苍白、孱弱、生满了皱纹的皮肤,在西风中颤抖着。

  黑衣剑客掌中的剑也正和一点红昔日所使用的一样,长而狭窄,而且份量比一般剑都要轻得多。

  他们的剑法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辛辣而狠毒,绝没有什么花俏的招式,一出手就要人的命。

  而且这些人交手的经验都丰富已极,显然看出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这三人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们绝不和胡铁花他们正面作战,第一人长剑剌出后,身形就立刻闪到树后,第二人长剑已自另一个方向剌出。

  几人剑光缭绕,配合得点滴不漏,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到后来胡铁花根本份不清对自己刺来的一剑究竟是谁剌出的了,他们以三敌六,本来以为自己只要对付两人就已足够。

  谁知他们每个人都要对付六个,这六人车轮般转动不歇,竟使得胡铁花他们的力量无法集中。

  胡铁花显然已动了真火,但他掌中的一柄刀纵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却还是伤不了对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一眼瞧过,已知道曲无容畏惧的并非没有理由,这些黑衣刺客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的凶手。

  照这样打下去,胡铁花他们非流血不可。

  但这时,青衣尼和那身被黄幔的怪人已飞掠过去,两人左右包抄,中间的铁炼长达两丈开外,似乎想将胡铁花、戴独行、黄鲁直,和那六个黑衣剑客,一齐用铁炼捆住,再勒死。

  这铁炼此刻竟变成了一种最奇特,最有效的武器。

  胡铁花他们一时间显然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武器,他们只有向后退,黑衣刺客中有一人反手一剑,向那铁炼剁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黑衣刺客掌中的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出,铁炼仍纹风不动。

  黑衣刺客一惊,再想退,已来不及了。

  但见人影一闪,但闻“喀”的一声,鲜血旗花般飞激而起,黑衣刺客的身子已断成了两截。

  那铁炼还是绷得笔直,只不过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换了个边而已。

  黑衣刺客们大骇之下,纷纷向后退,但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却正在后面等着他们。

  他们长剑一展,分成五个方向闪入树后。

  只见人影一闪,其中又有一人被铁炼缚在树上……

  只不过在刹那之间,他们已活活的勒死了三个人,楚留香发现这三次攻势,都是那怪人发动的。

  他身法似乎比青衣尼更快,楚留香实在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那黄幔却连他的足踝也一起盖住了。

  他根本什么也瞧不见,但却似有种蝙蝠般的触觉,根本不必用眼睛,也能“看”得见。

  楚留香知道唯有瞎子才会有这种奇异的触觉。

  一个瞎子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配合在一起,竟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楚留香除了可怜他们之外,又不禁很佩服。

  但这瞎子究竟为了什么事不敢见人呢?

  他和那青衣尼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水母”阴姬究竟为了什么才将这两个人禁锢在一起?

  这时黑衣刺客只剩下五个人了,这五人似已不敢再出手,只是在树干之间来去,但他们也不敢退走。

  那只“手”里显然还握着根鞭子,他们若是没有达成任务就退走,所遭受的必定更惨。

  他们的剑下虽然不知杀过多少人,但他们自己的命运,也许比他们所杀死的人更悲惨。

  楚留香叹了口气,纵身掠了过去,只见一个黑衣刺客刚从胡铁花的刀光下窜出来,青衣尼和那怪客已忽然自他身旁的两棵树后门出,那致命的铁炼,已扼断了他的去路,也扼断了他的生机。

  黑衣刺客狂吼一声,长剑毒蛇般剌出,但那怪人脚步一滑,已自剑光中滑了出去,铁炼已绕住了他的身子。

  眼见他咽喉又将被扼成两截,但就在眨眼之间,楚留香的手掌已抓住了铁炼,道:“他们也是可怜人,饶了他一命吧!”

  青衣尼瞪着楚留香,彷佛又惊又怒——铁炼已被楚留香抓得紧紧的,她自然无法“听”到楚留香在说什么。

  那黑衣刺客面上虽蒙着头巾,但看它的眼睛,也是惊疑多于恐惧,他更猜不透楚留香为何要救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说任何事的,因为我知道你宁死也不会说,现在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黑衣刺客目光闪缩着四面望了一眼,这时胡铁花他们已停下手来,另四个黑衣刺客虽仍在游动,身形也已渐缓。

  几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终于有一人问道:“什么交易?”

  楚留香道:“只要你们敢走,这次就放你们走,并没有任何条件。”

  黑衣刺客们全都怔住。

  这“交易”实在太合算,他们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悠然道:“各位怕要以为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的,是吗?其实你们这次来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是吗?”

  他拍了拍黑衣刺客的肩头,微笑道:“我既已答应了你们,你们就只管放心走吧!”

  这黑衣刺客忖了半晌,纵身一掠,自铁炼中飞起。

  楚留香又道:“一个人只要活着,以后总还有机会,死人就永远没法子办事了。”

  他似乎在喃喃自语,但听了这句话,黑衣刺客们才忽然下定决心,飞掠而去。

  胡铁花立刻跳了起来,道:“老臭虫,你难道想做和尚了么?但和尚也不会像你这样乱发慈悲的,居然平白就将这些凶手放走。”

  楚留香叹道:“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凶手,只能算傀儡。”

  胡铁花皱眉道:“傀儡?”

  楚留香道:“不错,傀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根绳子,绳头就在那只”手”上,你就算将他们全杀死了也没有用,那只“手”很快就会再找十三个傀儡来杀人的,而且这次你杀了他十三个,下次他说不定就会找二十六个。”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但………但你就这样将他们放了,总不是生意经。”

  楚留香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你放他们走,就是为了要他们带你去找那只‘手’,可是,你的‘线’又在那里?”

  楚留香道:“你的鼻子比我灵,难道还没有嗅出来么?”

  胡铁花闭起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只觉微风中缥缈传来一阵阵淡淡的“郁金香”的幽香。

  这正是楚香帅独有的香气。

  胡铁花失笑道:“原来你这老臭虫方伸手在人家肩上一拍,已将臭气染到他身上去了。”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现在只要做一次逐臭之夫,就可以追到那条大鱼。”

  他话刚说完,只听铁炼“叮”的一响,青衣尼和那怪人已飞一般掠了出去,楚留香非但没有拦阻,目中反而露出欣慰之色,沉声道:“你和黄老先生,戴老前辈留在这里照顾,我……”

  胡铁花大叫道:“不行,这次说什么我都非去不可。”

  一句话末说完,他的人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得向黄鲁直和戴独行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菩提庵的门,道:“这里的事,就偏劳两位前辈多费神了,还有蓉儿,她若来了……”

  戴独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吧,苏姑娘来时,我也会告诉她的。”

  等楚留香走后,他才叹了口气,苦笑着向黄鲁直道:“如此看来,还是我们两个老头子轻松自在。”

  黄鲁直也叹了口气,道:“不错,一个男人身上若背了个包袱,已是件苦事,何况他身上的包袱竟有三个之多呢!”

  戴独行却又笑了,道:“在我们老头子看来,这固然是件苦差事,但在那些小伙子的眼中看来,也许羡慕还来不及哩!”

  楚留香没有多久就追上了胡铁花,只见胡铁花远远跟着青衣尼和那怪人,看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见到楚留香赶来了,忽然道:“看来我们以后应该养条狗才是。”

  楚国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现在我们若是有条狗,就一定不会追错方向了。”

  楚留香望着前面两个人道:“他们也绝不会追错方向的。”

  胡铁花道:“不见得吧,现在我已嗅不到你那臭气了,他们……”

  楚留香道:“这怪你的鼻子不灵。”

  胡铁花道:“我的鼻子虽比不上狗,但比你总强些。”

  楚留香笑道:“依我看来,你的鼻子和狗鼻于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的鼻子若真是狗鼻子,那么我已嗅不到了,他们怎么能嗅得到?”

  楚留香道:“我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特别灵?”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道:“也许因为你是属兔子的。”

  楚留香道:“你用不着眼红,那只是因为我的鼻子太不管用,所以老天特别给我的补偿。”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行,所以鼻子特别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明白了,倒真不容易。”

  胡铁花眼睛一转,笑道:“就因为我脑筋迟钝,所以老天也给了我特别的补偿。”

  楚留香道:“哦:什么补偿?我倒真还没有看出来。”

  胡铁花大笑道:“你若看得出来,那就糟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少得意,依我看,你那件事也不见得……”

  他语声骤然顿住,脸色也骤然变了。

  前面的密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凄厉,仔细一听,竟是五个人发出来的,而且并非同时发出,只不过五人发出惨呼时虽有先后,相差却极微,是以听来宛如一声,而且十分短促,显然他们惨声刚发出,便已气绝。

  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抢入密林。

  只见五个黑衣刺客已横尸就地,喉咙问的鲜血仍在向外涌,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正俯望着他们咽喉问的血花,目中带着很满意、很激赏的神色,就像是一个画家正在欣贺自己刚完成的杰作。

  他穿着件长可及地的黑袍,脸上戴着个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几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

  第三十五章 知己知彼

  面具显然是高手雕成的,五官栩栩如生,嘴角彷佛还带着一丝笑容,几乎连一根根眉毛都数得出,但颜色却是红中露紫,紫里发育,再加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手里提着柄狭长的剑,剑尖还在滴着鲜血。

  那五个黑衣刺客剑法都不弱,轻功也很高,但竟在一刹那之间,就全部遭了这人的毒手。

  这人手段之辣,剑法之快,实是骇人听闻。

  青衣尼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和那怪人左右包抄过去。

  黑袍客似乎全末觉察,连眼皮都末抬起。

  青衣尼和那怪人闪电的抄向他身后,铁炼已绕住了他前胸,两人身形只要一错,他身于就要断成两截。

  谁知就在他们身形交错的刹那之间,黑袍客掌中的剑忽然毒蛇般反手自习下剌出,“哧”的利入了黄幔。

  长剑拔出时,鲜血也随着箭一般射了出来。

  黑袍客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似乎早已算准了这一剑绝不会落空。

  这一剑其实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他出手实在太快,时间实在算得太准,出手的部位更大出对方意外。

  看来这简直不是剑在刺人,而像是自己往剑尖上送过去一般,最妙的是,这柄剑剌田时若有丝毫偏差,若是慢了半步,固然不可能得手,这柄剑剌山时若是快了半步,也是万万无法得手的。

  他算准了对方两人身形交错时,才是他们防守最疏忽的一刹那,只因他们眼见自己即将得手,欢喜之心一生,警戒之心就弱了。

  何况他们两人联手,中间又有铁炼相连,可说浑如一体,这一剑无论向谁剌出,另一人都可出手援救。

  只有在两人身体交错的这刹那间,青衣尼被挡在那怪人身后,黑袍客一剑剌出,她根本看不到。

  这正是他们防守上的唯一弱点,但要看出这弱点来,却谈何容易,何况这一刻正如白驹过隙,眨眼即过,要把握这一刹那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了。

  只见黄幔一阵颤动,里面的人已倒下。

  青衣尼身子冲出,骤然回头,冷漠的面容如遭雷殛,眼鼻五官都已收缩到一处,发了狂似的扑到那堆黄幔上,竟以已忘了那柄杀人的剑距离她已不及一尺。

  黑袍客转身望着她,目中露出一丝轻蔑之色,冷冷道:“你感情如此脆弱,根本就不配练武的,我索性成全了你吧!”

  青衣尼根本听不到,长剑已缓缓刺下。

  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黑袍客居然真停住了手,却末回头,只是淡淡道:“楚香帅?”

  楚留香也末扑上来,只因他知道黑袍客掌中的剑随时可刺下,他身法再快,扑过去也来不及了。

  他身形在一丈外就停下,目光灼灼,瞪着那只拿着剑的手,沉声道:“在下正是楚留香。”

  黑袍客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我两人终有一日会见面的。”

  楚留香道:“阁下就是那只手?”

  黑袍客似乎怔了怔,道:“手?”

  但他瞬即恍然,阴森森笑道:“不错,我就是那只手,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杀之权,就操在我手上。”

  楚留香以眼色拦住了胡铁花,不让他轻举妄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喝道:“但现在你的生杀之权,却操在我们手上。”

  黑袍客道:“哦?”

  他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之意。

  胡铁花怒道:“你不信我们能杀你?”

  黑袍客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冷冷道:“就只你们两位么?”

  胡铁花大怒道:“你还嫌少不成?”

  黑袍客道:“两位是想单打独斗??还是想一齐动手?”

  胡铁花瞧了瞧楚留香一眼,厉声道:“对付你这种恶徒,根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黑袍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胡铁花瞪眼道:“可惜?”

  黑袍客道:“若是换了平时,两位先斋戒三日,将精神体力都培养到最佳状态,再送两样顺手的兵刃来和我交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五百招,但今天……”

  胡铁花忍不住喝道:“今天又怎样?”

  黑袍客道:“今日两位双目失神,脚下虚浮,显然已将力气消耗了大半,而且也睡眠不足,腹内更空虚,十成武功,最多也不过只剩下四成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两位在这种情况下和我动手,实在是不智之举。”

  胡铁花瞪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想吓我们?你以为我们很害怕?”

  黑袍客道:“两位虽不怕,我却有些失望。”

  胡铁花道:“失望?”

  黑袍客目光凝注着掌中的剑尖,缓缓道:“十年前,我远游关外,曾经遇着个无名剑客,在长白山巅的天池之畔和我大战了两日两夜……”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已露出一种炽热的火焰,按着道:“那一战实是痛快淋漓,令我终生难忘,只可惜那一战之后,我就再也遇不着那般称心如意的对手了。”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你难道已是天下无敌了么?”

  黑袍客也不理他,按着又道:“剑士而无对手,其心情之寂寞苦闷,两位怕很难想像,这十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寻一对手而不可得……”

  他目光忽然凝注到楚留香面上,道:“直到我听人说起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阁下莫非有心以找为对手么?”

  黑袍客道:“我听到有关你的传说已很久了,本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夸张,但今日我见到你,才知道果然是天生下来就该学式的。”

  楚留香道:“过奖。”

  黑袍客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的智慧与冷静,俱非他人可比,能和你这样的人大战一场,倒也是一大快事,只可惜现在……”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又如何?”

  黑袍客道:“以你此刻的情况,若是单独和我动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两百招,但是加上他,我百招之内就可要你的命。”

  胡铁花跳了起来,人吼道:“我一个人也能要你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中也可算得上是一流身手,可是今日你两人精神体力俱已将崩溃,两人联手,非但不能收互助之效,反而会令彼此分心,不见其利,反见其弊……”

  胡铁花大笑道:“无论你怎么说,今天我们也是要两个打你一个的,就算你说破舌头,也休想我上你的当。”

  黑袍客又叹息了一声,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楚留香呀楚留香,我这样杀了你,实在是糟蹋了你,可惜可惜!”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阁下难道不能不杀我么?”

  黑袍客道:“若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我也是寝食难安……”

  他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杀机,冷冷道:“但今日你们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一阵风吹过,他掌中剑尖已挑起。

  杀机本来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剑式一起,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听了这句话,胡铁花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有这么狂妄的人。

  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杀气所震慑,只觉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帅一帆的剑气凌厉,却也末令他如此心惊,只因帅一帆的剑气是死的,只能慑人之心,不能伤人之身。而这黑袍客却已将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合而为一。

  这杀气竟似活的。

  他的剑虽末动,但这股杀气却已在流窜着,无孔不入。

  胡铁花只觉这股杀气已窜入了他的眼睛。窜入了他的耳朵,窜入了他的鼻孔,窜入了他的衣袖……

  他整个人彷佛已赤裸裸的被这股杀气包围,不必出手,已落了下风,何况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出手。

  黑袍客的剑尖下垂,既非攻势,也非守势,全身上下,可说无一处不是空门大露,破绽百出。

  就因为如此,是以胡铁花更不知该如何出手,只因他根本无法揣测这黑袍客掌中剑下一步的变化。

  突听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黑袍客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笑道:“阁下也令我失望得很。”

  黑袍客终于忍不住问道:“失望?”

  楚留香道:“我本以为阁下剑法如何高明,现在一看,阁下的身法实在是破绽百出,荒唐可笑……”

  黑袍客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出手?”

  楚留香道:“在下实在有些不忍出手。”

  黑袍客冷笑道:“你怕是因为我这一招破绽太多了,反而不知该如何下手吧!”

  他冷冷接着道:“若是你单独和我动手,还可凭你这人的轻功来试探我的剑路,但此刻你却要顾忌你的同伴,因为若你一招失手,我的剑就已刺穿他的咽喉。”

  楚留香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只不过他发现胡铁花神色有些失常,所以要想法子使他镇定些。

  他知道说话常常能使一个人镇定下来。

  黑袍客目光如电,冷笑着又道:“你的心意,我也知道,若换了平日,他也不至如此,但此刻他心力交瘁,精神肉体都脆弱不堪,所以才被我剑气乘虚而入,此刻他体内虽无伤损,但精神已被我剑气所摧,已和死人无差了。”

  只见胡铁花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刀似乎已变得重逾千斤,他纵然用尽全力,却连刀尖也举不起来。

  身经百战的胡铁花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楚留香骤然觉得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柄剑,而是一团混沌的,奇特的,妖异的杀气!

  这团杀气是一个奇人和一柄魔剑混合凝结成的,人和剑已凝为一体,几乎已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这人已成了剑之鬼,剑已成了人的魂魄。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来面对这剑中之魔,非但不智,而且不幸。

  一个人在饥饿、疲倦时,肉体不支,精神更脆弱,内贼已将生,外贼自然更容易乘虚而入。

  和水母那一战已几乎将他的真力损耗殆尽,此刻他实在已无力击破这团杀气。

  黑袍客死灰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股青光,正如火焰已烧成白热,楚留香纵然是钢铁,也难免要被融化。

  他只望那青衣尼龙骤然奋起,那么两人前后夹击,也许还有胜望,怎奈青衣尼,也已完全崩溃了,伏在那尸身上,彷佛运站都无法站起。

  突然间,剑尖挑起,划了个圆弧。

  黑袍客冷冷道:“想不到你们比我想像中还要不济,看来我举手间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凝注着他掌中的剑尖,正准备飞身而起,但黑袍客长剑突然化为一片光幕断绝了他所有去路。

  剑尖破风,尖锐如哨。

  楚留香就算能破了这一剑,怎奈此刻已是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喝声响起,呼啸的剑风,突然寂绝,那妖蛇般的长剑也骤然顿住,剑尖遥指着楚留香的眉心。

  黑袍客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谁要我住手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这一剑随时都可取你的性命。”

  楚留香并没有听到它的话,只是望着他身后,只听他身后一人道:“你看不到我的,因为你只要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这声音虽然娇脆柔美,但却也带着种凌厉的杀气,令人不得不相信它的话,也不敢不信。

  黑袍客瞪着楚留香,只见楚留香脸色既是惊奇,又是欢喜,微笑道:“你最好相信她的话,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说笑的。”

  黑袍客冷笑道:“我若不信呢?”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就不会不信了。”

  黑袍客目光顿时已变成死灰,一字字道:“无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我还是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先看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要知黑袍客此刻全身劲气全都凝聚在剑上,只要一回头,剑气便松泄,楚留香就有了生机。

  谁知黑袍客竟也看透了他的心意,冷冷道:“你想要我回头,怕还不大容易。”

  楚留香道:“你不敢回头?”

  黑袍客道:“此刻你全身都已在我剑气笼罩之下,已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我若不回头,你就永无生机,纵然她掌中二十七攸暴雨梨花钉全都打在我身上,我这一剑还是可以置你于死地。”

  楚留香道:“原来你已猜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黑袍客冷笑道:“她手里若无暴雨梨花钉,又怎敢如此大言要胁于我?”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但她手上若是空的,只不过是吓吓你的,你这当上得岂非冤任?”

  黑袍客脸色变了变,道:“她手上是否空的,我不必回头看也可知道。”

  楚留香道:“哦?你背后也有眼睛?”

  黑袍客厉声道:“我这一剑剌出,就可试出她手上是否空的了。”

  楚留香笑道:“她手上若是真有暴雨梨花钉,你这一剑剌出,岂非就槽了?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自你背后击出,你能躲得开吗?”

  黑袍客冷冷道:“能和楚香帅同归于尽,倒也并不是什么太蚀本的生意。”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你出手吧!怕你这一剑末必能杀得死我,那时你可就蚀了大本了。”

  黑袍客脸色又变了变,道:“我若不想出手呢?”

  楚留香笑道:“你不出手,她怕也不会出手的,你若想走,只管请便,并没有人拉住你。”

  黑袍客目光闪动,道:“我怎知她……”

  楚留香截口道:“只要你走,我保证她决不向你出手。”

  黑袍客道:“你用什么保证?我凭什么要信任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不信任我,就只有出手,你若不想出手,就只有信任我,这其间难道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黑袍客目光灼灼,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我若连楚香师都不信任,这世上那里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好,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后会有期。”

  楚留香道:“下次你我再见时,你最好想法子在背后装上对眼睛。”

  黑袍客道:“只望阁下也好生保重身体,养精蓄锐,在这三个月里,切莫有什么病痛;否则就太令我失望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大步走了出来,竟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只见他黑衫随风飘动,眨眼间就走得瞧不见了。

  他刚走,本来站在他身后的苏蓉蓉立刻就倒了下去,她脸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色,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她的手是空的,那有什么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赶过去扶住了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实在太好了。”

  苏蓉蓉嘴唇还在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笑道:“其实你用不着害怕的。”

  苏蓉蓉勉强笑道:“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回头。”

  楚留香道:“因为只要你来了,手上是否有暴雨梨花钉都完全一样。”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他方并不是在吹牛,就算你手上有暴雨梨花钉,只要他敢出手,还是可以杀我,我那时的确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但我也算准他绝不敢出手,也不敢回头的,因为这种人一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苏蓉蓉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敢回头呢?”

  楚留香笑道:“他不敢回头,就是怕发现自己上当,他这种人若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只怕就要气得发疯。”

  苏蓉蓉道:“他先回头看看再动手也不迟呀w”楚留香道:“他只要回头一看,就无法动手了。”

  苏蓉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有暴雨│花钉,他一回头,你就可乘机制他于死。”

  苏蓉蓉道:“可是我……”

  楚留香道:“你手上是空的,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再想将剑气凝聚,就难如登天了。”

  第三十六章 百战百胜

  苏蓉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势压倒我,但他若发现自己上了当后,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势就可以压倒他,那时胜负之数就难以预卜,这种人怎肯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找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头的。”

  他微笑着接道:“高手相争,正如两军交锋,气势万不可衰,战国时鲁大将曹剑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能以寡击众,战无不胜。”

  苏蓉蓉媚然一笑,道:“就因为楚香帅你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击强,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过奖过奖,但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还是没咒可念的。”

  苏蓉蓉道:“但你实在也真能沉得住气,看到你方那么轻松愉快的样子,连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钉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轻松愉快,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紧张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苏蓉蓉凝注着他,目中又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你平时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观音交手,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我还是战胜了她。”

  这时青衣尼才缓缓自那黄幔复着的尸身上站了起来,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着她,只不过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真正悲痛时绝不会愿意有人来打扰,是以才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好让她安安静静的哭个够。

  女人在痛哭时若有人去劝阻,那么她就永远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声,苍白的脸看来已有些浮肿,她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忽然嘿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请吩咐。”

  青衣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躲着不愿见人?”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也无权干扰。”

  青衣尼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只求你,永远莫要探究这秘密,永远莫要揭开这黄幔,永远莫要让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证,我的朋友中绝没有一个喜欢窥人隐私的人。”

  青衣尼长长吐出口气,仰视着苍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缓缓道:“你是个君子,我可以信托你,我死了之后,希望你立刻将我们两人火化,然后再把我们的骨灰撒入那条流向神水宫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按着道:“这样,我们活着虽不能重回神水宫,死后总能回去了。”

  她冷酷、浮肿、充满了痛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看来实在又奇特,又诡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动容道:“大师你难道想……”

  青衣尼挥手打断了它的话,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就将这种事交托于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诚实的君子,今生我虽无法报答你了,但我必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这种话在别人说来,也许只是空谈,但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觉得自己彷佛正在和一个幽灵做着交易。

  楚留香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心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双手合什,躬身一礼,口宣佛号,缓缓转身。

  楚留香并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黄幔复盖的尸身上。

  楚留香长长叹息,躬身行礼。

  苏蓉蓉却已热泪盈眶,揉着眼睛道:“看来这位大师也是个多情人。”

  突听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失声道:“咦:你几时来的?他呢?”

  他说的“你”自然是苏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苏蓉蓉愕然道:“你没有瞧见?”

  胡铁花茫然道:“我……我……”

  他头上又冒出冷汗,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梦?”

  楚留香缓缓道:“就因为你在做梦,所以找一直不敢惊动你,现在你的梦既已醒了,就将梦中的忘了吧!”

  要知胡铁花方心神被慑,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动,真气一岔,便难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将这件事忘记,以后与人动手,便难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铁花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满头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着他,过了半晌,才柔声道:“现在你已忘了么?”

  胡铁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叶将尸身掩盖,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的秘密,立刻就要随着火光消逝了。

  胡铁花望着那始终被黄幔掩盖着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呢?是这位青衣尼的师妹?还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毁,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人?”

  苏蓉蓉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方黄幔被风吹起一角,她彷佛看到了这人的手。

  看来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兽的爪子,上面彷佛长着很长的指甲,还带着些黑毛。

  难道青衣尼如此眷恋的只不过是只通灵的野兽?

  “情”与“孽”之间,有时相隔本就只不过一线而已。

  但苏蓉蓉非但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何况,人的手上,有时也会长出黑毛来的。

  火,开始燃烧。

  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苏蓉蓉心里却永远留下个谜。

  一点红和曲无容又走了。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们,因为他们在孤独中生,在孤独中长。

  只有孤独的生活,才是他们喜爱的。

  唯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这两个孤独的人已结合到一起。

  戴独行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因为戴独行这一生也是孤独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独的人往往也会有一颗火热的心。

  黄鲁直呢?他决心要在那条淡水中找到雄娘子的体,他们的友情患难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将青衣尼的骨灰交给了他,因为他也是个可以信托的人,无论谁交到黄鲁直这样的朋友,都是件很幸运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着嘴,埋怨着,她晕睡了一场,错过了许多“热闹”,一直觉得很不开心。

  苏蓉蓉就安慰她:“你虽然错过了许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红袖却在向楚留香叙说此行的经过:“半途中柳无眉的毒忽又发作,无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在一个樵夫的茅舍中养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无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将被揭穿,那里还敢来见楚留香。

  李红袖动容道:“你是说,柳无眉根本没有中毒,她将你诱到神水宫来,只是为了要替石观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红袖道:“这么样说来,她也绝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们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叹道:“受骗的并不止我们,还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见丛林旁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小的木屋,一个年纪虽已不小,筋骨却很壮的樵夫正精赤着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带着种很柔美的韵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应斧而裂。

  楚留香望着他灵巧的运用着斧头,想起了“养由基和卖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许多感慨。

  “武功虽然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当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这樵夫强胜多少?”

  李红袖走过去,含笑道:“借问大哥,我们那两位朋友还在这里么?”

  樵夫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应斧而裂。

  李红袖道过多谢,和楚留香打了个眼色,两人掠到门口,就见到了李玉函。

  陈设简陋的木屋中,有张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脸色苍白,看来有些睡眠不足,但却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着,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却彷佛静寂般萧索。

  他们走进去,李玉函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楚留香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很久,才问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一笑,悄声道:“她睡着了,你们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这才发现里面的屋角中有张床,床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全身都被棉被盖着,根本瞧不见面目。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谁知李玉函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胡铁花怔住了,几乎还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却仍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那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饼了半晌,楚留香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们并没有为嫂夫人将解药拿回来。”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沉声道:“因为嫂夫人根本就没有中毒,水母亲自告诉了我。”

  他以为李玉函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李玉函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有病?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笑得甚是奇特,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一时间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该严词相诘,翻脸动手,还是将这件事轻轻带过,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来心胸宽大,受人恩惠,固然点水必报,但却从来不愿记仇,何况他心事已了,又无伤损,石观音一门更已由此中断,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个弱女子,心思转动间,人已站了起来,笑着道:“在下任务已了,就此告辞吧!此后……”

  他话还末说完,宋甜儿已大声道:“唔得,我点么也要问个清楚,”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说到这里,她语声忽然顿住,望着床上的人,竟吓呆了。柳无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的肉已全都消失无影,只剩下皮包骨头。这绝色的丽人,竟已变得有如骷髅,而且生气全无,却有两三只蚂蚁在她耳鼻中爬进爬出。宋甜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苏蓉蓉等人也不禁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胡铁花失色道,“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她没有死,只不过睡得很熟而已,你们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铁花纵然鲁莽,也知道此人实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绝相信他的爱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这巨大的伤痛。

  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胡铁花热泪也不禁将要夺眶而出……

  灯光很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个很简陋的小酒铺。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后,还有谁能吃得下?

  李红袖眼睛也有些发红,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会自杀,我实在想不到……”

  苏蓉蓉叹道:“也许她并不是自杀,而是真的中毒无救了。”

  李红袖道:“但我相信水母也绝不会说谎的,因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骗人呢?”

  苏蓉蓉黯然道:“这也许是因为柳无眉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着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杀得死人的。”

  李红袖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怎么说,柳无眉并没有骗我们……”

  宋甜兄道:“你们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醒来呢?他……他末免太可怜了。”

  说着说着,她目中又流下泪来。

  苏蓉蓉道:“无论多么深的伤痛,日子久了,也会渐渐淡忘的,否则这世上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不错,无论多么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会淡忘的,“忘记”,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头,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宫主,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连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着,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错怪了柳无眉,所以心里很难受,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无论如何,她总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此行都算相当顺利的,唯一遗憾只是黑大姐,我寅末想到她的脾气竟那么拗,还是不辞而别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展颜笑道:“无论如何,不开心的事总算都已过去,现在我们总应该想望开心的事,做些开心的事了吧,我……”

  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也发了直。

  一个青衣少女托着个大木盘盈盈走了过来,她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绝不能算太美,只不过脸上却始终带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砰”的,将木盘上的酒壶重重搁在胡铁花面前,一扭头就走了回去,连眼角都没有瞟胡铁花一眼。

  楚留香见到胡铁花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笑了,道:“你是不是又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胡铁花摸着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发现未碰见的一双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胡铁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么会再上这种当?”

  (全书完)

© 版权声明

相关文章

暂无评论

暂无评论...